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記】
厲鶚(一六九二—一七五二),字太鴻,又字雄飛,號樊榭,又號南湖花隱。先世為浙江慈溪人,後遷居錢塘。樊榭一生布衣,長期寄居揚州馬氏小玲瓏山館,遍覽群籍。樊榭詩為浙派雍乾時期代表,詞更推為浙西中期盟主,生前手訂《樊榭山房集》並續集二十卷。詩詞以外,撰有《宋詩紀事》、《遼史拾遺》、《南宋院畫錄》、《玉臺書史》、《湖船錄》、《增修雲林寺志》、《東城雜記》等學術著作,並與人合作《絕妙好詞箋》、《南宋雜事詩》。
國香慢 素蘭
路遠三湘。記幽崖冷谷,采徧瑤房。仙人鍊顏如洗,尚帶鉛霜。窈嫋東風搖翠,返魂處、佳珥成行。飄零遇張碩,已墮紅塵,還舞霓裳。 月中何限怨,念王孫草綠,孤負空香。冰絲初弄,清夜應訴悲涼。玉斲相思一點,算除是、連理唐昌。閒堦澹成夢,白鳳梳翎,寫影雲窗。
齊天樂 吳山望隔江霽雪
瘦笻如喚登臨去,江平雪晴風小。溼粉樓臺,釅寒城闕,不見春紅吹到。微茫越嶠。但半冱雲根,半銷沙草。為問鷗邊,而今可有晉時櫂。 清愁幾番自遣,故人稀笑語,相憶多少。寂寂寥寥,朝朝暮暮,吟得梅花俱惱。將花插帽。向第一峯頭,倚空長嘯。忽展斜陽,玉龍天際繞。
百字令 丁酉清明
春光老去,恨年年、心事春能拘管。永日空園雙燕語,折盡柳條長短。白眼看天,青袍似草,最覺當歌嬾。愔愔門巷,落花早又吹滿。 凝想煙月當時,餳簫舊市,慣逐嬉春伴。一自笑桃人去後,幾葉碧雲深淺。亂擲榆錢,細垂桐乳,尚惹游絲轉。望中何處,那堪天遠山遠。
疎影 湖上見柳影因賦此闋
輕陰冉冉。正嫩苔弄碧,庭宇深掩。千縷柔魂,搖蕩如煙,無端忽度闌檻。章臺路暗人歸去,看足了、斜陽濃淡。又幾痕、水際低窺,近日楚腰全減。 依約勻梳月底,亂雲鋪滿徑,籠住文簟。欲結同心,空試荑苗,作去聲就三分銷黯。寒添白袷清明後,埽不盡、隨風微斂。最鏡中、再寫秋疎,記得踏枝鴉點。
桃源憶故人 螢
夜涼那更秋情獨。冷燄雨餘輕撲。墜處溼黏簾竹。瞥見因風逐。 穿煙照水猶難足。小簟窺人新浴。殘月剛移桐屋。一箇牆陰綠。
惜餘春慢 戊戌三月二十二日汎湖用清真韻
綠徧山腰,青迴沙尾,花信幾風吹斷。屏間鳥度,鏡裏舟移,乍試苧衫綃扇。常把禪機破除,難負春妍,流光如箭。正蘅皋稅駕,韈塵不動,黛明波遠。 看漸是、弱絮縈煙,新荷鑄水,麗景一番熏染。初啼鴂後,將噪蟬前,池閣嫩晴千變。誰道凭闌,有人暗憶年華,自憐幽倩。且停橈淺酌,霏雨霑衣數點。
浣溪沙
數到湘琴未滿絃。春殘過了摘櫻天。芳時卯飲最思眠。 八字眉痕剛半畫,二分月影恰重圓。第三橋外見飛仙。
水龍吟 用丁宏菴韻
客懷偏恨秋陰,故遮一半闌干影。蛬欺人獨,鵲欺書滯,何曾慣聽。疊疊吳雲,迢迢楚水,悠悠醒枕。漫尋思那日,門前銀浦,不抵似、關山永。 凝立風簾露井。可能拌、參差簧冷。飄零愁髮,蕭條長鋏,無言自領。樓月斜初,篝煙清後,舊家標韻。又新涼陡起,添衣時候,作去聲西窗暝。
采桑子 晩秋同程松門汎舟紅橋登平山堂
重陽過也成虛負,賴有詩仙。肯作延緣。人與黃花共一船。 沿堤轉盡垂楊路,水影橋邊。山影樽前。畫出傷秋雨後天。
眼兒媚
一寸橫波惹春留。何止最宜秋。妝殘粉薄,矜嚴消盡,只有溫柔。 當時底事怱怱去,悔不載扁舟。分明記得,吹花小徑,聽雨高樓。
玉漏遲 永康病中夜雨感懷
薄游成小倦。驚風夢雨,意長牋短。病與秋爭,葉葉碧梧聲顫。溼鼓山城暗數,更穿入、溪雲千片。燈暈翦。似曾認我,茂陵心眼。 少年不負吟邊,幾熨帛光陰,試香池館。歡境消磨,盡付砌蟲微歎。客子關情藥裹,覓何地、煙林疎散。懷正遠。胥濤曉喧楓岸。
百字令
月夜過七里灘,光景奇絕。歌此調,幾令眾山皆響
秋光今夜,向桐江、為寫當年高躅。風露皆非人世有,自坐船頭吹竹。萬籟生山,一星在水,鶴夢疑重續。挐音遙去,西巖漁父初宿。 心憶汐社沈埋,清狂不見,使我形容獨。寂寂冷螢三四點,穿破前灣茅屋。林淨藏煙,峯危限月,帆影搖空綠。隨流飄蕩,白雲還臥深谷。
憶舊游
辛丑九月既望,風日清霽,喚艇自西堰橋沿秦亭、法華灣洄,以達於河渚。時秋蘆作花,遠近縞目,回望諸峯,蒼然如出晴雪之上。菴以秋雪名,不虛也。乃假僧榻,偃仰終日,唯聞櫂聲掠波往來,使人絕去世俗營競所在。向晚宿西溪田舍,以長短句紀之
遡溪流雲去,樹約風來,山翦秋眉。一片尋秋意,是涼花載雪,人在蘆漪。楚天舊愁多少,飄作鬢邊絲。正浦漵蒼茫,閒隨野色,行到禪扉。 忘機。悄無語,坐雁底焚香,蛬外絃詩。又送蕭蕭響,盡平沙霜信,吹上僧衣。憑高一聲彈指,天地入斜暉。已隔斷塵喧,門前弄月漁艇歸。
齊天樂 秋聲館賦秋聲
簟淒燈暗眠還起,清商幾處催發。碎竹虛廊,枯蓮淺渚,不辨聲來何葉。桐飆又接。盡吹入潘郎,一簪愁髮。已是難聽,中宵無用怨離別。 陰蟲還更切切。玉窗挑錦倦,驚響簷鐵。漏斷高城,鐘疎野寺,遙送涼潮嗚咽。微吟漸怯。訝籬豆花閒,雨篩時節。獨自開門,滿庭都是月。
八歸 隱几山樓賦夕陽
初翻雁背,旋催鴉翼,高樹半掛微暈。銷凝最是登樓意,常對亂波紅蘸,遠山青襯。不管長亭歌欲斷,漸照去、鞭痕將隱。想故苑、燕麥離離,滿地弄金粉。 何況春游乍歇,花愁多少,只惱黃昏偏近。冷和帆落,慘連笳起,更帶孤煙斜引。誤雕欄倚徧,霽色明朝也應凖。無言處、望中容易,下卻西牆,相思人老盡。
思佳客 吳中作和繡谷
窄窄紋窗小小舟。空波一片漾難收。滿天細雨曾成夢,壓水涼陰半倚樓。 深玉琖,暖香篝。夾紗衣薄不曾秋。吳中舊事君知否,晚泊荷花為洗頭。
高陽臺 落梅
縞月啼香,青禽警瘦,遺環與恨俱飄。雪沒鞵痕,何人為埽溪橋。東風欲避層臺遠,御風歸、第一春銷。惱相思,枝北枝南,冷夢迢迢。 山空記得吟疎影,拾參差片腦,自裹冰綃。湖水無聲,流殘舊怨新嬌。餘酸已在濃陰裏,怕重屏、半萼難描。更堪他,消息經年,雨暮煙朝。
木蘭花慢
城西開元宮,本宋周漢國公主府。元時句曲外史張伯雨入道於此,外史開元宮得月軒詞有「環堵隘,花狼藉。溝水漲,雲充斥。似石魚湖小,酒船寬窄」之句。今闌入軍營中,僅矮屋數楹,奉高真像,旁有隙地,積水縱橫,猶是當日陳跡也。雍正癸卯二月十九日過之,書此以貽訪古者
自吹簫伴去,還再住、列仙儒。想瑤草呼龍,梅花待鶴,詩鬢慵梳。平生愛尋先隱,冷襟懷、要與俗人疎。可惜風騷零落,而今纔到清都。 漫郎曾賦石魚湖。流水繞堦除。賸一片涓涓,斷雲新柳,照影荒渠。宮匳已銷餘豔,覓彩毫、何處寫黃圖。說與游人記得,羽觴汎也應無。
絳都春 清明風雨
烏衣過客。約孤注賽春,春還輕擲。潤被換香,低几留燈愁通夕。餘寒猶是連寒食。強偷眄、清明天色。傍簷攜手,茸茸柳眼,淚痕頻滴。 攲側。前年舊旅,寄單枕、悶把臥枝花摘。水外澹紅,簾底纖瓊游蹤隔。文園多病何人惜。有鬢影、參差知得。便教晴蝶敲風,岸陰翠織。
念奴嬌
甲辰六月八日,予將北游,東扶、聖幾餞予湖上,泊舟柳影荷香中,日落而歸,殊覺黃塵席帽,難為懷抱矣。因用白石道人韻,歌以志別
孤舟入畫,怪人間誰寫,漁朋鷗侶。起坐不離雲鳥外,倒影山無重數。柳寺移陰,葑田拕碧,花氣涼於雨。詩成猶未,遠蟬吟破秋句。 忽記身是行人,勞君把酒,蹔揖湖光去。共惜風亭今夜笛,月逗離聲前浦。千里幽襟,一堤野思,終擬將家住。甚時攜手,水葓搖曳煙路。
摸魚兒 蕪城清明
杏餳香、鬧花門巷,家家風外晴穩。來時猶道江程短,定不短如愁鬢。飛絮近。作去聲酒惡寒輕,只是無人問。紅絲硯潤。便杜老傷春,江郎賦別,難寫此時恨。 西湖路,最愛山聯眉暈。游船曾記歸盡。綠楊闌角聽鶯坐,知我平生疎俊。情一寸。回首處、雲容水態還相引。天涯自哂。繞九里街中,三分月底,誰與寄芳信。
水龍吟
梅雨初霽,湖上山水浮動,涼氣沁人肌骨。尺鳧買舟,約予輩數人,緣孤山,掠蘇堤,入西林橋,以泊於裏湖。時意林鼓琴,敬身作小篆數幅,欒城觴碧筩勸客,予與尺鳧各賦此曲,極暮乃罷去。丁未五月二十五日也
蜻蜓偷眼涼多,飛隨小舫搖空翠。西泠五月,碧羅初染,冰壺乍洗。多麗香車,閒情椒壁,夢塵空徙。載荷心酒苦,桐枝絃澹,看一陣、風漪細。 更譜玲瓏散水。戰長林、葉間疎吹。高寒更憶,迴峯隱舍,鳴泉僧寺。易得驚秋,菰蘆深處,此歌堪倚。漸鐘催人散,平波墜露,點青螢尾。
謁金門 七月既望湖上雨後作
凭畫檻。雨洗秋濃人淡。隔水殘霞明冉冉。小山三四點。 艇子幾時同汎。待折荷花臨鑑。日日綠盤疎粉豔。西風無處減。
虞美人
游絲不惹東風住。和悶閒吹絮。嫩寒猶護小窗紗。試比去年今日瘦些些。 飛紅只在迴塘裏。塘下差差水。水邊杜宇盡情啼。喚得春歸何似喚郎歸。
水龍吟
半竿殘日江城,平蕪寒色新來淺。舊游似夢,閒身如葉,闌干凭徧。老去劉郎,芳溫一念,最難消遣。況雨聲不管,愁人厭聽,更長處、和啼雁。 無計憑他酒琖。奈依然、酒醒天遠。絲占蟢子,香盟心字,關情在眼。碧鏡春酥,青綾秋夢,紫簫幽怨。待佗時、絮語西窗今夜,把蘭燈翦。
湘月
揚州勝處,惟紅橋為最。春秋佳日,苦為游氛所雜。俗以大舟載酒,穹篷而六柱,旁翼闌檻,如亭榭然。每數㮴竝集,或銜尾以進,則煙水之趣希矣。戊午十月十七日,風日清美,煦然如春,廉風、萸亭、賓谷、葑田,招予與授衣、于湘,喚舟出鎮淮門,歷諸家園館,小泊紅橋,延緣至法海寺,極蘆灣盡處而止。蕭寥無人,談飲間作,亦一時之樂也。懸燈歸櫂,吟興各不能已,相約賦《念奴嬌》鬲指聲一闋,而屬予序之
客遊未嬾,記名園水鑰,誰與重叩。淡寫霜痕,愛到處、吹盡尋常歌酒。斷漵通煙,疎籬借暖,尚掛微黃柳。移船遙去,照人都為詩瘦。 何地更著功名,天教老子,付垂綸閒手。細數闌干問往事,春共橫波爭秀。亂影風燈,催歸晚笛,眷此情依舊。城頭生月,作去聲成鄉思時候。
角招
予與趙谷林長安別三年矣。戊午初冬,谷林自北歸,相見於邗城,塵衣風帽,同話舊游,淒然棖觸予懷也。家山漸近,又復薄遽分手。予歸杭當在冬杪,谷林家西池梅花下談讌之樂,計日可待。因用白石老仙自度曲所云黃鍾清角調者,製一闋寄之
話離索。相逢又是江天,雁影寥廓。近來偏憶著。並馬去程,茅店山郭。情懷最惡。向舊日、淮南棲託。看盡人間迎送,似官道柳垂垂,任西風梳掠。 休莫。琴移別調,塵銷古怨,此意真如瘧。夢歸煙漠漠。題扇書帬,三年前約。吳船乍泊。早問取、疎梅池閣。為怕寒香瘦削。想翻笑,我歸遲、延春酌。
齊天樂 絡緯
夕陽纔作去聲微涼意,幽窗便聞秋紡。怨緒回風,情絲曳雨,交戛依然搖颺。離悰記往。在楓葉橫塘,豆花深巷。翠股斜攲,蕭蕭又送去年響。 何人聽時較早,舊啼銀燭背,寒素無恙。染黛形輕,翻車韻急,偏隔秦樓朱幌。餘絇漫想。怕短髮難搔,助愁千丈。夜色柴門,幾聲天更爽。
清平樂 元夕悼亡姬
春衫淚浣。誰問春寒淺。依舊去年正月半。錦瑟華年未滿。 重來徑曲苔荒。一屏梅影淒涼。疑在小樓前後,不知何處迷藏。
齊天樂 庚午夏五將歸湖上留別韓江吟社諸公
平生慣向蕪城客,吳絲暗斑雙鬢。雪嶺才高,青樓句好,那比前人疎俊。吟朋勝引。愛款竹尋題,占花分韻。忽覺歸心,一燈搖夢野鷗近。 湖山此時舊隱。玉壺涼萬斛,紅膩蓮暈。江雨鳴篷,林風解纜,離緒滿於潮信。流連未盡。謝送我多情,熟梅芳醖。彈指秋清,重逢期定準。
厲徵君樊榭詞,清空婉約,得白石、叔夏正傳。建炎湖山之妙,尚可於移宮換羽間得之。(阮元《定香亭筆談》)
厲樊榭詞,幽香冷艷,如萬花谷中,雜以芳蘭。在國朝詞人中,可謂超然獨絕者也。論者謂其沐浴於白石、梅溪(徐紫珊語),此亦皮相之見。大抵其年、錫鬯、太鴻三人,負其才力,皆欲於宋賢外別開天地。而不知宋賢範圍,必不可越。陳、朱固非正聲,樊榭亦屬別調。
樊榭措詞最雅,學者循是以求深厚,則去姜、史不遠矣。
陳以雄闊勝,可藥纖小之病。朱以雋逸勝,可藥拙滯之病。厲以幽峭勝,可藥陳俗之病。不可謂之正聲,不得不謂之作手。(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四)
浙西派倡自朱彝尊,然朱氏僅提出「家白石而戶玉田」,其手法面目至厲鶚始告於成。
浙西派至樊榭始為健全,其詞幽深雋拔,有時或過於竹垞。
厲鶚為浙派中堅,其詞清逸靈秀,仍以白石之風骨,寫幽峭之意境,法度精密,格調典雅,確是一時無兩。然其生長於清代盛世,生活平庸單調,故其詞未臻沉鬱深厚,所謂水清無魚。(朱庸齋《分春館詞話》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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