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 蟠龙草叶铭文镜 铭文:“不日可会,而日可思,美人而去,何时幸来。”
铭文铜镜风行两汉数百年,其铭文内容非常驳杂,不同时期流行的镜铭题材也有很大差别。自从西汉早期铜镜之上开始出现铭文,一直到东汉时期镜铭逐渐简化消失,“相思”这一主题始终是铭文中最重要的题材之一。尤其是西汉初建到昭宣中兴这短短百年间,战乱甫定,百废待兴,差役、徭役难免严重;又兼文景之时诸王内乱,交相征伐;汉武用兵南越,北击匈奴,开拓疆土,大量青壮男子被迫抛妻弃子,随军从征、戍守边疆,汉乐府诗所谓“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之句,正是当时惨酷兵役的真实写照。在这样的背景下,自然有一种怨别离、重相思的风气在西汉社会上流行起来,各种文物上频现的“长相思”、“长毋相忘”字样正是这种相思文化的产物。
西安博物院展品 西汉 “延寿长相思”瓦当
西汉 “长毋相忘”四乳铭文镜
西汉 “日入千金长毋相忘”花钱
大云山汉墓出土 西汉“长毋相忘”合符银带钩 此钩设计精巧,为一条带钩一剖为二,分别铸阳文及阴文“长毋相忘”字样,二钩相聚,严丝合缝。此钩出江都王妃墓中,当为江都王刘非赠给自己宠妃的定情之物。
战国 蟠螭纹镜
回过头来说铜镜。中国最早的铭文铜镜当为西汉初年的蟠螭纹镜,其镜式上承战国,铭文只是作为一种辅助纹样,处于镜钮内圈与纹饰带的夹缝之间。此类镜铭文种类较少,常见只三类,其中两类为“相思文化”镜,一类为“大乐贵富”吉语镜。可见铜镜铭文上的相思题材出现极早,是伴随着铭文镜的出现而出现的。
西汉 缠绕式三螭三凤镜 铭文:“修相思,慎毋相忘,常乐未央。”此铭更多地像是一种情人分别时的叮嘱与祝愿,期盼对方与自己相思相爱,祈愿对方长久安乐、永无烦恼。整体的感情基调是积极而不甚悲伤的。
早期蟠螭铭文镜出现之后,典型的汉式四乳铭文镜与草叶纹镜开始流行起来,数十年间这二类镜式就占据了西汉铜镜的半壁江山,当然也就发展出各种相思题材的铜镜铭文,尤以“长毋相忘”铭文最为普遍,几乎成为了铜镜上必备的吉语之一。
西汉 四乳铭文镜 铭文:“常乐未央,长毋相忘。”为西汉早期铭文镜上最普遍、数量最多的铭文。
西汉 四乳连弧纹铭文镜 铭文:“常乐未央,长毋相忘。”
西汉 草叶铭文镜 铭文:“久不相见,长毋相忘。”铭文内容很清楚,一对情人长期分离不能见面,叮嘱对方一定不要相互忘记。此版铭文较少见,延续到晚期的圈带铭文镜上仍在使用。
西汉 四龙博局铭文镜 铭文:“愿相思,毋相忘。”
西汉 草叶铭文镜 铭文:“愿长相思,幸毋相忘。”
西汉 草叶铭文镜 铭文:“君行卒,予志悲,久不见,侍前俙。”与上镜铭文格式相同,内容稍有不同,当为同类诗文。
以上诸镜流行于西汉早中段,极盛于武帝时期,到昭宣之际开始衰落,并逐渐被新兴的圈带铭文镜所取代;铜镜背后的相思文化也在此时盛极一时,究其原因,与武帝一朝的穷兵黩武、兵役繁重不无关系。昭宣以后的圈带铭文镜上,相思题材的种类逐渐减少,比较典型的就是圈带铭文镜中的“君有行”镜。
“君有行”镜镜铭除上两种外,见于著录的还有两类,均未见实物图片,姑且录于下,以供参考:
“君行有日返毋时,端正心行如妾在,时心不端行不正,妾行为之,君何能治?”
此铭极有意思,为女子告诫远行的丈夫,要如同在家中一样端正心行;如果丈夫在外边乱来,自己也会采取行动,到时候丈夫也拿自己没有办法。言语之中威胁之意很明显,可见汉代社会,女子在家庭中的地位是相当高的。
“君行有日兮返毋时,结中带兮长相思,妾负君兮万不疑,君负妾兮天知之。”
此铭亦是女子在告诫远行的丈夫不要在外边乱来,不过口气没有上铭强硬,也没有威胁之语,比较温婉凄怨。传汉时苏伯玉之妻所作《盘中诗》亦有类似的句子:“君有行,妾念之。山有日,还无期。结巾带,长相思。君忘妾,天知之。妾忘君,罪当治。”与上铭相比,一个是以威胁相逼,一个是以真情感动,为了拴住远行之人的心,真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相思题材的西汉铭文铜镜,其铭文大多应属于当时广泛传唱的民歌,不见于史志,却通过铜镜这一载体保存了下来,这是西汉铭文镜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贡献。诗歌的产生离不开民间歌谣,早在先秦时期,就有“诸侯贡诗,天子采风”的传统,采来的民歌经过一定的艺术加工,就产生了最早的诗歌。到了春秋战国时期,王权衰微,礼崩乐坏,所谓“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尤其是战国乱世,流传下来的诗歌非常之少。直到汉武帝时重新设立乐府,训练乐工,采集歌词,才有了汉魏以来流传不绝的乐府古辞。所以说,相思铭铜镜盛行的时代,正是诗在民间的时代;到了武帝以后,恢复乐府古制,诗在庙堂,相思铭铜镜开始走向衰微,铜镜铭文的内容多向吉语、谶纬、求仙等方向发展。
由江湖而庙堂,由质朴而繁丽,相思文化的载体虽不断变化,其中的精神内涵却历千载而不衰。无论是诗经经典“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铜镜铭文“结心相思,慎毋见忘”,还是乐府古辞“上言加餐食,下言长相忆”、李白名篇“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其中所抒的离别之悲、相思之苦,平淡亦或激愤,皆足以震撼人心。古代交通不便,通信不达,每一次离家远行都说不清何时才能再与亲人相见,所以江淹《别赋》中“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能够引起千古离人的共鸣;“有别必怨,有怨必盈”,这也是离别诗中多出名篇的原因:饱含真情的质朴之言,总是胜过华丽空洞的辞藻堆砌。当今社会,交通发达,通信便利,从北岭到南疆不过半日而至,距离对于今天的情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有情之人因为两两异地最终分离?相比之下,古人在别离时发下的誓言“长相思、毋相忘”,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浪漫情怀。我想应该还是今人感情淡漠,心不坚、情不深的缘故吧。
2015.7.27
霞举道人 作于信古斋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