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越剧《红楼梦》——从12年前的“燕升访谈”说起……
古典名著《红楼梦》，几乎集合了东方世界对美和爱的所有追求，以及对人性永恒的剖析。她亘古通今的魅力，培育了中华细腻的古典情怀，两百多年经久不息。而越剧《红楼梦》，萃取了其中的经典，用动听的旋律谱写着宝玉和黛玉的爱情。1958年2月18日，越剧《红楼梦》在上海的共舞台首演，至今整整62年了。2008年，为纪念这部经典诞生五十周年，《燕升访谈·戏苑百家》在2008年的春天用连续四期的节目，重温了越剧《红楼梦》几代艺术家的红楼情缘。如今，饰演贾母的周宝奎老师已于2016年作古，享年96岁；而饰演贾宝玉的徐玉兰老师也于2017年作古，同样是96岁终。“林黛玉”王文娟老师今年94岁，“薛宝钗”吕瑞英老师87岁，“王熙凤”金采风老师90岁，“紫鹃”孟莉英老师86岁。她们都是当年应邀参加节目录制的嘉宾。此外，还有几代中青年演员，钱惠丽、单仰萍、陈颖、赵志刚、方亚芬，华怡青、朱雪莲、王志萍、郑国凤、金静、杨婷娜、忻雅琴、李旭丹，以及许多热爱越剧《红楼梦》的观众，共同呈现了“红楼一梦五十载”的传奇。从未说出的情感，首次披露的内幕，难以置信的珍藏，无不令人感动。时隔十余年，再次回味，依然动容。首先出场的是徐玉兰、王文娟两位名家。当我问“《红楼梦》首演红到什么程度”时，她们告诉我，没拍电影前，白天一场晚上一场，天天演出。1958年全国巡演，1959年新中国成立10周年献礼到北京演出，后来又到越南、朝鲜演出。徐玉兰和王文娟塑造的宝玉和黛玉风靡海内外。之前，在争取黛玉这个角色时，王老师立下了“军令状”：演不好林黛玉，就杀我的头。当贾宝玉的形象深入人心之后，徐老师说了这么一句话：我大大小小演过一百多个角色，最喜欢的还是贾宝玉。可见两位艺术家对角色的血汗付出和热爱痴迷！1962年的电影版《红楼梦》，两位艺术家的表现堪称完美。尽管无法涵盖《红楼梦》所有内容，但经典的唱段连缀了整部电影，高潮迭起，荡气回肠。徐老师跟我讲：“贾宝玉这个人物比较难演，特别是进府的时候，林黛玉13岁，贾宝玉14岁。接到剧本以后，我觉得前面不大不小的男孩很难演，不是一般的小孩儿，跳跳蹦蹦就出来了。他是荣国府的天之骄子，又有封建礼教套在他身上，他的心理又是个童生。我那时候已经三十几岁了，特别是贾宝玉出场，我怎么出场，跳跳蹦蹦出来，还是踏着四方步出来，很难！我手里拿些什么东西？那个时候，文化局领导规定我们两个人看十遍《红楼梦》。里面有一章，王熙凤领贾宝玉到家庙还愿回来的时候，老和尚告诉他，宝玉，你把我这个檀香串送给你老祖宗。我一开窍，就拿这个香串上来。我叫搞道具的人刻了这个东西，这样，我手里拿着它，跟着音乐节奏上场。后来我问导演，这样行不行？他说可以，宝玉就这样出来了。”在访谈的录制现场，我看到了很多戏迷的珍贵收藏。老式饼干盒、纸牌、画报、水杯、瓷瓶、扇子……上面几乎都有这样一幅画面：在落英纷飞的园子里，手执花锄的黛玉。“黛玉葬花”成了《红楼梦》凄美的标志，还有就是“共读西厢”的瞬间。上海浦东新区收藏协会的会长冯建忠，展示了1958年首演的海报，上面还有王文娟的签名。看着这张海报我也激动地说：“太珍贵了！当时这张纸一定是白色的，现在发黄了，但这位冯先生珍藏了五十年的记忆依然清晰。我们谢谢他！”舞台版本引起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后来拍成电影更是轰动异常，这种轰动已经远远超出了两位艺术家的想象。表现之一就是全国各地的观众给她们寄东西，大家都要表示关心。我问两位艺术家，都收到过什么东西？徐老师说，全国的土特产，各地方的都有，特别是新疆哈密瓜，“我们不能收人家东西的，所以寄来后，我们就寄回去。再寄来，再寄回去。寄瓜的人说，徐老师，你再不收，哈密瓜就烂掉了”。王文娟也收到了很多比金钱还宝贵的东西。演了林黛玉以后，大家都觉得她身体不好，什么桂圆、栗子、还有阿胶……补品收了不少。尽管王老师身体非常好，但还是令她感动。
其实这部经典作品，除了演“宝黛”的两位艺术家，这部影片还囊括了当时一线的艺术家加盟，像“老祖宗”周宝奎，“凤辣子”金采风，“宝钗”吕瑞英，“紫鹃”孟莉英。电影版本的六位大艺术家，那天非常难得地相会在一起，台上台下浑然一体，其乐融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浑身充满了活力和劲头。要知道那天整整录制了10个小时，是我那时电视生涯里单期节目录制时间最长的一次。当初加盟这个剧组的周宝奎和孟莉英两位老师，也是1958年2月18日的首演阵容。周老师扮演的“老祖宗”，之前越剧没有这样的形象，我问她是怎么借鉴、怎么创造出来的？她告诉我，接到这个剧本，觉得很困难。因为没有演过这种气质的人物，于是就借鉴兄弟剧团的，看了很多戏，可没发现这样一个人物。“老祖宗”不是一般的老太太，要有气质、身份，她是一个领袖人物，说一不二的，还谈笑风生，有慈祥的一面，有严厉的一面。1958年演出任务很多，招待外宾招待首长。慈祥的一面是周总理，豪爽的、有气质的，她觉得陈外长（陈毅）有很多地方可以借鉴。所以就借鉴首长的形象、动态，来塑造这个人物，受到了观众的认可。那时，孟莉英老师刚进团不久，接到这个任务既高兴又有压力。高兴的是能和两位老师搭档演戏，学习到不少东西，但她也很担心，她觉得自己和两位老师的艺术相差很远，如果配得不好就完了。那时王文娟对她说，我们在生活当中就要培养姐妹感情了。她铭记在心，心里想：王老师都这么说了，人家一点都没有架子，我还怕什么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从此，孟莉英不光不怕了，还主动找王文娟聊天，培养感情，非常自然地与她搭戏。吕瑞英和金采风两位老师是后来加入《红楼梦》剧组的，两位艺术家对自己扮演的角色都很不情愿。吕老师原来擅演的都是俏丽的小花旦，像红娘、《打金枝》里的公主。结果让人家演薛宝钗这样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心里特别委屈。吕老师跟我说：“那时候，领导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薛宝钗确实不是我喜欢的角色，我宁愿演晴雯、紫鹃。导演要我们看三遍《红楼梦》，我当时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因为没有那么多时间。从早上起来练功、练唱，还有很多戏要学。当时从头至尾咬着牙只看了一遍。从我自己对创造薛宝钗的实践来看，我还是自然形态在表演。你说怎么去刻画她，看了书是一个印象，但你要在舞台上表现出薛宝钗的大家闺秀、有心计还不失分寸，在什么人面前讲什么话，这些和我的性格不一致。”无独有偶，金老师也是如此，她原来演的都是贤妻良母型的，像《碧玉簪》里的李秀英等，因为演王熙凤，还哭过好几回。金老师没有回避，她的解释是：“因为我跟在座的各位老师不能比，她们都是科班出身，我不是。我演的角色不多，突然之间要我去演王熙凤，我很紧张。因为这个角色很难演，八面玲珑，跟自己反差太大，所以我哭了。那时心里压力很重的，但你也要去努力。”尽管时代在发展，我们的很多技术手段都有了创新，但真正好的艺术，一定是大家要用心去打磨的，所以当年《红楼梦》众位演员齐心合力打磨出来的这部精品，一上映就得到了观众的认同。1962年电影拍出来以后，到香港首映，特别轰动。香港的电影公司觉得也应该拷贝一版，于是他们拷贝的黄梅调《金玉良缘红楼梦》同时上映，两位大明星，一位是林青霞，一位是张艾嘉，联合主演。结果打擂台、卖票房，争取观众，还是没有赢过越剧《红楼梦》。赵志刚1986年去香港演出的时候，和林青霞曾经一起吃饭一起游玩。期间，林青霞和他提到过一件事：当时林青霞要拍《红楼梦》，不知怎么办，然后她托人找到了徐玉兰、王文娟两位老师主演的电影录像，带回家反复学，然后演了《金玉良缘红楼梦》，全部的表演，包括唱腔形体动作，都是模仿越剧的。我查到了一组数据，当时电影《红楼梦》的累计观看人次超过了两个亿，很多地区都是早上七点半开始播放，一直放到晚上十二点，甚至有个别地区是24小时不停地播放。还有一个数据，当时的电影连环画总共卖了250万册，恐怕也创造了一个吉尼斯纪录。说到越剧电影《红楼梦》，不能不提岑范导演。他为中国的电影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功绩，京剧的《群英会》是他拍的，他后来和郑君里先生合作了《林则徐》，还有大家熟悉的1982年拍摄的《阿Q正传》。他导演《红楼梦》时，只有30多岁。1962年版的“黛玉葬花”在那个电影时代，已经创造了相当唯美的意境，全部在摄影棚里完成，没有一处实景。岑范导演说过一件趣事，越剧电影《红楼梦》红遍大江南北后，当时扬州、苏州、杭州许多旅游景点都会和游客说，这就是越剧电影中黛玉葬花的地方。黛玉最怜惜花，觉得花落以后埋在土里最干净。她写了葬花词，以花喻自己，怜花就是怜自己，她看到鲜花的凋零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林黛玉在贾府中，虽有宝玉的照顾、贾母的疼爱，但按当时的礼教观念，毕竟是外孙，寄人篱下的滋味还是有的，父母双亡，无人做主，孤苦一人，再加之性格的悲观，总觉风刀霜剑严相逼，自怜之心常在，见落花而感身世，不觉满目凄凉。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葬花似乎也为后面的焚稿做了铺垫。林黛玉写诗、题帕全是写给自己的，正如她在最后焚稿的时候说“不望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诗词对于黛玉来讲，没有了知音，还不如化为灰烬。黛玉在弥留之际，做了这样一个举动，而当时，宝玉却被金玉良缘蒙在鼓里。当年拍这一场时，岑范导演硬是坚持让王文娟和孙道临推迟了婚期，否则蜜月回来，就很难找到生离死别的感觉了。为了烘托这个气氛，岑范导演特意将林黛玉的最后一场戏化得很美，虽然衣服并不绚烂，但面色优美，他说他想创造一种回光返照，让林黛玉留给大家美丽的印象。金玉良缘、偷梁换柱终于被宝玉发现了，宝玉完全崩溃了。如果说“问紫鹃”是平静、凄凉的，那么金玉良缘却是激烈、悲愤的高峰，最后只有感叹：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小说《红楼梦》如同是断臂的维那斯，后四十回的缺少不仅没有降低它的价值，却在很大程度上增添了无与伦比的魅力，让人一读再读且有丰富的想象空间。我时常觉得这是不是作者有意为之呢？未知猜测，恐怕也是《红楼梦》让人迷恋的原因之一，从小说《红楼梦》生发出的不计其数的艺术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八仙过海，见仁见智，看到了琳琅满目，欲罢不能。我觉得，越剧《红楼梦》还是为我们推开了如梦红楼的一扇窗，留给了我们最不同凡响的余味。图 除特别说明外，其他照片均为越剧电影《红楼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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