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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科学哲学界

中国的科学哲学界如同一个江湖,鱼龙混杂。吴国盛曾对我说,它就像中国的哲学界,大部分人相当于搞中哲和马哲的,他是其中的少数,相当于搞西哲的。聪明人说话到底是与众不同啊。

我与中国科学哲学界还是有些渊源的,尤其是与其中的领军人物,相交甚厚。有些故事还是很有意思的。

最初接触科学哲学是在82年夏天:我研究生毕业,在哲学所刚刚工作一年。哲学所自然辩证法室主任邱仁宗教授邀请美国明尼苏达大学哲学系John Earmann和Wallace教授来讲学,各讲7天。邱老师请我做翻译。参加那个短期班的还有查汝强、金吾伦、罗嘉昌、郭贵春等等,他们后来都成为国内科学哲学的领军人物。那是一个高强度的讲习班,上午授课4小时,下午讨论3小时,把我累得够呛,也使我受益。一是我对科学哲学有了一些了解和认识,二是我认识了国内这些未来的科学哲学家,还交了一些朋友。

短训班的地点在体育大学。由于做翻译,我被安排和老邱两人住一屋,因此与他聊得最多。从他那里我知道了哲学所自然辩证法室的历史,它的创始人之一是于光远,时任社科院副院长,前任主任查汝强先生是个老干部,能够来所做学问令人尊敬。这个室一直秉承于先生等老一辈的光荣传统。但是,老邱认为应该跟上时代潮流,希望将它改名为“科学哲学室”。院里不批,自己就先干起来,这样也就有了邀请Earmann教授讲学的事情。老邱让我来做翻译,除了外语,还有逻辑的考虑,他知道Earmann教授的水准,国内学者大都不懂逻辑,因此让我帮忙。记得讲学期间晚上还请了逻辑室的老师突击补课。从那时起,老邱就一直让我参加他组织的活动,帮助他做翻译。现如今别的记不得了,有一件事情还记得:哲学所的活动刘兵常来。后来他也成为科学哲学界的大牛了,尤其是他和江晓源的对谈,蜚声社会。不过他那时的形象很有特色,我一直记得:消瘦黝黑,每次来斜背一个绿书包,像个中学生。

除了让我参加科学哲学的活动,老邱还频频拉我“入伙”:他和我多次谈及科学哲学的重要意义和光明前途;他还利用他的国际影响提名我参加了1996年第十届国际逻辑、方法论和科学哲学大会,并做学术报告。由于老邱的推荐,我受大会的正式邀请,享受了大会提供国际机票和住宿费的待遇。我和老邱同机前往意大利佛罗伦萨,他告诉我,他的机票是他自己支付的。对此我非常感激老邱,那是我第一次参加国际学术会议并用英语做学术报告,题目是Logic in China,该文后来还被编辑收入会议文集。在飞机上,老邱再次谈起让我搞科学哲学的事情,并且明说他手中的科学哲学这一块希望我可以接过去。也是在那次旅行中,我明确谢绝了老邱的美意。这次会议对我影响很大,我听了波兰逻辑学家Wolenski的报告,内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在他报告后的交谈中我向他提了几个问题。尤其是关于语言学与逻辑学的区别的问题,他说,语言学的东西充其量是形式构造(they are at most formal constructions)。这澄清了我心中一个长久的困惑,也使我回来终于下决心放弃语言学这个方向的研究:全身心投入逻辑与哲学的研究。当然,自那以后,我也就不再参加老邱的活动了。

老邱思维敏捷,思想活跃,不拘泥于细节;他为人正直,开朗,是一个可信的人。若不是对逻辑和哲学的执迷,我大概会被他拉过去的。老邱还是一个精力旺盛,办事效率极高的人。和他一起坐飞机,他似乎从来就没有停过,看文章,写东西,和我交谈。那几年我出国较多,但是晕机,所以坐飞机有些打怵:什么也干不了,除了和他聊天。由于晕机,我也吃不了东西,而他食欲旺盛,餐餐不落,让我羡慕不已。下了飞机后一进酒店他立即问人家要当地的报纸,我则恨不得立即躺下休息。所以即使今天我听他说起飞来飞去的忙绿,仍然会想起当年的情景。我常借用沈原的话开玩笑说,老邱太厉害了:他的心脏蹦一下,我的要蹦三下,和他真的没法比。

老邱还是一个非常好学之人。最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讲不了英语,后来他可以用英语作报告,并与老外交谈。他对我说过,为了学外语,他在家里的墙上挂满英语单词,自己搞出一个英语环境。这样的努力,加上他的英语也很有基础,所以讲出流利的英语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英语进步同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哲学所老所长邢贲思老师。最初他也讲不了英语,后来我看到他不仅可以讲,而且讲得非常好。他的英语基础也非常好,大概一开始只是没有说的机会。我对老邢的第一印象也是在体育大学,他代表哲学所去短训班开幕式上讲话,老邱让他中午在自己的住处休息,结果我和他聊了一中午。如今只记得一个内容,他告诉我要学习逻辑室老先生的长处,但是也不能像周先生那样“述而不作”,意思是说,还是要写论文才行,这也是研究的一部分。我当年没有觉得这话如何,后来才认识到,这是对的。二三十年后有一次在社科院开金岳霖纪念会的筹备会,我又见到邢老师。那天我进了院走到楼门口,老邢也正好下车。我叫了一声邢老师好,他说,好啊,现在我和你又是同事啊。这是因为他和我先后离开哲学所,他去中央党校,我到清华,而他退休后又到清华任马院院长。邢老师和蔼可亲,没有架子,一直还记得我,我很感动。

(邱仁宗、范岱年、王路三位的合影)

短训班以后,金吾伦老师和我成为好友。他家我去过几次,包括后来哲学所分给他的那个“柺棒房”:房屋结构不好,这是我起的名字。文革中他多有不幸,后来他非常努力,这是那一代人的共有特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不过,他的英文就没有老邱那么好了。99年我父亲生病住院,我陪住时晚上戴着耳机听广播,竟然听到老金的讲座,讲知识论的四个W。后来我学给他听,特别是学他的发音“华特”(what),笑得不行。他认为我的英语好,总会和我说一些与英语有关的事情。他的学生刘钢毕业的时候,他问我刘钢的英语怎么样,我说挺好啊。他就到所里去说,王路说刘钢的英语很好,最后终于使刘钢留所了。他对学生热情而负责,曾让我专门给他的学生讲弗雷格和分析哲学,我记得是在他们科学哲学研究室的办公室里,用一块小黑板,四五个学生,具体几次记不得了。因为涉及到所里的项目申请和评审,我曾经向他请教STS到底是什么,他说,那个东西可以研究,但不是学问。在我们讨论的上下文中,他的意思是说,那不是哲学。但是后来他也搞起STS了,他和我说过,那是和院领导刘吉一起做的一个项目,必须做。我和他关系很好,但是也“得罪”过他一次。刚开始实行项目制的时候,所里一年设一个重大项目,30万,那时可是天文数字了。第一次立项时逻辑室拿到项目,科技室落选。老金非常生气。那是所里认真考虑评估的结果,他却认为我是学术委员会副主任,有偏心,竟然不理我了。我怎么和他解释也没用,直到第二年他们室拿到同样的项目以后,他才和我说话。我说,不生我气啦?!他笑了,像个孩子一样,我们又和好如初。我理解他,也了解他:文革中的遭遇在他心里多少还是留有影响的。

92年我去英国访问,从圣安德鲁斯跑到到剑桥参加一个学术报告会,在会场外遇到郭贵春,他说,你是社科院王路吧,然后介绍他自己。我眼睛不好,看不清人,记不住名字,在这种场合总是有些尴尬。好在他提到了那个短训班,我们一下子就熟悉了。听说我是从火车站直接到的会场,他主动说帮助我解决晚上的住宿问题。那次访英经费非常少,他可以帮助我解决住宿问题,对我当然是大好事。要知道,这完全是他主动说的,主动帮助的。我感到了他为人的热情诚恳,还有他对当年那个短训班的念念不忘。会后他领我去当地中国留学生会组织的一个活动,活动尚未完,我们等在外边,他从书包里拿出下午买的面包和我一起享用。这次见面使我们成了好友,后来他在山西大学当领导,支持并赞助我在那里办过一次全国逻辑学术讨论会,那个年代办会很困难,他的支持至关重要。他还安排我去他的科学技术研究所讲学。我明明不是做科学哲学的,他却对我说,你来随时欢迎。他那个研究所在国内科学哲学研究单位中规模是最大的,大概影响也是最大的。我的老家在山西,所以我也可以算是半个山西人吧,我们俩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亲近感:在一起会聊起一些山西的风土人情,山西的名人轶事,一些家事,一些我们彼此都非常熟悉的事情。

到清华以后,我认识了曾国屏。2008年初我们在巴黎访问时相遇,周末一起外出游玩,晚上到我的住处一起喝啤酒、吃饭、聊天,有了深入的交流。印象最深的是他和我说,他的团队可以从科技部等单位申请项目,他的首要任务是申请项目,这样他的科技所可以生存。他还说,等他有了经费以后,他再来一心一意搞哲学。后来我把他这话转述给范岱年先生,范先生笑着说,等他有钱了,他也就不做哲学了。清华人文社科学院确实多次谈到要取消或拆掉科技所。国屏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告诉我,他当所长多年,引以为豪的是,他这个所长最初是民主选举的,而不是任命的。讲起这段经历,他眉飞色舞:“你知道,我那时还是个副教授!”他崇尚科学,与和他在巴黎同行同住的彭林教授在观念上格格不入。彭林对中国文化推崇备至,对西方文化嗤之以鼻。他们二人平时在一起争论不休,周末和我在一起了,只要有个话题,还是继续争论。国屏在我这里可以获得支持,所以也更加愿意争论。我很快发现问题所在,就不参与他们的争论,而是多谈法国文化,巴黎见闻。彭林是中国思想文化研究专家,将中国文化融化在血液中。几乎我们谈到任何一个话题,只要你赞美了巴黎,他立即以中国文化中的东西做对应说明,反唇相讥。后来我在清华园内与他经常见面交谈,也未见他如此极端,我想大概他是身在他乡倍思故里所致,再加上和国屏住在一起,天天争论西学与中学,科学和文化,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思维进入一种固定、亢奋的模式。从与国屏的交谈中明显感觉到,他把他那个所看得非常重,他真是全力以赴投入其中的。后来他去深圳任职,无法兼顾,不得已辞去所长职务,他和我谈及此事,也是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无奈。如今好端端一个科技所终于被拆掉了,他在天有知,不知会作何想。

科学哲学界还有一人值得说一下,这就是胡新和。他是我在哲学所的同事,也是好友,后来离所去了中科院研究生院。他人很温和,很少听说他和别人红脸。他做学问很严谨,出东西慢,但是对科学哲学的理解,我认为是很好的。我和他交流很多,观念上很相通。有一次在哲学所中层干部年会上讨论学科发展,新和发言中多次提到“王路说”,引来大家的笑声。这其实说明,我们的学术观念是比较一致的。他有一点是我非常赞同的,他说,我们做科学哲学,总要坚持一点儿东西。按照我对他的理解,就是坚持哲学。他本科学的是物理,后来做科学哲学,我曾和他说过,我对科学哲学的认识来自John Earmann,就是物理哲学。他很赞同。我对国内科学哲学搞成“大杂烩”的样子很不以为然,他也赞同。但是他与我不同。我在圈外,说话可以随便,他在圈内,可以说,但不能像我这样“胡说”。所以,他说“总要坚持一点东西”。这其实是对国内科学哲学研究现状的一种批评。

新和与我先后离开哲学所。对于我们的离开,别人总认为是待遇问题,其实不是,至少不完全是。那时新和是科学哲学研究室主任,我是逻辑研究室主任。他对哲学所领导的一些做法非常不满,我们私下交流非常多,有同感。这些不满集中在学术观念上,体现的就是如何做哲学。我们感到,所里一谈传统,就说金岳霖、贺麟,一说现实,就提倡文化、价值,二者是对不上的。当然还有一些荒唐事,比如他读博士生。他是研究员,室主任,却不让他招博士生(?年),于是他报考了在职博士。他和我说,我读博士你们总不能再不让了吧,虽然脸上带笑,但是充满了无奈。他是党委委员,他和我说,有一次在党委会上,他和他们争论起来了,“他们太不像话了”。我笑着说,看来这真是把老实人逼急了。

有一件事情很奇怪,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觉得他比我小,直到几年前他突然去世,我才知道他和我同岁。前两年偶然翻见他、清宇兄和我一起去越南旅游的照片,眼泪几乎涌出:那时我们多年轻啊。如今清宇兄和他先后离世,让人好不痛心。

新和走了,我也彻底疏离了国内科学哲学界,不知是不是还有人像他一样在“坚持一点儿东西”。我希望有,我想,这也是他的希望。

END

作者:王路

排版:刘大钊

审核:马寅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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