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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感叹女孩子结婚以前是珍珠，结婚以后像鱼眼，只是因为，婚前有父母呵护，婚后要独自面对生活的艰难。哪个鱼眼过去不是珍珠？本文有大慈悲。
作者
黛袭
没人愿意成为鱼眼睛，谁不愿优雅的变老？可优雅的变老只能是贾母这一类天生幸运儿。生在大富之家，金银古董压烂了箱子底，一辈子阅览的风月以舒展从容的方式堆积在嘴角眉梢。刘姥姥便不能。刘姥姥若不把身段放低，她的外孙女、外孙子冬天里就没棉衣可穿。她的女婿就会在家里跳脚。我们可以说她有胆量，会表演，随着环境的变化调动语言表达力，或者叫大智若愚。但谁若说她优雅，恐怕林妹妹第一个就笑了，什么？“母蝗虫”优雅？
林青霞，当年大众眼中的女神，现在老了，气质由年轻的灵动转为岁月的优雅，为什么？新闻里，一位不知名的老太，年近七十，住在窝棚里，吃喝都成问题，你叫她怎么优雅得起来？
说白了，优雅的要件之一便是有钱。贾母，生来就是大小姐，嫁人了就做夫人，年老了就是老祖宗；林青霞，奋斗成大明星，看到了低处看不到的风景，优雅才会睡在她的血夜里，醒在她的举手投足间。
当然只是要件之一。到死也不懂优雅为何物，大把的人在。即使多么有钱，骨子里没有，便没有。
春燕的妈是何婆子。这个何婆子，追溯她的年轻时代，似乎是贾府原来“曾演学过歌唱的女人们——如今皆已皤然老妪了”，贾府现今采办的十二个唱戏女孩皆“着她们带领管理”。春燕曾说，“老姊妹二人都派到梨香院去照看她们，藕官认了我姨妈，芳官认了我妈”。姊妹二人当年同时学过歌唱，如果是从外面采办而来，这种几率很小。我想，大约是从府中有歌唱天赋的丫头里挑选出来的。没有元春省亲这样的隆重场合需要，主子们还算清明，当然也省了一笔银子，要知道贾蔷下江南采办这些女孩以及行头教习之类花了几万两。
无论是外面买来的也好，家里的丫头也好，都表明年轻的何婆子容颜姣好，可她的好运并没持续太久。
春燕说她娘之前一直没差使，家里过得很困窘。大约担着歌唱的任务，所以贾府没给安排别的工作。随着时日的推进，阖府上下安富尊荣，对家中这些逐渐变老的女人的歌唱已经失了趣味。因此规格高一点的宴请，一般就叫外面的戏班了，比如，宝钗十五岁生日时就是如此，还惹得林妹妹不太开心。一个个老妪（其实应该没多老），就像无人搭理的门后青苔。
寂寞的守着年华，眼看着时光一寸一寸死去。无可奈何，无从消解。何婆子的男人偏偏又死得早，成了寡妇。一家子没进项，眼看着别人吆三喝四，“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
元春省亲给何婆子的命运带来了转机。何婆子做了芳官的干娘，芳官的银钱米粮由着她花。女儿春燕又被分在怡红院，有了月钱。探春改革又让她本人焕发生机。她和她的小姑子一起接管了大观园的花柳，“老姑嫂两个照看得谨谨慎慎，一根草也不许人动”，又是一笔进项。
一家子还告别了“贫民窟”，住进了“繁华地”。机缘是宫里的一个老太妃薨了，各家裁减戏班，贾府也解散了小戏班。芳官不愿回家，分在怡红院中。何婆子随女搬进了怡红院。
按说是守得云开见日出，这是半生凄苦所得。何婆子该是心满意足，日子过得应该最顺心不过。
可是不是。这一天，何婆子得了芳官的月银，芳官洗头的事再也推不过，只好拿钱出来置办洗头用的东西。置办好了，舍不得让芳官先洗，就让春燕洗，春燕不洗，就让小女儿洗。芳官当然不服。母女俩争吵起来。这一幕，恰巧被宝玉看到。怡红院三个大丫头亲自出马劝架。何婆子振振有词：“一日叫娘，终身是母，他排场我，我就打得。”麝月见识多、逻辑强，岂容她撒野，晴雯又趁机煽风点火，“都撵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吃的”。何婆子这才意识到利害，唯恐宝玉不让芳官认自己做干娘。“一心要买转她们的心”，顾不得什么冲进屋子里，替芳官为宝玉吹汤，结果被小丫头撵出来，外面管收空盒家伙的婆子笑话她，“嫂子也没有用镜子照照，就进去了。”春燕也这样说她，“又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的。”
何婆子“雁过拔毛”，大约有不拔白不拔的意思。芳官有一天出嫁了，自己过日子去了。她还拔得着吗？她对钱有一种近乎疯狂的攫取，就像一条河辙里的鱼，拼尽全力又能多得多少呢？
亲生女儿春燕也不听话。前面不洗头，这不，又领着莺儿折起了花柳。夏婆子恨春燕不遂她的心，走上来打耳刮子，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有几年？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怎么就管不得你们了？……”省略号内容敬请读者自行查阅，蓬勃着原始的生命机能，整部红楼再找不出这种话。春燕被骂，哭着跑进了怡红院。何婆子“深妒袭人晴雯一干人，已知凡房中的大丫头都比她们有些体统权势，心中又畏又让，又气又恨”，怕袭人等又护着春燕，自己挨说，因此“只顾赶他，不防着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麝月看不惯她这般闹腾，吩咐小丫头去叫平儿来，何婆子不知厉害，说那个“平”姑娘来也得“凭”个理。小丫头带来平儿口信：“既这样，且撵他出去，告诉了林大娘在角门外打她四十板子就是了。”撵出去，一切都完了，何婆子才真的害怕了，苦苦哀求起来。
何婆子竟不知平儿，可见她不在编制若干年。现在生活出现了转机，自然要牢牢地握住。只是她握得太紧了。那姿势看的人都很累。她握得太卖力了，以至于周围人看着都发笑。
滤掉何婆子性格中的杂质，你会发现何婆子，也有若干“天真”。她没有柳家的那种步步为营的钻营，不仅自己坐上了厨房总管的位置，还想着给生病的女儿谋个好差事。她也没有宋妈那种蹲守暗处的韬晦，和有头脸的丫头们暗中结成联盟，自然的毫不费力的拿着好处。她有些“不谙世事”，有些“不守规矩”，仿佛有点芳官的影子。仿佛可以窥见年轻的她。年轻的她舞动长袖，腰肢婀娜，婉转的唱着，不图你甚白璧黄金,只要你满头花,拖地锦……
假若生活一直与她以美好，年老的她怎么可能变成鱼眼睛？宝玉不懂，痛斥婆子们的粗鲁蛮横，可是，他没受过冷落，不懂什么是势利，永远不会为明天的面包辛苦奔波。假若不去探望晴雯，他一辈子都不知道他家还有那样一个破败的角落，“芦席土炕，有个黑沙吊子，不象个茶壶。只得桌上去拿了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我相信，多姑娘的家应该不是贾府中最败落的，因为多姑娘不时还收点小礼物，比如贾琏送来的。贾府是社会的缩影。宝玉高居于最顶端，见不到生活的艰难景象。夏虫不可语于冰。一个富贵闲人怎么可能懂底层女人在时光这把杀猪刀下的丑陋蜕变呢？
某些人，因为过过穷日子，所以锱铢必较。因为锱铢必较，所以丢了灵魂。灵魂若能站起来，你就算给她一个城池，她也会逃到一个寂寞的阁楼上去享受生命的安宁。春燕说她娘，“越老越把钱看得真了”。是啊，活着活着，好像忽然开窍了似得，年轻的风花雪月虚浮无比，能抓到手里的，真的带来好处的，就是钱。只是何婆子还不知，钱能带来好处，也会带来失意、失去。后期芳官脱离了她的手掌，她没了第一笔收入。紧接着就是山雨欲来的贾府飘摇时期，春燕什么命运不得而知，但花柳带来的收益怕是也没了。一分一分计较下的钱最终会以某种形式从她手中夺走。因为对于底层的人来说，钱是命，而命是狗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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