在民国时代，徐志摩稳稳文化界一线明星。他不只是诗好、文章好、书法好，似乎也有着罕见的人格魅力。
黄磊饰演的徐志摩
我敢担保，你能看到的所有记录，但凡与他有过来往的人，几乎都对他是交口称赞的。这一点，不去承认都不行。至少就我狭隘的眼目所及，彼时文化人中，声誉最好的知名人士，除了“我的朋友”胡适之，大概就要数他徐志摩了。
像鲁迅，差不多是无人不怼的。话说当初，徐童鞋不免一厢情愿，竟然想劝劝鲁迅火气不要太大，曾间接给周作人写过一信，说“令兄”脾气好古怪，让我感觉好无奈云云。鲁老夫子也竟然没愤怒，批评回应，只是微讽小徐爱到处投稿而已。他对徐的人品，似乎还是网开一面的。徐坐飞机失事，噩耗传来，他还意味深长地剪下了那份报道，似寓有纪念哀悼之意。
徐志摩，1897-1931，浙江海宁人，终年34岁
徐志摩死后，民国“朋友圈”，一致公认他是“人人的朋友”，你大概就能想象的到，他到底一个怎样的人。沈从文算说话可信的君子人了吧，年轻时与徐“谊兼师友”，为徐所一手提携，陈从周回忆说，徐都死50多年，沈都80好几高龄的人了，他一谈及徐，就是“老泪纵横”，老朋友们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徐志摩”三字。一个人，能让人、能让几乎所有人，如此感念，真的不容易。民国文人，我不知道有第二人。
可惜，现下时人眼中的徐志摩，差不多就简约单薄到剩下“渣男”一个极恶文丑形象了。我一直觉得，这不客观，也缺公平。绝大部分口诛笔伐的朋友，根本不看徐的书籍，对当时人事也很隔膜，观人察世，纯意气用事，正义的快感是充溢到要喊叫了，可也不免一味抹煞。
我对徐志摩其人的总体看法，倘大处落墨，实可归纳为一句话：确实文采风流，处理感情确实有问题，可论人品不但不差，甚至可以说“很好”。
与前妻张幼仪
平实地讲，他唯一做错的事，是处理个人感情不当。他多少有些年少轻薄，有点滥情，前后真心爱过两个女人，和三个女人情感瓜葛也扯的鸡皮狗碎，总作为笑柄和反面典型，被后人捎带在嘴皮间。
但他也是有真情在，不是追求色欲那种，是情之所至随心所欲。他在所有罗曼蒂克史中，多还是能尊重女人的，生平主动的那两段情感，即先后和林徽因、陆小曼搞的纠葛，都确实是实心诚意的，是能“发乎情止于礼”的，是以张林陆都对他没有怨言。公正地讲，徐志摩处理感情很草率，但不是“乱”，也不是“淫”，更从未始乱终弃，不曾存有玩弄女性的龌龊心思。
与林徽因、泰戈尔
比如，林徽因等人对他的态度，也可以作点反证。查《林徽因文集》，1934年11月，林和夫君梁思成乘火车从浙江北返，路经徐志摩老家海宁硖石镇，座上遥想远逝的故人，是肝肠寸断之心。她笔不停挥，写文传达哀伤之感，说“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文发在1935年12月8日《大公报》，题为《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此文写得极漂亮，陈从周先生叹为“千古绝唱”。
余下，像陆小曼，声色必趋的名媛，余生为他披麻戴孝；张幼仪，到了晚年，则在《小脚与西服》的回忆录中，还很感激他，自言最爱他的女人可能是她自己，没有一句苛责。
观念，尤其是伦理观点，太多是有时代性的，即便是风流韵事。看徐志摩的感情问题，我以为有一个很重要的评价维度，就是如某名人说的，“爱他的女人们，如何评价，才是正解”。
与第二任妻子陆小曼
试想，如果完全按如今互联网上品评人物的标准，徐志摩只是一个纯粹的“渣男”，那么他真的可以让所有与他有过情感纠葛的女人们，都无怨无悔，感念如此么？
更微妙的是，徐志摩在彼时，不但不曾因这些风流债而遭千夫所指，似乎实际反倒声誉更高。比如，王庚非泛泛之辈，婚内被横刀夺爱，没有责备过徐一句话，这气度可连谢霆锋都比不得；张幼仪娘家那几位哥哥，也不是好欺负的，均政商学三栖大佬，妹妹好端端“被休”，和徐却没有生出任何嫌隙；梁思成是清楚林徐关系史的，也对徐没有任何芥蒂，始终是尊重。
就事实而言，徐志摩对这些人都是有伤害的，甚至当不浅。可蹊跷的是，这些“受害者”，没有一个人对他口出恶语过，甚至还携有礼敬之心。可以说，在民国时代，徐志摩不但不是啥人品有问题的“渣男”，是该受到群众舆论“特别法庭”审判的有罪分子，而且是极受追捧的。他的人格魅力何以会到如此地步，也是我多年乱翻书所费解的。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与铁哥们胡适.今人推重民国人物，好说“志摩其才，胡适其人”
你要非得说，那个时代，所有人都上当受骗了，或者说所有人“三观不正”，这个于情于理于事实于逻辑，也是说不过去的吧。
我想，我唯一要着重补充说明的是，徐志摩这辈子，几乎像所有人类一样，求全责备，不是没有该受追责的地方。
他这个人，是大方向立得住，小节瑕疵也重，也明显。只是说，他今生唯二对不住的人，是前妻张幼仪及友人王庚。唯二做错的荒谬事，一是处理那个包办婚姻不当；二是不该以自由爱情的名义，夺人之爱，更不该染指朋友之妻，做的过分可恶。
与热心提携的沈从文
这两件事，他确实搞得很离谱。依现在的道德评判，是罪无可恕，怎么谴责都该承受。比如，暗示逼迫张幼仪去堕胎；比如，在婚内就追求爱上的女人。他对那个“包办家庭”没啥责任感，对前妻张幼仪没有夫妻感情，对王庚也太欠厚道。单纯就这点看，你若追认他为“极品渣男”，我忝为读者，虽为臭男人一员，也无异议。
可问题在于，这个事，也不能只抓住结局，完全脱离语境去谈，去批判。比如，在徐志摩本人的内心中，他跟张幼仪，是被硬扯在一块的，是“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执意离婚，不但是没觉得有错，反倒是理直气壮的。认为是“思想解放”，是挣脱“封建家庭”指派婚姻的壮举。那个时代的新式文人，普遍是这个心理。胡适难得有好丈夫的名声，不过是家有悍妇，想离不得而已。
浙江海宁——王国维、徐志摩、金庸等文化名人成长的故乡
与陆小曼那个事，属于夺朋友之爱，怎么都无法开脱，也不该洗白。可多读一点那个时代的旧人旧事，又当明白，这等离奇事，确实是民国人所常有，比如张道藩，比如蒋梦麟，舆情都不怎么责怪，司空见惯，且当美谈，也算是新旧交换时的一种观念扭曲吧。民国比百年后的我们，思想还开放，也可说更奇葩。
这些，大概也是当徐张夫妻终于成功离婚后，金岳霖、胡适那帮人为何会为他办酒席庆贺的原因吧。虽然，这两个事情，不管该怎么解释，都不能为徐开脱，也是肯定的。在处理张幼仪与陆小曼二人的感情事件上，他的许多言行，无须讳言，确实很“渣男”。
可是，另一方面，我的看法其实也简单：不能因为某些私人的男女情感问题，就把徐志摩贬斥的一无是处。
当时的怀念
公德与私域，还是有区别的吧。徐志摩是性情中人，并不善于伪装，并非“伪君子”，甚至不乏天真，你要说他蒙骗了所有人，是基本不可能的，岳不群老师都徒呼奈何的至难之事，实际也没人可以做到。他如果真的人品差，根本无法解释，他在生前身后几十年间，何以会如此受人感念，何以会让他那帮老朋友们，清一色至死都念念不忘。
翻翻《徐志摩年谱》，瞧瞧有关他的纪念文集，看看诸如凌淑华、梁实秋晚年那些信件等，你大概会若有所悟，这个人确实有太多值得人敬重的地方。我自己，过去也很反感徐志摩，觉其无聊，可这些年陆陆续续读下来，对他委实是顿然改观。我甚至开始反省，自各对他存有过多的偏见与误解，也相信许多朋友也绝对跟我一样，人云亦云浮光掠影的多。
徐志摩书信
从陈从周等亲戚的追忆中，我们知道，徐志摩出身富商之门，是长孙独子，其母其祖母的确很娇惯他。可他父亲对他学业管的极严厉。他自身也很争气，少年时代起就是书生意气那种，一心追慕梁启超。上小学时，就写出过论哥舒翰潼关之败的文章，10岁出头毛小孩，如此古文素养与过人见识，才情真不是浪得虚名而来。
他外语好，西学储备当时就有名，泰戈尔访华，共推他出面接待，是当国之门面看的。他的书法也漂亮，北碑功夫，秀劲有个性，算近代以来新文人中极有数的佳妙了。他自少也是忧国忧民，看他1918年夏出国时写下的系列文字，完全是热血男儿。他到了欧美，看尚存若干日记片段，其实生活很规律，也极其勤奋。
我们总臆想他在剑桥等地留学时，是风花雪月，是男欢女爱，整得跟富家公子哥王思聪老兄一般无聊，也是不对的。
徐志摩在生前，如此大受新旧知识圈两端欢迎，更重要的，似乎并不只为他诗文好而已。
而是说，他的为人，真的是很潇洒，真的是“爱朋友若性命”，品性也值得信赖。和他有过接触的，几乎都喜欢跟他一块玩，是如浴春风，清一色都感激他，很怀念他。推想原因，可能跟他出身好、境遇顺利等等有关吧——这样的人，在如此美好环境中长大，没有挫折，心态都很健康。
从现有记录上看，他交游十分的广，可对待每一个人都很真诚，又不勉强作伪，实难能可贵。而且最让我意外的是，他实际还算不上什么纨绔子弟，与人交往也不会有功利心。他不仅结交名人，实质上选朋友不看身份只认是否合得来，“士农工商贫富咸宜”。以他身份，能如此不带有色眼镜，在当时真的绝无仅有。
比如，在年谱中，知情人明确说过，那年他住在硖石东山三不朽祠时，就经常跟要饭的乞丐们一块抽烟聊天，甚至时常请他们吃饭，一块乐呵呵大快朵颐，丝毫没有贫贱尊卑的分别心。这种“民胞物与”之心意，试问古往今来知识分子，有几人能够做到？如今易中天马未都那些文化名流，会抬手给你回复个留言，都是娱人的望外恩赐。
名剧《人间四月天》对他的少爷人设打造实有误解。他实际也一直尽力拒绝做什么“阔少爷”。他是新文人，很同情底层。他也是有坚守的，当他与张幼仪离婚，家人反对后，他宁可拎着破皮包东奔西跑，过清苦教书匠生活，也不愿跟老父、老家讨要星点钱财，最后还是因乘免费飞机，才白白送了命。还有一点，也是他亲戚提及的，徐家亲友非富即贵，可徐志摩当初为了陆小曼已然落魄穷困到那等地步了，也从未找他们借过一分钱。这也是我过去所忽视的。
甚至，从这一点看，作为“别人家老公”的徐志摩，对张幼仪是不够意思，可对于其后的妻子陆小曼，却又委实全心全意，尽心尽责，算是个顶呱呱的一家之主。人之复杂，于此也可见一斑吧。
徐志摩生平，自称“不乞于富贵之门”，待人也很无私，甚至是非感也甚强，有他自己的原则与骨气，不是个和稀泥的无良之辈。他不仅让时人欢喜，还让他们敬重，不是没有原因的。
比如，他极其热衷提携后辈，与怀才不遇之人。几乎就是倾其所有所能，不计所费，不念功劳。当时的文坛，年轻一点的，诸如陈梦家、卞之琳、赵家璧、赵景深、沈从文等等，几乎没有不受他恩惠的。
他的朋友圈，差不多遍及当时思想文化界所有出名人物，无论左翼右翼，他都能相处的很好。他有他的操持，但对人很温和，很友善，不是道貌岸然，不会疾言厉色，似乎对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自来熟，很热情，热情如火，甚至毫无保留，啥都能讲，让人觉得防备他都要自责。
这些人在他归去后，写的哀挽文字，集体那个情感之真挚，几乎都到了肉麻的地步，也是少见的。像梁实秋，在战乱时代，无论到了哪里，都要保存徐志摩的书信，不是作态出来的。徐的那些书信，至今还完好存展在梁实秋台师大“雅舍”中。胡适说他是“不拘迂，不俗气，不小气，不势利”，我觉得是如实评说。
比如，如前提及的，他的那帮亲属师友，从梁启超到张君劢，阔人贵人着实不少，可徐志摩从未借机谋过私利权位。蒋梦麟彼时执掌教育部，真心要聘请他当司长，他拒绝。比如，当初胡也频因为参与左翼事业就义，沈从文跟着丁玲结伴去常德，全部川旅费就是由徐志摩主动提供的。他那时已经入不敷出，搞这个事也有人身危险，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不关他事，他知人有难处，就会主动站出来承担。类似这种事太多，《哭摩》那本书就足以读取很多信息。他有他的正义感，和行为方式，感人至深。
所以，说起来，人这东西，真是太复杂了。徐志摩这般的人，到底算不算标准“渣男”，是不是人品很糟糕，真不好遽下断语。人世间，不是只有黑白两色，读徐志摩，我常慨叹知人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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