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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女人如花花似梦

《红楼梦》:女人如花花似梦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红楼梦引子》

 

还是“三八节”前后,和同学吃饭,聊起了男女平等的问题。实际上,所谓的男尊女卑实际上是个伪命题。思想上可能有男尊女卑,但现实中男尊女卑从未成为普遍的社会现象。实际上,吆喝着男尊女卑的大儒,回到家中往往跪扫帚。有没有男尊女卑的现象?有。主要是在中层地主富豪家中,特别是在暴发户和恶俗的大地主那里,就如《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女人们,而那些女人之所以被男人当做玩物和工具,没有地位,是因为不劳动或不想劳动,全靠男人养着,甚至可以说是好逸恶劳。没有经济地位,也就自然没有社会地位,这在男人身上也适用。武则天可以玩男宠,现在的一些中老年独身女富商、女影星歌星可以不断地换着玩男人。从社会层面上说,在普通老百姓家中,男人对女人言听计从,在王侯将相之家中,男人对醋意大发的女人一味忍让,连戚继光这样的男子汉也怕老婆。文人甚至将怕老婆当做趣闻轶事,认为是别样风流。明清时期的小说中,男子对悍妒的老婆束手无策,只好求助于佛教的《金刚经》。从生理上说,女人无法与男人平等,也不需要与男人平等。记得大学时读过一个叫勃兰兑斯的人写的《十九世纪文学主流》中有一个作家对要争取男女平等的女儿说,女人要和男人平等,就好比猴子要和人平等一样。他的话中充满了对女人的鄙视,是将女人比作猿猴了。实际上,男人身上的毛还没褪尽,动物性更多,可以说女人比男人多进化了一步。记得一次和一个朋友聊天,朋友说女人不能做学问搞政治,学问假而政治伪,男人假就假了,伪就伪了,无耻就无耻了,如果连女人都假、伪、无耻了,这个世界就彻底没希望了。由男人和女人的话题,很自然地联系到古典小说《红楼梦》,因为《红楼梦》中的男主人公有一句著名的话: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美人如花隔云端

《红楼梦》是为女人写传的,这一点小说开篇交代得很清楚:“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凡例”中说:“'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风尘怀闺秀”讲的是贾雨村的故事,贾雨村因一女人而改变命运。接下去是甄士隐的故事,这个故事的本意是要写出甄英莲的飘零。在下面是太虚幻境,太虚幻境是女儿的世界,贾宝玉在册子上看到了众女子的命运。《红楼梦》的主要故事发生在大观园中,大观园是众女子的人间乐园,贾宝玉和众姐妹在大观园中有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他们在一起结海棠社、咏菊花诗、联句、评诗论画。

《红楼梦》中不是写了很多男人吗?男人是用来映衬那些女子的。小说第二回中,冷子兴引贾宝玉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小说中的女人或美丽,或聪慧,或干练,即使是那个捡到绣春囊的傻大姐,也天真得可爱。而男人们呢?贾政迂腐,贾赦贪婪,贾敬愚昧,贾琏好色,贾珍贾蓉父子禽兽不如,薛蟠恶俗,贾环颟顸,如此等等,都浊臭逼人。几个稍微好一点的男人,或早死如贾宝玉的哥哥,或不男不女如蒋玉菡、柳湘莲,虽然是戏子,涂脂抹粉的也很正常,但总觉得有几分怪异。唯一的一个正常男人是贾宝玉,而贾宝玉长得细皮嫩肉的,更像个女人,小说中多次强调这一点。

男人是泥,女人是水。男人是浊臭逼人的大粪,女人则是在粪堆上长出的花。小说第六十三回写贾宝玉和众女子在一起玩占花名的游戏。宝钗先掣出一根签,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镌着一句唐诗:“任是无情也动人。”接着是探春,探春伸手掣了一根签,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袭人等忙拾了起来,签上面是一枝杏花,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有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接着是李纨,她掣出一根签,签上画着一枝老梅,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是一句诗:“竹篱茅舍自甘心。”史湘云笑着掣出一根签,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另一面写着一句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接下去是麝月。麝月掣了一根签,一面是一枝荼蘼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诗:“开到荼蘼花事了。香菱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连理枝头花正开。”黛玉抽的签上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是一句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袭人伸手取了一支签出来,上面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写着一句诗:“桃红又是一年春。”女人都是花,每个女子对应着一种花,活着是女人花,死了也成为花神。

小说写晴雯被王夫人赶出去之后,不久重病而死。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向小丫头询问晴雯的情况,小丫头哄骗贾宝玉说,晴雯不是死,而是升天了,天上少一个花神,玉皇爷叫她去管花儿。贾宝玉信以为真,问那个小丫头:“你不认得字,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做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神?”小丫头一时诌不出来,恰好看见园中池上芙蓉正开,忙回答:“我已曾问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诉我们,日后也好供养的。’他说:'你只可告诉宝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泄了天机。’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芙蓉花的。”贾宝玉听了转悲为喜,看着芙蓉说: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虽然超生苦海,从此再不能相见了。贾宝玉想去晴雯灵前一拜,谁知晴雯哥嫂得到王夫人赏的十两银子,马上将晴雯入殓,抬往城外化人厂火化去了。贾宝玉心中凄楚,回到园中,看见池中的芙蓉花,想起小丫鬟说晴雯做了芙蓉花神,于是用楷书在晴雯素日所喜的冰鲛縠上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于黄昏人静之时,到芙蓉前行礼祭拜。不仅晴雯是花神,大观园中的女孩子都是未来的花神。第五十八回中,藕官在园里烧纸钱,贾宝玉为了袒护藕官,假说夜梦杏花神,而按照小说第六十三回的安排,杏花神应该是贾探春。贾宝玉也是花神,他被称为“诸艳之冠”。第七十八回中,贾宝玉对小丫头说:“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晴雯和贾宝玉没有抽签,晴雯不抽,是因为她跟林黛玉一样是芙蓉,所以无签可抽。贾宝玉不抽签,因为他是“总花神”,所以也无签可抽。薛宝钗抽的签上写着“艳冠群芳”,指的是牡丹花。正因为贾宝玉不是女人,才不单管一样花,而只能做总花神。

每一种花有一个神,另外还有总花神,《镜花缘》将这种观念进行了具体化的描写。小说写王母娘娘寿诞,群仙来贺,五界来朝,百鸟仙子招来百鸟,百兽大仙结齐百兽,鸟兽群舞,分外热闹。嫦娥提议百花仙子让百花齐放,增添喜色,但各种花开放有固定的时节,违时开放会受到惩罚,所以百花仙子拒绝了嫦娥的提议,嫦娥觉得很丢面子,怀恨在心。在人间世界,时值隋末唐初,天下刚刚安定,唐朝皇室上演了一出弑父诛兄的连环夺权惨剧,惹得天地变色,五界震怒,于是玉帝派遣天魔心月狐下凡扰乱唐室江山,天魔心月狐下界成为一代女主武则天。天魔心月狐居住月宫,和嫦娥至为亲近,月狐下凡前受嫦娥所托,让百花在寒冬腊月齐放。月狐下凡后偶然醉酒,忆起前情,遂在腊月喝令百花齐放。这时百花仙子与麻姑闭关修神,百花找不到仙子,群仙无主,只好奉人间帝王天魔心月狐之旨一齐开放。百花之首牡丹知道前情往因,拒绝开花,被月狐充军洛阳。玉帝发现百花不合时节开放,于是惩处众仙子,将百花之主与百花仙子一同打入凡间受轮回之苦。百花仙子托生为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唐敖仕途不利,产生隐遁之志,跟随妻兄林之洋到海外经商游览。他们路经几十个国家,见识许多奇风异俗、奇人异事、野草仙花、野岛怪兽,并且结识了由花仙转世的十几名德才兼备、美貌妙龄的女子。唐小山跟着林之洋寻父,直到小蓬莱山,遵父命改名唐闺臣,上船回国应考。花不按季节开放的故事,较早出现在《独异志》中。生性爱花的裴晋公身患重病,他对着没有开花的牡丹感叹:“我不见此花而死,可悲也。”第二天,有一丛牡丹竟然违背时令开花了,裴晋公得偿心愿,在三日后去世。

早在《诗经》中,花草就被用来喻人。在屈原的《离骚》中,花被用作人格的象征。汉代以后,花的意象被用来寄托人的品格追求。菊花淡雅,荷花出污泥而不染,牡丹华贵,梅花有傲骨,每一种花都有独特的意蕴,象征着某种人格,所以在多数情况下花被用来比喻男人而不是女人。花极美,颜色鲜艳,有香味,为人所欣赏,与女子有相似之处,于是在后世诗词中,花更多地被用来比喻女子的形象。女人长得太美被称为妖艳,而花寿命长了,开得太艳太美,也会成为妖,那就是花妖,而花妖一般都是女子。但在早期的花妖故事中,花妖的出现被认为是一种不祥之兆,会给人们带来灾难,甚至预示着国家的衰败。人识破精怪的身份后,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将精怪除掉。越到后来,对花妖的排斥态度越少。在明代的《灌园叟晚逢仙女》中,花妖被称为花仙。小说写老秋翁爱花如命,他有个很大的花园,园里开满了牡丹花。他每天在花园中忙碌,将每棵花都当作他的女儿一样照顾。恶霸张衙内要买秋翁的花园,秋翁不肯,张衙内便派管家将花园内的花打烂。秋翁十分伤心,牡丹仙子显灵,使落花一一返枝,恢复了原样。与张衙内勾结的贪官以妖法惑众为由,将秋翁关入牢狱。牡丹仙子又一次显灵,扰乱公堂,贪官害怕牡丹仙子的神威,把秋翁放了。牡丹仙子还施仙法教训了张衙内等人,从此,再没有人来打扰秋翁平静的生活。秋翁的花园里又恢复了繁荣景象,百花怒放,众妍争春,秋翁又高兴地笑了。

到了清代,受《聊斋志异》的影响,花妖多具有灵性,妖邪之气一扫而空。《聊斋志异》中的花妖除《黄英》中的陶生外,都是女性。葛巾紫为牡丹名品,《葛巾》中的花妖葛巾有着葛巾紫牡丹的雍容华丽、尊贵不凡。《香玉》中的香玉为白牡丹花妖,她的外貌如白牡丹般清新,香气馥郁,性格热烈真挚。香玉的好友绛雪是耐冬树精,耐冬树俗称山茶花,在隆冬季节、冰封雪飘之际开放,绿树红花,红白相映,有一种清雅而冷峻的美。花妖绛雪善良而淡雅,冷静而自持。《黄英》中的黄英是菊花花妖气度清雅,令人观之忘俗。黄英姓陶,取自陶渊明爱菊的典故,菊花品种中黄色为多,故以“黄英”为名。荷花生长于池塘、湖泊中,荷叶亭亭玉立,像女子婀娜的身姿。荷花鲜艳动人,像女子美丽的容颜。《荷花三娘子》中的荷花幻化成一个美貌女子。

女人如花,男人如什么?好的男人如女人。贾宝玉细皮嫩肉的,长得像个女孩。第五十回中,眼力不济的贾母有一次误将宝玉认作女孩。第五十一回中,一位上门治病的医生觉得宝玉的房间充满脂粉气。第七十八回中,贾母说他太喜欢跟丫头们混在一起,幸好只是闹着玩,不会弄出什么事情,他一定是个丫头投错了胎。贾宝玉的好友秦钟同样“有女儿之态”。另一个女性化男人是花旦蒋玉菡,贾宝玉喜欢蒋玉菡,因为蒋玉菡如他演的角色一样妩媚而温柔。魏晋南北朝时期一度流行一种审美观念,女性化的男人受到推崇,一些男子涂脂抹粉,在衣服上薰香,这样的男人被称为“玉人”,是后来文弱书生的雏形,到了明清时代的戏剧中,读书人的形象以生的角色固定下来,才子佳人小说中出现的才子形象,是生的角色的演化。

只恐夜深花睡去

《红楼梦》将女人写成花,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女子长得美,也不是因为她们身上往往有异香,而是要借女人如花表达一种理念:女人如花,花是用来欣赏的,不能亵玩;女人如花,而花园中很少只种一种花,往往是百花争艳的;女人如花,花是柔弱的,需要怜惜呵护;女人如花,花会很快凋零的。

当然,只要是花,一般都很美,很鲜。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虽然对年老的女性亲属都很尊重,但他真正爱的是年轻、貌美的女子。或者说,他爱的是“女儿”而非“女人”。第五十九回中,春燕引用贾宝玉的话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第七十七回中,在周瑞家的指挥下,几个媳妇把司棋拉了出去,小说接着写道:“宝玉看已远去,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妇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点头道:'不错,不错!’婆子们笑道:'还有一句话,我们糊涂不解,倒要请问请问。’”“女儿”指未出嫁的年轻女孩子。未出嫁的“女儿”珍贵可爱,出嫁后成为“女人”,失去了光彩,变得不可爱了,而嫁了男人又年老的女性就越发可恶而不忍目睹了。只要是女儿,即使染上了少许男人气味,仍然可爱。第三十六回中,薛宝钗劝贾宝玉立身扬名,贾宝玉生气地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蠹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事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但他看到薛宝钗雪白的胳膊照样怦然心动。

围绕在贾宝玉身边的年轻女子都很美。林黛玉美:“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薛宝钗美:“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即使是大观园中的丫鬟也个个是美人。第四十九回中,贾宝玉见薛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等人来了,惊喜若狂,忙到怡红院中,笑着对袭人、麝月、晴雯说:“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贾宝玉迷恋年轻、美丽、真纯的女儿,他害怕她们长大,担心她们有朝一日会出嫁,因为女儿一旦出嫁,就会变老变坏,“无价的宝珠”会变成他厌恶的“死珠”甚至“鱼眼睛”。第五十八回中,邢岫烟订婚,贾宝玉感慨万千:“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花是用来做啥的?花是用来欣赏的,是要保护的、怜惜的。看到一枝花长得好,掐下来把玩,把玩后扔掉,践踏成泥,或者带回家插在瓶子里,这当然是对花的摧残。就是将花瓣用来填塞枕头,用来泡茶,也是对花的亵渎。看到零落的花瓣落在粪堆上,落在臭水沟里,会有什么感觉?很难受。这也就是贾宝玉的感觉。小说第二十三回,宝玉在沁芳桥边桃花底下展开《会真记》,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得满身满树满地皆是。小说写道:“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在宝玉看来,落花是有生命的,恐怕脚步践踏了,因而撂在水,因为水是干净的。正在这时,林黛玉来了:“宝玉一回头,却是林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宝玉笑道:'好,好,来把这个花扫起来,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女子和花一样柔弱,和花一样需要呵护。女人的柔弱不仅与天生的生理因素有关,还因为女子常常由于月经失调和感情失控而染病,一旦染上很难治。《红楼梦》第十、十一回写秦可卿病死。而王熙凤先是行经不正常,继而流产,后来落下了血崩的病根。小说第五十二回写到了晴雯的病。一天夜里,天气很冷,宝玉醒来后要热水喝,晴雯给他倒水,因此染上了重伤风。第二天,贾宝玉照顾晴雯,让她吸欧洲鼻烟。晴雯的病尚未见好,而宝玉却需要她帮他缝补俄式褂子上不小心烧出的一个洞,这件褂子很贵重,宝玉不想让贾母知道已经被他弄坏:“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小一个竹弓钉绷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缝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限之法,先界出地子来,后依本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进,实实撑不住。织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晴雯一直熬到次日寅时才把衣服补好。小说第十九回中,袭人也是因为贾宝玉而感风寒,宝玉想法古怪,喜吃胭脂,学业不勤,袭人为此数落了他整整一个晚上,很晚才睡,结果次日早晨醒来时已在发烧。病弱女子中最突出的是林黛玉,她生病多年,最终死在宝玉娶宝钗为妻的时刻。黛玉别名“颦儿”,让人想到“捧心而颦眉”的西施。病弱的女子形象源于西施的传统形象。“弱不禁风”是用来描写女子之美的一个常用词语。

宝玉对女子的关爱,像是一种对花的怜惜。他心甘情愿地为女子们服务,贾宝玉对大观园中的姐妹及丫鬟不细心体贴。晴雯贴对子手冻凉了,他赶忙给捂手;晴雯喜欢吃豆腐皮包的馅包子,他专门向尤氏去要;晴雯为他补孔雀裘,他一会问喝水不,一会让歇歇,一会又给披斗篷,一会又给她垫枕头,关怀、体贴可谓无微不至。怡红院的丫鬟可以恣情纵意地掷骰子,磕满地瓜子,直呼其名,支使他干活,批评他的弱点。第三十回“龄官划蔷痴及局外”写贾宝玉在园子里看见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不断地写着一个“蔷”字,想她一定有什么心事,又见她模样儿单簿,“心里还那里搁得住熬煎,恨自已不能替她分担”。这时忽然下起雨来,他自已淋得浑身冰凉,却没有感觉,只看着龄官头上滴下水来,反而提醒龄官身上湿了,不要写了。

第三十五回写贾宝玉被贾政打伤后,玉钏儿端汤给他喝。玉钏因她姐姐金钏投井自杀的事心中含恨,贾宝玉先是哄其他仆人出去,让玉钏亲尝一口莲叶羹,后来进来两个婆子,只管说话,贾宝玉猛一伸手要汤,将碗撞落,将汤泼在了自己的手上,他却只管问玉钏:“烫了哪那里了?疼不疼?”玉钏与众人都笑了。玉钏说:“你自已烫了,只管问我。”贾宝玉听说,方觉自已烫了。

第五十八回中,藕官在园里烧纸钱,贾宝玉为了袒护藕官,假托做梦,说是自己要烧的。第六十一回中,贾宝玉为贾环的丫环彩云瞒赃。府中丢了茯苓霜和玫瑰露等名贵贡品,是贾环的丫头彩云偷去给贾环的。由彩云牵扯到赵姨娘和贾环,贾环的亲姐姐、赵姨娘的亲闺女探春自然会难堪。这时贾宝玉站出来,承担了所有的罪名,说这些东西都是他拿了玩儿的。小说第六十二回写贾宝玉为香菱换石榴裙解难。香菱因斗草被众丫头不小心推落积雨坑里,弄脏了新做的石榴裙,凑巧贾宝玉赶到,听香菱说,这石榴裙是琴姑娘带来的,她和薛宝钗每人一件,就说:“他的尚好,你的先脏了,岂不辜负他的心。二则姨妈老人家嘴碎,饶这么样,我还听见常说你们不知过日子,只会遭踏东西,不知惜福呢。这叫姨妈看见了,又说一个不清。”贾宝玉主动提出:“我有个主意:袭人上月做了一条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他因有孝,如今也不穿。竟送了你换下这个来,如何?”香菱笑着摇头说这样不好,贾宝玉劝说了一番,香菱很高兴地答应了。贾宝玉忙回去找袭人,一边走心里一边想:“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喜出望外平儿理妆”中,贾宝玉为自己能照顾平儿而喜出望外。贾琏与鲍二家的私通,被王熙凤捉奸,王熙凤将怒气发在平儿身上,对平儿又骂又打,平儿去打鲍二家的,又被贾琏踢了几脚。平儿哭得梨花带雨,找刀子要寻死,被李纨拉到大观园中,贾宝玉让平儿到怡红院中来,先是替贾琏、王熙凤向平儿赔不是,让平儿换上袭人的衣裳,将身上的衣服用烧酒喷了熨一熨。接着让平儿洗脸,亲自侍候平儿化妆。小说写道:“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金钏儿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因歪在床上,心内怡然自得。忽又思及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并不知作养脂粉。又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想到此间,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因见袭人等不在房内,尽力落了几点痛泪。复起身,又见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已半干,便拿熨斗熨了叠好;见他的手帕子忘去,上面犹有泪渍,又拿至脸盆中洗了晾上。”

穿花蛱蝶深深见

花用来欣赏,用来怜爱,也就不能只看一种花,只爱一种花,花的种类越多越好,各种花争奇斗艳,才好看,才有趣。所以爱花的人总想着建一个最大的花园,将天下的名花都圈养起来。大观园就是贾宝玉的花园,也是作者的花园。贾宝玉是个泛爱主义者,他爱所有的青春美少女,当然也希望天下的青春美少女都围绕在他身边。

贾宝玉确实爱林黛玉,对林黛玉一片痴情。第二十九回中,贾宝玉对林黛玉说:“只要你随意,我便立刻因你死了也情愿。”第三十二回中,贾宝玉向林黛玉倾诉:“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第五十七回中慧紫鹃情辞试忙玉,说林黛玉要回苏州老家去,贾宝玉“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一头热汗,满脸紫胀”,迷了本性,“已死了大半个了”。

但贾宝玉对其他女子的爱恋同样出于真情,出于自然。林黛玉说贾宝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有一次,贾宝玉对林黛玉说:“你死了,我做和尚。”林黛玉说:“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去做和尚?”还有一次,袭人提到死时,贾宝玉当着林黛玉的面对袭人说:“你死了,我做和尚去。”林黛玉伸出两个指头笑道:“作了两个和尚了。我从今以后都记着你作和尚的遭数儿。”

贾宝玉在梦中喊:“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但他对薛宝钗时时有着抑制不住的爱慕。第二十八回中,贾宝玉要瞧薛宝钗的红麝串子:“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宝钗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没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嘴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宝钗褪了串子来递与他也忘了接。”第三十四回中,贾宝玉挨打后,薛宝钗来看他,一时话说急了,不觉红了脸低下头来,贾宝玉注意到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拄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觉心中大畅,将疼痛早丢在九霄云外,心中自思:'我不过挨了几下打,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知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息,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谓糊涂鬼祟矣。’”贾宝玉由宝钗又想到系心于他的其他女子,黛玉只是“他们”中的一个。第三十五回中,莺儿给宝玉打络子,宝玉与她聊天:“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林黛玉死后,贾宝玉一时想起黛玉,未免心酸落泪,但转念一想,宝钗毕竟是第一流人物,举动温柔,于是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到宝钗身上。第一百零一回写贾宝玉和薛宝钗的生活场景,可见贾宝玉和薛宝钗是多么恩爱,此时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林黛玉。林黛玉的死是因为贾宝玉,而贾宝玉最后出家却不是因为林黛玉。

让贾宝玉动心的还有史湘云。第二十九回中,贾母到清虚观拈香,张道士送给贾宝玉的礼物中有一个金麒麟,贾宝玉听说史湘云也有金麒麟,就将这个金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史湘云捡到了贾宝玉丢失的金麒麟,发现这个金麒麟比自己的金麒麟又大又有文彩,便擎在掌上,默默不语。史湘云将金麒麟还给贾宝玉,笑着说:“幸而是这个,明儿倘或把印也丢了,难道也就罢了不成?”贾宝玉笑着说:“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在第三十一回中,贾宝玉称赞史湘云会说话,惹得林黛玉嫉妒,林黛玉在一旁冷笑着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薛宝钗也说史湘云:“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第三十二回写林黛玉对金麒麟事件很是担心:“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掇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纹帕驾绛,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进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林黛玉对贾宝玉说:“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在第二十一回中,林黛玉追赶史湘云,贾宝玉拦住,笑着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不依,薛宝钗在一旁说:“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都丢开手罢。”脂评说:“玉、颦、云已难解难分,插入宝钗云'我劝你两个看宝兄弟分上’,话只一句,便将四人一齐笼住,不知孰远孰近,孰亲孰疏,真好文字。”“前三人,今忽四人,但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

贾宝玉与妙玉的关系则是虚写。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妙玉嫌刘姥姥用过的杯子脏,便不要了,却拿自己常日吃茶的杯子斟茶给贾宝玉。第五十回中,贾宝玉和众女子联句作诗,贾宝玉联句作得不好,李纨罚他到栊翠庵取红梅,并命人好好跟着去。林黛玉连忙拦着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林黛玉已经觉察到妙玉和贾宝玉的微妙关系,但妙玉已是槛外人,所以林黛玉没有放在心上。贾宝玉取红梅回来,作了一首《访妙玉乞红梅》诗:“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不求大士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他把栊翠庵比作蓬莱,把妙玉比作大士、嫦娥,毫不掩饰对妙玉的赞美。第六十三回中群芳开夜宴后,贾宝玉才发现妙玉给他祝寿的笺子,他看完笺子,惊喜得跳了起来。他赶紧为妙玉写回帖,在邢岫烟的建议下,写了“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几个字。第八十七回中,贾宝玉信步走到蓼风轩,听见惜春正和妙玉下棋,便掀帘进去,妙玉见到贾宝玉,几次脸红,后来妙玉暗示贾宝玉送她回去,妙玉回去后,心跳耳热。这些描写都暗示了二人的微妙关系。

在大观园中,众多女儿围绕在贾宝玉身边,以贾宝玉为中心,而贾宝玉将这视为自然,希望众女儿都钟情于他。他对小姐身份的女儿是体贴爱慕,对丫鬟身份的女儿也是怜惜喜爱。姚燮在《读红楼梦纲领》中说:“宝玉于园中姊妹及丫头辈,无在不细心体贴,钗、黛、晴、袭身上,抑无论矣。其于湘云也,则怀金麒麟相证;其于妙玉也,于惜春弈棋之候,则相对含情;于金钏也,则以香雪丹相送;于莺儿也,则于打络时哓哓诘问;于鸳鸯也,则凑脖子上嗅香气;于麝月也,则灯下替其篦头;于四儿也,则命其翦烛烹茶;于小红也,则入房倒茶之时,以意相眷;于碧痕也,则群婢有洗澡之谑;于玉钏也,有吃荷叶汤时之戏;于紫娟也,有小镜子之留;于藕官也,有烧纸钱之庇;于芳官也,有醉后同榻之缘;于五儿也,有夜半挑逗之语;于佩凤、偕鸾也,则有送秋千之事;于纹、绮、岫烟也,则有同钓鱼之事;于二姐、三姐也,则有佛场身庇之事;而得诸意外之侥幸者,尤在为平儿理妆、为香菱换裙两端。”

贾宝玉对大观园外的美丽女儿也是一见倾心。第十五回中,贾宝玉在一个村庄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孩,“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少不得以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第十九回中,贾宝玉在袭人家里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见那女孩生得“实在好得很”,念念不忘,私下里对袭人说:“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第三十五回中,通判傅试家有两个嬷嬷来了,贾宝玉连忙叫请进来。原来贾宝玉听说傅试有个妹子,名叫傅秋芳,是琼闺秀玉,才貌双全。第三十九回中,刘姥姥编了一个故事,贾宝玉信以为真,听说故事里的标致小姐早夭了,连连跌足叹息。他听说女孩的父母为她盖了庙,塑了像,年深日久,人也没了,庙也烂了,于是派书童茗烟去寻这个庙。

朱自清有篇散文,题目叫《女人》,写的是他的一个文友白水,白水坦言自己就是喜欢女人,女人是磁铁,他好比是软铁。远远看到一个女人来了,他的眼睛就像蜜蜂嗅着花香一般。他认为女人比男人更艺术,女人是自然的杰作。但白水又说,他对女人只是喜欢,不是恋爱,恋爱是全体的,喜欢是部分的。他只将女人当做艺术来鉴赏,而且不让对方知道。贾宝玉对女儿们的态度与白水有相似之处,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贾宝玉对所有这些女子的爱究竟是怎样的爱?是意淫。在第五回的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姑对贾宝玉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意淫”究竟是什么?脂砚斋评点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也就是说,“意淫”指对女子的尊重、爱恋、疼惜。但“意淫”终究是淫,不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爱。警幻仙姑说:“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绔与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那些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意淫”中有“好色”和“知情”的因素,精神与肉体结合,才是“意淫”。

秦可卿是宁国府少奶奶,按辈分应该是贾宝玉的侄媳妇,生得袅娜纤巧,恍若天仙。贾宝玉一次午后倦睡,就歇息在秦可卿酥软异香的卧室,在梦中进入太虚幻境,在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让贾宝玉与一位容貌既像宝钗又像黛玉的仙姬共度良宵,而仙姬名字就叫可卿。梦醒之后,贾宝玉宝玉与丫环袭人初试云雨。此后贾宝玉似乎再也没有与其他女人发生性关系,但他对女人肉体一直有着浓厚的兴趣。作为“古今天下第一淫人”,从小姐到丫环,贾宝玉“意淫”了很多女人。第十九回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同床共卧,“闻得一股幽香,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闻之令人醉魂酥骨”,忍不住“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要瞧笼着何物”。第二十一回中,贾宝玉用史湘云洗过脸的水洗脸。第二十四回中,贾宝玉把脸凑在鸳鸯脖项上闻香油气,不住用手摩挲,觉得鸳鸯的脖项白腻不在袭人之下,于是猴上身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第二十八回中,贾宝玉要看薛宝钗左腕上笼的红麝串,薛宝钗生的肌肤丰泽,不容易褪下来。贾宝玉在旁边看着薛宝钗雪白的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想道:“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生长在他身上。”他忽然想起“金玉”之说,再看薛宝钗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林黛玉另有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呆了。第三十回中,贾宝玉看到丫环金钏儿在打磕睡,就上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捏了一下,把自己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出来送到金钏儿口里。第三十五回中,贾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女,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第四十四回中,贾宝玉侍候平儿化妆。平儿走后,贾宝玉见平儿方才的衣裳上喷的酒己半干,就拿熨斗熨了叠好,见平儿的手帕忘了带走,上面还有泪渍,贾宝玉将手帕拿到脸盆中洗了晾上。贾宝玉和丫鬟的关系更为亲近。第三十一回中,晴雯说:“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我们也不好进去的。后来洗完了,进去瞧瞧,地下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也不知是怎么洗了,笑了几天。”

甚至貌似女子的男子也成为贾宝玉“意淫”的对象。第九回中,贾宝玉和秦钟到家塾上学,认识了两个生得妩媚风流学生,绻缱羡慕,为了他们争风吃醋,大闹学堂。贾宝玉与蒋玉菡亲密交往。蒋玉菡是个戏子,生得妩媚温柔,风情万种,贾宝玉见到他以后,不觉流露出爱慕之情,忘情地紧紧捏着他的手诉说衷肠,还把自己随身带的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送给蒋玉菡,两人还相互交换汗巾,关系非同一般。第七回写贾宝玉第一次见到秦钟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秦钟腼腆温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贾宝玉“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在第十五回中,贾宝玉在馒头庵抓住秦钟与小尼姑智能偷情,秦钟对贾宝玉说:“好人,你只别嚷的众人知道,你要怎样,我都依你。”贾宝玉笑着说:“这会子也不用说,等一会睡下,再细细的算帐。”小说作者插话说:“宝玉不知与秦钟算何帐目,未见真切,未曾记得,此系疑案,不敢纂创。”

情可以甚至必然包括淫,由情而淫,虽淫亦情,所以情就是“意淫”,但淫不包括情。宝玉为平儿惋惜,因为“贾琏惟知以淫乐悦己”,即淫而无情。贾宝玉更同情香菱,也是因为薛蟠根本知道什么是情。警幻仙姑之所以秘授宝玉以云雨之事,而贾宝玉又要与袭人重演一番,是为了说明贾宝玉有情有欲,但欲为情服务。有正本在“便秘授以云雨之事”句下有评:“这是情之末了一著,不得不说破。”贾宝玉和他屋里的女孩即使有儿女之事,也与贾琏、薛蟠有着根本的不同。甲戌本第五回“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之所致也”句上有眉批:“绛芸轩中诸事情景,由此而生。”

水流花谢两无情

既然是花,就会很快飘零。大观园中种植很多花,大观园中的女子也被比拟为花。在贾府繁盛之时,小说就多次暗示花的凋零。第二十三回中,宝玉和黛玉一起读《西厢记》。不久林黛玉她听到园中学戏的小女孩唱《牡丹亭》,听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觉心动神摇,又听到“你在幽闺自怜”等句,更是如醉如痴,站立不住,想起古人诗中“水流花谢两无情”的句子,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句子,又想起方才读的《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的句子,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在第二十七回中,贾宝玉寻找林黛玉,听见林黛玉在山坡那边边哭边吟:“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贾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试想黛玉之花容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一一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在第五十八回中,贾宝玉由杏花想到邢岫烟订婚:“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第七十回中,林黛玉唱出了《葬花词》:“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在第七十一回中,贾宝玉想:“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了一辈子了。”贾宝玉迷恋年轻、美丽、真纯的女儿,他害怕她们长大,担心她们有朝一日会出嫁,因为女儿一旦出嫁,就会变老变坏。他希望时间凝滞,让这些女儿永远年轻、美丽、纯真。可时间在无情地流逝,女儿们终究要长大,要出嫁,要离他远去,“无价的宝珠”终有一日会变成他厌恶的“死珠”甚至“鱼眼睛”。

三春过后芳菲尽,姹紫嫣红开遍,最终都付与断井颓垣。大观园中花事凋零,春光已逝,秋意肃杀,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待到贾府被炒,“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认各自门”,只留下“落叶萧萧,寒烟漠漠”,那些钟灵毓秀的女子很快如风流云散,如雨打残红,玉陨香消,化作冷雾寒烟。林黛玉泪尽而逝。薛宝钗独守空房,寂寞而终。元春才选凤藻宫,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虎兔相逢大梦归”,死在深宫。探春“生于末世运偏消”,掩面泣涕,远嫁他乡。史湘云最后是“湘江水逝楚云飞”,命运坎坷。妙玉遁入空门,带发修行,但“欲洁何曾洁”,“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迎春误嫁“中山狼”,“一载赴黄粱”,被折磨至死。惜春“勘破三春景不长”,“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出家为尼。王熙凤“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巧姐虽“巧得遇恩人”,却不再是富家千金,而是在“荒村野店”里纺织。李纨虽“带珠冠,披凤袄”,却是终身守寡,“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枉与他人作笑谈”。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是贾府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最终“画梁春尽落香尘”。金陵十二钗最终都归入“薄命司”中。大观园里的女奴命运更为悲惨。“心比天高,身居下贱”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抱恨夭亡。司棋被剥夺了婚姻自由,以死抗争,撞墙自尽。金钏儿只因和宝玉说了几句玩笑话,被王夫人逐出,跳井而亡。鸳鸯为逃避贾赦逼婚,在老太太死后自尽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是众女子的共同结局。

按照黛玉的说法,大观园里面是干净的,但出了园子就是脏的臭的了。把落花葬在园子里,让它们日久随土而化,才能永远保持清洁。林黛玉在《葬花词》中说:“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堆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问题是,“欲洁何曾洁”,清洁只是个幻象。大观园这个人间的太虚幻境,这个众女子的人间乐园,是建筑在现实世界的肮脏之上,从肮脏而来,最后又回到肮脏中去。繁华只是一瞬,快乐只是一时,真实、永恒的只有虚、空、幻。大观园中秉山川日月之灵秀而生的女子,本应青春永驻,结果却是昙花一现,原来太虚幻境这个纯净的女儿国,大观园这个人间的太虚幻境,不过是作者的幻象。青春和美只是一场梦幻,是如此的短暂脆弱。花事飘零,贾宝玉目睹了“花落人亡两不知”的悲剧,他所爱的一切最终消逝、毁灭了,他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寄托。人生如沉酣一梦,过去的如烟如梦,将来的只是幻影,现在的是转瞬即逝,无可奈何之下,“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贾宝玉只好撒手悬崖。

解盦居士说:“观其所居之名,宝玉曰怡红,雪芹曰悼红,是有红则怡,无红则悼,实惟作者一人而已矣。”《红楼梦》是对如花女人的哀挽,《红楼梦》的悲剧是青春、爱情、生命和美被毁灭的悲剧。这个悲剧从何时开始?从大观园抄检开始。为什么抄检大观园?因为一个绣春囊。小说第七十三回中,傻大姐误拾绣春囊,引起了大观园内部的骚动。也就在第七十三回中,有人从外面翻墙进入大观园。这个绣春囊是第七十一回司棋和她的表弟潘又安在园中偷情时失落的。绣春囊的出现是个象征,象征着现实世界对大观园的入侵,就好比作伊甸园中蛇的出现,蛇一出现,亚当和夏娃就从天堂堕落到人间。从第七十一回开始,大观园理想世界开始出现幻灭的迹象。第七十六回中,黛玉和湘云中秋夜联诗,黛玉最后的句子是“冷月葬花魂”,花是大观园中女孩子的象征,妙玉说:“只是方才我听见这一首中,句虽好,只是过于颓败凄楚,此亦关人之气数,所以我出来止住。”

绣春囊的出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所谓的纯情只是少年男女的幻想,随着年龄渐长,欲念必然萌生,婚姻既不可免,女儿必然变为女人。所以贾宝玉最害怕的结果必然会出现,这一点作者也意识到了,贾宝玉和众女子的年龄安排就显示了作者的困惑。绣春囊的出现还说明了作者“意淫”情爱观的失败,在情和欲之间如何均衡?到底有没有纯情的世界?

有人认为《红楼梦》中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是欲的世界,大观园内的理想世界是情的世界。大观园把女儿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与现实世界欲的横流形成鲜明对比。第十九回中,黛玉午睡,宝玉去看她:“彼时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鬟们皆出去自便,满屋内静悄悄的。宝玉揭起绣线软帘,进入里间,只见黛玉睡在那里,忙走上来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饭,又睡觉。’将黛玉唤醒。黛玉见是宝玉,因说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闹了一夜,今儿还没有歇过来,浑身酸疼。’宝玉道:'酸疼事小,睡出来的病大。我替你解闷儿,混过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着眼,说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别处去闹会子再来。’宝玉推他道:'我往那里去呢,见了别人就怪腻的。’黛玉听了,嗤的一声笑道:'你既要在这里,那边老老实实的坐着,咱们说话儿。’宝玉道:'我也歪着。’黛玉道:'你就歪着。’宝玉道:'没有枕头,咱们在一个枕头上。’黛玉道:'放屁!外头不是枕头?拿一个来枕着。’宝玉出至外间,看了一看,回来笑道:'那个我不要,也不知是那个脏婆子的。’黛玉听了,睁开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请枕这个。’说着,将自己枕的推给宝玉,又起身将自己的再拿了一个来,自己枕了,二人对面倒下。”脂砚斋批语:“若是别部书中写此时之宝玉一进来便生不轨之心,突萌苟且之念,更有许多贼形鬼状等丑态邪言矣。此却反推醒她,毫不在意,所谓说不得淫荡是也。”宝黛两人间没有欲的骚动。第二十一回中,贾宝玉偷偷来到黛玉的房中,当时黛玉和史湘云还没醒来。宝玉跟他的姐妹们亲热惯了,以至看她们睡觉或掀起她们的被子让其光着的膀子露在外面也没关系。跟丫环们在一起时,他可以更加随意,他穿衣时她们在身旁侍候,他可以同她们一道洗澡。

大观园外的现实世界则充溢着淫欲,贾珍与秦可卿,秦钟与智能儿,凤姐与贾蓉、贾瑞,贾珍、贾琏与尤氏姐妹,贾琏与鲍二家媳妇,如此等等,都沉溺于肉欲之中。贾珍、贾琏、贾蓉等对待女性的态度是“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性。”值得注意的是,沉溺于欲望之中的人如秦钟、贾瑞、尤氏姐妹、鲍二家媳妇等等,都没有得到善终。即使秦可卿,宁府上下无不称赞,但因为沉沦欲海,最后是淫丧天香楼。《红楼梦》曲子中说秦可卿:“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所谓“情既相逢必主淫”,大观园中的“情”与外在世界的“淫”实际上有着内在的关联。在《红楼梦》中,与风月宝鉴内容有关的章回形成另一条线索,与大观园的纯情世界形成对照。据作者在小说开卷第一回中所说,《红楼梦》的另一个名字是“风月宝鉴”。第十二回中,一位跛足道人送给贾瑞的双面镜就是风月宝鉴。贾瑞看上了王熙凤,向王熙凤献殷勤,王熙凤假意答应他,故意引诱他。在异常寒冷的夜晚,贾瑞偷偷地摸到王熙凤的住处附近。贾瑞饿虎一般扑向一位看不清面目的人,他把那人当成了王熙凤。王熙凤把贾瑞关在上了锁的荣府大门内,贾瑞在寒冷的室外瑟瑟发抖,又被浇了一头粪便。贾瑞受了风寒,又饱受性欲的折磨,结果生了重病。道人送来风月宝鉴帮他治病。道人告诉贾瑞只看镜子正面,不要看镜子背面,镜子正面是一具骷髅,贾瑞把镜子翻过来,发现镜中美丽的王熙凤在向他招手,于是他跟随她走入镜内的梦中世界,纵欲而亡,他的家人在他尸体下发现了冰凉渍湿的一大滩精液。风月宝鉴让人联想到秦可卿的卧室中武则天用过的宝镜,联想到怡红院门内的那面大镜子。在第五回中在侄媳秦可卿的卧室中休息,秦可卿的幻影引领他梦入太虚幻境,在幻境中,贾宝玉与警幻仙姑的妹妹、秦可卿的幻影兼美发生了性关系。贾宝玉从孽海情天的梦游中醒来,感觉大腿间冰凉、湿漉漉的,是梦中流出的精液。值得注意的是,将风月宝鉴送给贾瑞的道人也正是照看通灵宝玉的跛足道人。第六十五回描写了尤氏姐妹与贾琏、贾珍以及贾珍的儿子贾蓉之间的乱伦性关系,又一次提到了警幻仙姑。第六十六回讲了堕落的尤三姐和伶人柳湘莲的故事。柳湘莲把鸳鸯剑送给尤三姐当作定情信物,后来尤三姐用其中的一把剑自刎,柳湘莲截发出家,跟随疯道人飘然而去。贾宝玉与柳湘莲有很多相似之处,都被称作“二爷”,而且他们之间有一种特殊的亲密关系。第六十六回中,贾宝玉说:“我在那里(宁国府)和他(尤三姐)混了一个月。”第六十六回最后,尤三姐的幽灵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名册,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所有这些情节都暗示,贾宝玉的意淫和欲之间没有本质的区别。

《红楼梦》中的悲剧的根源是什么?有人把悲剧归因于贾府的家长,有人把悲剧归因于封建社会。实际上,小说中花事飘零的悲剧与这些都无关。与什么有关?王国维谈到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时说:“金石以之合,木石以之离,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宝玉和黛玉的爱情悲剧不是薛宝钗造成的,也不全是王熙凤、王夫人、贾母的责任,她们只是按照世俗功利社会的法则行事。有人认为,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是文化的悲剧,《红楼梦》中众女儿的悲剧也是文化的悲剧。中国传统文化过于强调个体对宗族、国家的义务,个体生命的价值、个人的感情、思想、快乐、幸福受到忽视,失去自我的个体往往会自愿、自觉地服从于宗法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实际上,从根本上说,众女儿的悲剧、贾宝玉的悲剧与时间的流逝有关,甚至可以说是宿命的。

枉入红尘若许年

《红楼梦》写的是花的悲剧,写的是女人的悲剧,实质上是男人的悲剧。《红楼梦》作者之所以要“为闺阁昭传”,是因为反思自身,自己身为男子,却“风尘碌碌,一事无成”,还不如女子。小说第一回中写道:“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渐愧: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脂砚斋说“无材可去补苍天”是“书之本旨”。

第二回中,冷子兴引贾宝玉的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二十回中,贾宝玉说:“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己。”将女儿与男人对举,认为女儿清爽而男人浊臭,不仅是贾宝玉的看法,也是作者的看法。解盦居士说:“宝玉实作者自命,而乃有真假两人者,盖甄宝玉为作者之真境,贾宝玉乃作者之幻想也。”在作者看来,在世俗社会中,仕途经济属男人的事业,而仕途经济充满了浊臭气味,充满了伪善、争斗和污浊。女儿之所以清净可贵,是因为她们不像男人那样沽名钓誉,和国贼禄蠹毫无干系。纯净的“女儿”与势利、虚伪、污浊的男性社会形成了鲜明对比。平子在《小说丛话》中说:“贾宝玉视世间一切男子皆恶浊之物,以为天下灵气悉钟于女子。言之不足,至于再三,则何也?曰: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言,以寓生平种种之隐痛者也。凡一社会,不进则退,中国社会数千年来,退化之迹昭然,故一社会中种种恶业无不毕具。而为男子者,日与社会相接触,同化其恶风自易;女子则幸以数千年来权利之衰落,闭置不出,无由与男子之恶业相熏染。虽别造成一卑鄙龌龊、决无高尚纯洁的思想之女子社会,而其犹有良心,以视男子之胥戕胥贼,日演杀机,天理亡而人欲肆者,其相去尤千万也。此真著者疾末世之不仁,而为此以寓其种种隐痛之第一伤心泣血语也;而读者不知,乃群然以淫书目之。呜呼,岂真嗜腐鼠者之不可以翔青云耶!何沉溺之深,加之以当头棒喝而不悟也!然吾辈虽解此义,试设身处地,置我于《红楼梦》未著、此语未出现以前,欲造一简单直捷之语以写社会之恶态,而警笑训诫之,欲如是语之奇而赅,真穷我脑筋不知所措矣。”

《红楼梦》写女子,颂扬女子,所要表达的不仅是对污浊现实、男权社会的厌恶,更有对男人的失望。男人是那么龌龊,男人是那么无能,反不如那些女子有超过男子的才智、见识。小说反复渲染女子的男性化色彩。第三十一回写到史湘云穿男装,“倒扮上男人好看了”。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中,史湘云身着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林黛玉小时被当作男孩抚养、教育。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女性还有王熙凤、薛宝钗。大观园中女子的居室环境,也不同于一般小姐的闺房。宝钗的房间完全像一位清心寡欲的文人学士的居室。从居室环境看,这些女子的生活超尘脱俗,像文人学者一样。第十六回中,林黛玉从苏州老家回来,带来作为礼物的不是脂粉钗环,而是书籍纸笔。小说中的史湘云爽朗大方,不拘小节,心直口快。”小说评价史湘云:“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弄月光风耀玉堂。”史湘云、林黛玉甚至妙玉都有魏晋风度。薛宝钗清醒理智,博学多识,通情达理,甚至超过男人。贾探春举止大方,胸襟开阔,具有组织管理才干。王熙凤擅权术机变。

值得注意的是,贾宝玉喜欢的男子,容貌、性格有女性化的倾向,形容秀美,举止温柔,如秦钟、蒋玉苗、柳湘莲、北静王水溶等。贾宝玉自己就有着女性气质。第十五回中,王熙凤说贾宝玉具有“女孩儿一样的人品”。第七十八回中,贾母感叹:“想必原是个丫头,错投了胎不成!”在作者看来,有魅力的女子须有男子一般的才识,而可敬的男子又须具备女子的品性。这让人想到金圣叹的感慨,金圣叹在《第六才子书·序二》中表示,愿转世为女子,陪侍后世的才子:“后之人既好读书,必又好其知心青衣。知心青衣者,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异身同室,并行齐住者也。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这同贾宝玉“来生愿变个女孩儿”的想法如出一辙。

有人说《红楼梦》写了三个世界:太虚幻境、大观园和大观园外的世界。有人说《红楼梦》写了两个世界: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实际上,《红楼梦》中只有两个世界:男人的世界和女人的世界。男人世界肮脏势利,女人世界纯净无比。《红楼梦》对女性的关注,实际上是尊崇女性的时代思潮的反映,也是《红楼梦》之前和同一时期的言情小说特别是纯情小说所确定的一种文学写作模式。

在被称为才子佳人小说的纯情小说中如《好逑传》、《平山冷燕》、《玉娇梨》等作品中,才子大多生得文弱貌美、清秀飘逸,像女人而罕有阳刚之气。这类小说一写到才子就是丰神绰约,态度度风流,粉面不须傅粉,朱唇不用施朱,恍是潘安复见,居然卫玠重生。他们唯一可以引以为傲的,是所谓的才学,而才学不过是作诗填词,写几篇了无意义的八股文章,骗个功名富贵,娶个才色兼具的绝代佳人。才子们很自恋,弄得好像他们是花,而佳人倒像蜜蜂蝴蝶,闻到才子味纷纷扑来,才子只好兼收并蓄,或左挑右选。怎么选?《玉娇梨》中的男主人公苏友白说:“有才无色,算不得佳人;有色无才,算不得佳人;即有才有色,而与我苏有白无一段脉脉相关之情,亦算不得我苏友白的佳人。”也真够自恋的。

与阴柔的才子相比,佳人倒像是男人。佳人有超过男性的才智。她们都是才女,才名誉满京师,有的有着过人智慧与胆略,文苑名公,朝廷巨卿,都甘拜下风。她们有着让男子自愧弗如的品德。她们见到才子后,都情思难遏,甚至相思成疾,于是主动去寻找才子,但她们又能发乎情而止于礼义,没有丝毫的越轨行为,让那些见色起意的才子很是羞愧。她们有着男性化的自由意志。她们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婚姻,往往乔装打扮,与才子称兄道弟,趁机缔结姻缘。有的佳人干脆公开以诗文考核天下文人才士,选择意中人。她们有着男子的志向。她们不甘心沉埋闺阁之中,想以三寸柔肠吐才人之气。她们要到才人辐辏的京师一游,以为立身扬名之地。她们要衣锦还乡,给家人争气。她们有着男性化的爱好性情。她们的才学、品德、意志超过男子,是男子理想人格的寄托。值得注意的是,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佳人们大多从小被当作男孩子来养育,她们男子应具备的才学,便教她吟诗作赋,知书能文,竟已成一个女学士,。她们更偏好吟诗作赋这些男子喜欢干的事情。特别是山黛,性情爱好、行为举止都酷似书生,闺阁脂粉,妖淫之态,一切洗尽。

在《红楼梦》产生的时代,对女性的异乎寻常的关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潮流。在大多数小说中,女人胜过男人,让男人自惭形秽。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女仙外史》。在这部小说中,嫦娥转世的唐赛儿聪颖异常,文武双全,经异人传授,又获得了奇妙的法术。值燕王篡位,建文出逃之际,她招兵买马,以褒忠殛叛,恢复帝位正统为已任。在她周围聚集了各种各样的女性,有来自上界的女仙,有女剑侠,有侠肝异胆的女婢,有虽沦落风尘但志节不改的普通女子。小说不仅用很大篇幅写这些女子的才干和功业,而且描写了对唐赛儿忠心耿耿的文人武士,怎样在这些女性的指挥或辅助下攻城陷阵,所向披靡。小说别出心裁地虚构了一个前所未闻的女性宗教——魔教,魔教教主刹魔公主将历史上轰轰烈烈的女子,或有才或有色或才色双全,令男子倾倒甚至令王朝倾覆的女子收拢到部下,而对优柔寡断,依附男人的女子不屑一顾,对将男女情爱写得缠绵悱恻的《牡丹亭》传奇嗤之以鼻。作者以光怪陆离的形式,将神话﹑仙话﹑佛道故事中的女性汇于一时,营造了一个女性的世界。在小说中,当有人对据说是作者化身的军师吕律听命于一女子表示不解时,吕律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唐赛儿有远大的志向,超人的见识,虽为女子,胜过男子,自己甘愿为之驱驰。在《岭南逸史》中,李小环、梅英、梅映雪等身为女子而智勇双全,她们不仅以自己的武功和智谋救黄逢玉于危难之境,而且同力助他建功立业,赢得了非常的富贵。值得一提的小说还有《瑶华传》。在《瑶华传》中,一只雄狐因好淫而堕落尘世,转生为福王朱由崧的女儿朱瑶华。瑶华以过人的才干,为国家平定叛乱,立下赫赫战功,后云游访道,历经磨难,炼绝淫根,涤尽淫气,修成剑仙。《镜花缘》以百花仙子的尘世历劫为结构框架,由唐敖的海外游历将流落海外的才女一一收拢,合成百位之数,然后这些女子参加武则天朝的才女科考,在科考后的聚会中,才女们赋诗猜谜,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才华。作者借泣红亭主人所作百花碑记“总论”点明了创作的目的:“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黑齿国二女子令号称博学多闻的唐敖﹑多九公相形见绌,受《山海经》、《西游记》启发而构思的男女社会位置颠倒的女儿国故事,在洋洋一百回的大书中仅占很小的篇幅,却引起读者极大的兴趣,几乎成为《镜花缘》的代称。

那个时代可以说是一个文人失志的时代。科举不第的士人奔走于各幕府间,以笔墨维持生计,科举中第的士人除少数情况外,大都仍不得施展抱负。很多士人靠坐塾,以微薄的薪水维持贫寒的生活,有的不得已弃笔从商。一大批优秀的学者也不得不靠游幕维持生计。也正是这样的时代,在如此境遇之下,身心疲惫的士人想到了女子,希望得到女子的帮助,助自己成名——这当然只能是幻想,或者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这是女子能做到的。小说家在小说中通过文人形象的塑造在幻想世界中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且让女子走出闺阁,帮助文人一起开创轰轰烈烈的事业。在被称为儿女英雄小说的作品中,女子以不逊于甚或超过男子的武艺和智慧建立伟业,或助男子成功。男性文人放下了男权姿态,对女子表示由衷的敬佩。在这士人依阿懦弱的时代,男性小说家将目光转向了女性世界,渴望女英雄的出现。《女仙外史》的吕律心甘情愿地听命于一女子,在《岭南逸史》等小说中,如果没有女性英雄,男子将一事无成。

理想终归是理想,梦想很难照进现实。纸上事业终是烟云梦幻,现实世界中没有传奇女性的生活空间。男性小说家不得不让女性英雄回归本位,而更敢于直面现实的小说家则给女性安排了合理的结局。在《女仙外史》中,唐赛儿在事业将达到顶峰之时突然撒手红尘,是作者为了与历史吻合而作的刻意安排,也表达了作者对女英雄无力回天的感叹、惋惜。同样,在《瑶华传》中,武功、智谋皆超群的瑶华能平定叛乱,却不能在危难之时挽救家庭和王朝,在父死夫亡,王朝倾覆之后,只有离弃红尘,成仙了道。《儒林外史》中的沈琼枝也只能如暗夜中的一颗流萤,瞬间过后,即被无边的黑暗所吞没。《红楼梦》中,女子风流云散,大观园随之败落。《镜花缘》中,才女们一个个死于兵难,得脱凡尘,所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所谓“泣红亭”,都表达了作者对女子命运的深深的哀挽,而在这哀挽中,自然也蕴含了对士人自我命运的体认。女子在无可如何之时可以回归仙界,文人没有了大观园,将归何处?于是贾宝玉披上大红袈裟,在一僧一道的陪同下,融入渺渺大荒,唐敖归隐于荒烟浩渺中的小蓬莱,而吕律在无可如何的情况下,只好随月君回归仙界。可以说,十八世纪的文人小说,以女子始,以女子终,在迷惘无奈的感伤中,文人小说家走完了自己的心路历程。

“天书”原是雾中花

《红楼梦》被称为“天书”,因为《红楼梦》有太多的未解之谜。

《红楼梦》的百年未解之谜中,首先就是作者问题。最流行、最权威的说法是,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写作了《红楼梦》。《红楼梦》开篇第一回正文,将作者归之为“石头”,接着又说,此书经“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早期抄本中的脂批直接说曹雪芹就是作者。甲戌本第一回批语说:“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笔狡猾之甚。”脂批还多次指出,《红楼梦》很多故事取材于曹家历史。但现存关于曹寅一族的记载中,曹寅的子侄辈中没有曹雪芹,曹寅的孙子辈也仅有曹天佑一人。直到今天,始终没有发现能证实曹雪芹是曹寅孙子的第一手证据。有人猜测,可能是族谱遗漏了。既然族谱中没有曹雪芹,那么曹雪芹是曹寅孙子还是儿子也就无法确定。胡适考证曹雪芹是曹頫的儿子,实际上全是猜测。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想当然地将小说中提到的曹雪芹与在北京生活的曹雪芹认定为同一人,又对曹寅家族的史实作了详细的考证,将《红楼梦》的情节同曹寅家事相互印证,得出《红楼梦》是曹雪芹的自叙传的结论。胡适制造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曹寅孙子曹雪芹,后继者又不断地作补充考证,使得胡适臆想中的曹雪芹越来越丰满,考证者以胡适的曹雪芹是曹寅孙子的考证结论为前提,挖掘曹寅家事,用曹寅家事与《红楼梦》相互索隐,使得小说中的曹雪芹是曹寅的孙子,《红楼梦》是曹家自传成为无法更改的事实。

第二个不解之谜是小说一百二十回程甲本后四十的写作者问题。《红楼梦》的最早刻本是乾隆五十六年辛亥(1791)程伟元、高鹗刊刻的《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被现代学界称为程甲本,次年刊印的程伟元、高鹗刻本称为程乙本,在早期八十回抄本的基础上,多出了四十回,成为一部完整的小说。程伟元在程甲本的《序》中说,他从藏书家甚至故纸堆中搜集到二十余卷,又偶于鼓担上得到十余卷,于是凑成全本。

俞樾《小浮梅闲话》中说:“《船山诗草》有《赠高兰墅鹗同年》一首云:'艳情人自说红楼。’注云:'《红》八十回以后,俱兰墅所补。’”胡适在《<红楼梦>考证》中以这条材料为主,借鉴俞平伯列出的“三个理由”,得出“后四十回是高鹗补的”的结论。但更多的材料证明,曹雪芹去世的二十多年间,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甲本问世之前,社会上就流传着一百二十回本的《红楼梦》,也就是说,曹雪芹完成了《红楼梦》的全本。没有任何理由怀疑程、高在甲乙本序言中的说法。

但后四十回为高鹗续作的说法已经深入人心,于是就有了后四十回续作优劣的问题。有人贬斥后四十回的续作。周汝昌在1953年出版的《红楼梦新证》中指斥后四十回是“狗尾”。李长之在《红楼梦批判》(1933)中认为:“通常总以为后四十回不及前八十回,这完全是为一种心理所束缚,以为原来的好,真的好,续的便不好。在未确定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时候,大家都很公平的去欣赏而且说非常精彩,一经证明是续书,大家都改变态度,我以为这是不对的。我以为高鹗在文学的修养,或者比曹雪芹还大,而且他了解曹雪芹的心情,也只亏得他把曹雪芹所想要表现的统统给完成起来。高鹗实在可说大批评家兼大创作家的人。”可以肯定的是,后四十回是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王国维评价《红楼梦》:“《红楼梦》者,悲剧中之悲剧也。”(王国维《红楼梦评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8)而有了后四十回,《红楼梦》才可称为悲剧。后四十回基本实现了《红楼梦》的悲剧安排,完成了小说的主旨表达。《红楼梦》的不解之谜还有成书过程问题,曹雪芹生卒年月问题、曹雪芹籍贯问题等等。

今天再看看这些争论,我们会发现,绝大多数未解之谜是人为制造的。再如小说的主旨,作者在小说开篇就交代得很清楚:“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以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但现代的“红学家”偏偏不信作者的话,坚决认为作者在说谎掩盖什么东西,于是弄出了五花八门的解释,偏说《红楼梦》是讽世之书,有着深刻的内涵,似乎这样才显得自己有深度。

《红楼梦》写的是女人,通过写女人表达无才补天的自愧,追忆往昔的繁华,表达人生空幻的感悟。小说中《飞鸟各投林曲》唱道:“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己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小说中写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几大名著中,《三国演义》写的是“是非成败转头空”,《水浒传》写的是功名事业一梦中,《金瓶梅》写的是欲与空,甚至《儒林外史》的最后也是“自礼空王”。看来哲学的最高境界都是空。

《红楼梦》不是什么“天书”,正如俞平伯晚年才明白的,《红楼梦》原来只是一部小说,只不过写得好一点,深刻一点,诗化一点,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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