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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美文共欣赏:朱以撒散文佳作《花篱》等2篇

花 篱

宽阔碧绿的草坪中,坐落着一些二层小楼。草坪与草坪之间,是低矮的花篱,把这个家居和另一个家居区别开来。花篱是由许多细密的花树构成,绿色叶片中绽放着细碎的白色小花,映衬着宁静与安逸。过往行人的目光,可以毫无阻隔地穿过花篱,看到小楼的别致,还有晴明下悠悠晃动着的秋千。

缘于文雅,花篱的美感极大地凸现,它超越了实用。我们欣赏它的美好,也许它的本意,作为墙的使用初衷已经消失,现在纯是一种象征了。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明史·朱升传》里有这么几句话,当时作为谋略,让明太祖称善。远在明太祖之前,高筑墙成了抵御外力的一种手段,许多攻略被高墙阻断,打乱了勇猛精进的计划。墙内的人,安闲地品茶吃酒听戏,看着墙外气急败坏的模样。年月一长,墙越筑越高,越筑越坚实,心机藏匿于墙内。像苏三监狱的墙,为防囚犯破墙而出,于两面砖墙的夹层填充了大量的干沙,即便扒下一块砖来,干沙汹汹而出,顷刻把墙洞堵死。美好的东西隔在墙内,或者排除于墙外,生活变得如此现实,我们由于墙的庇护,安然入睡。

从矮墙到高墙,许多生活的情趣消失了。

只有在一些远离城市的地方,墙、门、锁还属于象征意味。墙体长年风侵雨蚀,已经矮到双手一撑可以跳入;门是两扇不太相称的杉木条钉在一起,白日通常大开,夜里拢到一块意味着关门;而锁,老化得不行,像是虎符那般两片拼在一起,任何一个小孩找条铁丝,就可以打开。贫富大致相等,牲畜不过多一头少一头,居家无太多秘密可言。日子像秋收后的田野敞开着,没有提防。外人在村里走,被目光指证着陌生的身份,眼神里没有疑意,一种让人陌生的新鲜在眼前荡漾着。容纳密集的人群的都市肯定有些东西萎缩了、消失了。人来到一个反省的方位,满腹心事,看到了有些隔膜变得厚重起来——住宅里每一扇铁门都沉重无比。花上千元购置一扇铁门,让人疑窦重重。即便住入顶层,防护的铁栅栏也不可简省。我们郁积在内心的恐慌,有时就是借助这种坚硬的钢铁,稍稍化解。每一户的成员进门后,无一不是急促地扣门,“砰”的瞬间与外边切断联系。没有木质门缓缓移动的亲切,生活的从容气息,从合拢门扇的动作里缓缓释放出来。

许多有象征意味的东西,一旦落入实用,日子就滞重了。

在书店里翻书是我生活中的一件快事。不带钱,没有购买意向,纯属白看。一个上午可以翻动十余本书,获其要旨。我也翻动一些我不熟悉的领域,譬如法律、法规方向的条文。耐心阅读中,这些条款任何一道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难以在修辞上找到感情色彩,它的理性从头到尾,里边的对象都是抽象的,像是你,像是我,又不是你,不是我。它们像一道道无形的警戒线,无声息地横在那儿,让人敬畏。没有这些数不清的条款,生活的剧情就混乱了。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却每一天都在发生作用,在被人频繁地引用中,保护自己,驳斥对方。对于一个愿意正常生活的人来说,不去触及它最好。许多有教养的家庭,他们的教育都存有这方面的愿望,从孩童时起,就规范一种走向;应该这样,或者不允许那样。的确,有人就一辈子安然度过了。这些冷峻的法律文本,此时纯粹是一本书,或者一本精美的小册子吧。

就像夏日满耳的蝉声里,会让我浮现出宋人王沂孙一样,我一直把他和寒蝉连在一起,感受他寒蝉凄切般的遗民之恸和无法把握的生命;在湖汊交织的水乡里,傍晚时分,我看到清瘦的苍鹭,如同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老人,一只脚藏于腹下,另一只脚直立,缩着脖颈,我会记起朱耷,想到他晚年的愁苦。这和看到菩提树就想到释迦牟尼,听到流水声就想起感叹流逝的孔夫子一样——有很多对应物让人迷醉,他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根深蒂固。凑巧的是我在一个夏天读完了法布尔的《昆虫记》,我赤足在草丛里走,踢踏着没过脚掌的草茎,许多潜伏者跃然而起,投身到远处。蟋蟀、蚱蜢、黄蜂……这些自由自在的生灵,都曾是法布尔的朋友,集在他优美的文笔里。他本人就是“荒石园”中的一只昆虫,怀着昆虫一样的习性,注视人们漠然的那个角落。

人不在了,可是蝉声、鹭影、虫鸣依然不绝,它们成了某些人的化身,永久不灭。

如果不求实用,我想说,许多实物包蕴着灵性,完全可以从形而上的角度诉说——譬如殷商甲骨,如果不碾为疗伤粉末,捧于掌中,它的字迹娟秀足以让人迷恋;譬如汉代刑徒砖,不是让村夫用来垒猪圈,我们抚摸这些刻痕时,心弦都会随之颤抖。

不知有多少花篱这样的美好化为森然的高墙。它衡量着人们精神抵达的深处——那样诗意的生活状态,到底离我们有多远。

洁 净

一张二人合抱的荷叶托住一枚露珠,在叶片的中间部分,让人看了珍贵,同时也略显夸张。风起,露珠滚动,让人担心无声地滑入荷池。的确,滑入荷池的露珠让人惋惜——再也找不到晶莹的影子,清洁被浑浊吞没了。

这样的状态,看得多了,深感美的持久如此艰难。像覆盖于路面的皑皑白雪,飞驰的车轮毫无顾忌碾过,霎时一摊泥浆;像枝头上绚丽的花瓣落入污淖,龌龊沾满全身。眼中许多美感无可挽救——美的东西被糟蹋了,比庸常之物更加难看。正是在比照中认识世界,一些很美好的记载从不可企及的距离里,给我们一把隐秘的甄别尺子。

清洁,这是我喜欢的一种意象。清洁如此不易——过于纯粹的东西都是短暂的,而不纯粹,使事物更易于存活和伸展。我看到林阴道上的白玉兰,叶片都承受起厚厚的尘埃,每一辆车过,尘土扬起,又伏于上边。尘土永远随风做着蒙翳遮蔽的工作,使明亮成为昏暗。城市里阳光的光束下,无数的尘埃在舞蹈。人借助光,视力无比锐利,捕捉到纤细无比的运动场景,嗅觉不安起来。这个时候,我就盼着下一场透雨,整个世界在湿润中,无尘。这也是我在雨后喜爱撑着伞到户外观赏的缘由,看被洗涤一新的叶片色泽,生机似乎更鲜明了,尽管是潮湿的南方,晴日还是居多,叶片重新覆盖尘泥,我认定这么一个事实——没有谁能在一尘不染中生长。

太多的人使用仿古的宣纸了。染制之后,色泽映现出古雅苍老,如同见到过去的日子,更有一些宛若浓酽的茶汁一般的色调,纯乎接近生命尾声。我只是使用一种白色玉版宣,这个名称化简了我对颜色漫无边际的追逐,洁净勾起我挥毫的兴致。一张玉版宣徐徐地铺开了,一滴清水,或者一滴清泪落入,晕化的轮廓都不曾相似。画面的洁净让人不敢轻易着墨,惟恐轻薄。真的下笔了,每一点一线鲜明夺目,透露着落墨瞬间的果敢或者胆怯。洁白的自身就是一种提示,时日长了,自觉眼力比别人要高出许多——一个试图用一种无遮拦的色调来释放自己的人,如同来到开阔地带,无从躲蔽地敞开着。

晴明天幕上,运气好时可以看到群鸟归巢的喧哗。湛蓝地映衬出它的不同的速度和拍翅频率,尤其是集体拐弯的时刻,让人沉醉。这时最容易区分翅羽的老练和稚嫩。而在平素,一排不知名的鸟一动不动地蹲在电线上,没有差别。只有运动,放在这个广阔背景下,沿着细致微小的痕迹寻找差异。生动的细节,我发现这个世界的变化,像夜晚里的光线射入眸子,拔不出来。有一个明亮的背景,这是我对空间最奢侈的期待,一切置于其间的人、物,通过动,显出真身。八大山人笔下的鱼鸟都是不动的,鱼像凝固在冷藏室里,鸟像僵硬的标本,只有眼球是活的,吊了上去,让人一卷未了周身寒彻。我不喜欢用宿墨制造的复杂画面,主调被遮埋了,浑浊遥远。只有那些高手,在朴素简洁里,把主旨揭示出来,清明如水的纹路,晕化起童话般的趣味,世界空明下来。

为我们设计一个理想态的家园,是陶渊明沿溪而入的桃花源。没有尘埃的家园,和谐地伸展着这么一条轨迹——生活极其安逸,而对外部世界信息却如婴儿,一无所知。他创造的这个家园代复一代地传下来了,有如庄子见到蝴蝶那般化出幻境,永远放置在我们的脑海,荡起想像的双桨,我们乐于比较它与现实间漫长的距离。像陶渊明爱菊,他同时期的这么多人,也爱鹅、爱鹤、爱竹、爱琴这些洁净清朗之物,却是从生活在一个苦痛和混乱的空间里萌发的。所爱之洁和遭逢之污浊,让人觉出生活似乎在时间之外。当然,今人也难以理解此间文人的怪戾之气,更谈不上体谅。有趣的是他们揣度不出明日的吉凶,入睡前依旧要安然地洗一回澡,人在巨大的木桶里泡着,什么都不想,让身体洁净和爽朗。生命际遇中最自然的洗澡,成了片刻安宁的拥有,此时,意义变得不同寻常。

洁净的癖好,说到底还是个人生活的态度。到歌剧院听歌,裤子被他人唾弃的口香糖粘住;买鲜鱼的时候,鱼腥钻入了指甲缝隙;还有在沙丁鱼罐头般的公车上,被汗津津的膀子蹭了一下,事先都不可测知。一次又一次地洗涤,只为回复洁净的本来。精神上的洁癖就更极端,看着杜尚扛着丑陋的小便池倒置在美术展览会上,美名曰《泉》;看着席勒笔下瘦骨嶙峋缺乏丰满血肉的女性,我生出焦虑和烦躁,起身走人。我不反对这种形式的蔓延,世间无数的岔道,本来就是供人选择的。那么,是不是虚构中的精神生活才是洁癖的蜗居,在那里可以敞开肺叶呼吸——我想,不要回避这一点。旧日文本沉积了太多对未来的智慧,提供让我们憧憬的幻象。迷醉之余,我们低估了憧憬和现实遇合的难度,浪漫主义情调像快乐的风飞扬。如果不太计较的话,我的精神何妨长久地停歇在一些纸本里,倾听另一个世界发出的声响?!往往是在倾听中,一些美好的、善良的劝导,有力地敦促我们对于洁净的坚守,不要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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