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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越胜丨诗的语言是酒神的语言又是日神的语言。

诗的智慧(三)

大地 黑夜

只有脚步声

——张志扬《题赠》


   语言实现存在同人的关系,因为对存在的把握总通过说来进行。因而,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自身的澄明着又隐藏着的到来。”(《论人道主义的信》)人在语言中存在着,“语言是存在的家。”但这是什么语言?是日常作为好奇与闲聊的工具语言吗?非也!这种语言所表达的思不是囿于单纯观念的东西。因为仅靠概念无法思存在的真理,而若不思存在便“见识不到有一种比概念的东西还严格的思。”(《论人道主义的信》)此种思“在第一次穿越险阻的苦难中,只使完全不同的一度中很少的东西形成语言。” (《论人道主义的信》)这种表达存在之思的凝结成晶体的语言便是诗的语言。因为“世界的命运在吟咏中有所透露”。(《论人道主义的信》)


马丁·海德格尔是20世纪德国最具魅力的思想家。他一生运思逾半个世纪,著作等身,其全集已被辑成102卷(根据全集编委会2000年计划书)。这里译出的《在通向语言的途中》系海德格尔全集之第十二卷,是海氏后期的一部重头著作。其中所收共六篇文章,都是作者在20世纪50年代做的演讲报告,集中地呈现了他后期的语言思想。本书的基本思想主要围绕着Ereignis 和Sage两个核心词语展开。“语言——人们认为它是一种说话,人们把说话看作人的活动,并且相信人有说话的能力,但说话并不是一项固定财产。由于惊奇或者恐惧,人会突然失语。一个人无比惊奇,深为震动,这时,便不说话了——他沉默了。任何人都会因为一场变故而失语,这时,他不再说话,但也没有沉默,而只是喑哑无声。”——海德格尔这样说。 这本书是海德格尔关于语言的一个演讲集。该书由孙周兴翻译。孙称:“海德格尔这本著作出奇的难解。在貌似短小精悍的语句里,有的是晦涩曲折的义理。海德格尔喜欢做的词语游戏固然颇多机智,时时体现‘思’的严格和‘说’的庄重,但译者如我,却往往要徒唤奈何。许多时候,译者被逼到了‘不可说’的边界上。”


   我们需要诗的语言,以便能与祖先交谈,能与周遭世界交谈,这种语言具有一种特性,它可以打破时空的界限,给人以“通感”。这种通感如一束神圣的光亮,照澈人现世的工具化的生存,使渺小变得崇高,平凡成为伟大,异己的归聚为同一的,虚妄的化为本真的。凭着这通感,我们得以亲炙往昔的圣哲,如儿童般地享受幻想与游戏的欢乐。济慈歌吟道:

我在今晚听见的歌声

古代的君王乡民也听到过;

也许就是打动露丝悲哀的心房

那一首歌,那会儿她怀念故乡

站在异国的麦田中泪滴千行。 (《夜莺颂》)


   波德莱尔歌吟道:

自然是座大神殿,在那里

活柱有时发出模糊的话;

行人经过象征的森林下,

接受着它们亲密的注视。

有如远方的漫长的回声

混成幽暗和深沉的一片,

渺茫如黑夜,浩荡如白天

颜色,芳香与声音呼应。 (《契合》)


   在这诗的语言中,时空的界限不复存在,有限的个人仿佛赋有了身游六合,神贯古今的能力。凭借这种能力,人才敢于说“把握本体”。因为说到底,本体不像科学规律,可以凭借智性的探究去把握。本体亦不是一,如月印万川般地流布万物。把握本体需凭借此在(Dasein)在本体论上的优先地位。从而,把握本体的能力便蕴藏在心,有变则通。此在依它卓然立于众在者之上。并由此通达万事万物所赖以出现和留存的基础——存在,智性的语言可以描述,推断,但不能把握,因为把握不仅需要描述,还需要进入。诗的语言描述却既遵守一般的语言规范又有游离在这规范之外的特权。诗思俯就文字的形体,使人能交流与传达,又流溢出这形体,引人径入存在的更深层次。言不尽意,言之有限;诗意无穷,本体无穷。

   诗的语言是酒神的语言又是日神的语言。因为仅以日神的语言来说存在,总如雾里看花,终有一隔;酒神的语言召唤人进入存在之中,使大宇宙同小宇宙合而为一。但这又会取消了观照的距离而丧失掉领悟的主体,因为狂歌与静观乃是澈悟存在的两种方式。在诗的语言中销魂荡魄的生命狂欢与用志不纷的玄思观照都同样合着宇宙停均的呼吸。试读古希腊人阿尔克曼的残篇:

沉睡于山巅,

沉睡于深谷,

在山涧,在山巅,

百虫出自土壤,

畜生食于山麓,

蜜蜂繁衍不息,

巨怪出没深海;

一切生命均安眠,

唯有群鸟翔云端。


   这难道不是沉静的酒神境界吗?在这种安详的沉醉中,阿波罗与狄奥尼索斯携手言欢。宇宙的静穆与生命的欢腾相得益彰,仿佛斯特拉文斯基那狂热的《春之祭》戛然而止,随后是冷月下一声动地哀箫。在此,个性原则同时就是宇宙原则,冷眼静观也是率性而行。

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捷杰耶夫执棒LSO

   波德莱尔说:“诗人享受着无与伦比的恩惠,他可以随心所欲地使自己成为他本身或其他人。……对他自己来说,一切都是敞开的。”(《巴黎的忧郁》)诗人的这种特权使语言有了神性。凭借无限的想象,诗的语言在叙述中揭示并解释存在的意义。当理智在概念的边界上止步不前时,哲学便以诗的语言跨越天堑,继续担任着爱智的重任。面对那些不仅要理性,更要智慧来解决的问题,如爱与死,存在与虚无,诗的语言较之概念的语言有更多的优越性,因为它说出了不可说的东西。在此说中,诗人未期而成大哲。他将万有融于一心,于一心中把握万有。这是人的全能性在诗中的存留。康德设置物自体来标定知性的界限,却把探求最高神秘的权利给了诗。凭借诗的语言,我们贯通与澈悟那看起来神秘的东西。只能意会的,得以言传,而言传出的东西 又有无限的意义留待开拓。这就使我们明了何以海森堡认为:“即使人们要用自然科学或者某些其他学科作为现有哲学的基础,那它也只不过是过去几十年或几个世纪的学科,并且一旦用语言固定下来,就又成为以后的冲突的基本条件。所以一开始就通过更广泛的形象和比喻来阐明它,运用诗的语言〔它是对所有人类的价值(价值标准)都开放的,充满着活生生的象征〕而不是运用科学的语言,似乎还更好些。(《物理学和哲学》)

   诗的语言不仅表达着诗人的意识,同时也表达着宇宙的意识。因而,它是普遍的。亚里士多德以为“写诗这种活动比写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也因他认为诗所描绘的事件带有普遍性。屈子以《离骚》低吟道:

日月忽其不淹兮,

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迟暮。


   陈子昂以《登幽州台歌》高唱道: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

独怆然而涕下。


   歌德以《流浪者之夜歌》慨叹道:

一切的峰顶

沉静,

一切的树尖

全不见

丝儿风影。

小鸟们在林间无声。

等着吧:俄顷

你也要安静。


   在这三个伟大的灵魂中,我们看到一种共同的宇宙意识,感到一种共同的智慧节奏。对须臾人生的叹喟;对不朽世界的向往凝聚为飞动的意象。诗中那博大的气势反衬着这迫促的时间,自由的意识超越必然的限制,化入一片静谧。诗人的生命似乎系于万物的勃发与沉寂。诗人的脉搏应和着宇宙的节律。诗人同大千世界同呼吸。那些用智性的语言所阐发的存在、时间、自由、必然诸问题兀然耸立在我们面前,不独启迪我们的头脑,更震撼我们的身心。诗的语言把形而上学的玄思端给我们看。

   屈原、陈子昂、歌德,上下相距千年,东西离万里,但一心相通,其故何在?因为他们的诗作都直通那“第一问题”——存在,而对存在的思考又都在时间性的背景上展开。在诗的语言中,此在(Dasein)寻到了自己的家。它揭示出此在的“能在性”已以诗的语言先行存在了。海德格尔因此给现代哲学提出任务“把思从科学救渡到诗中去。”(《论人道主义的信》)

   卡西尔极为智慧地指出了语言的天生情感性。他认为,语言总包含着一种抒情性的要素,它天生具有诗性的一面。它对事物的描述与解释总要借助形象和隐喻。但在语言的发展中,它所承担的理论任务压抑了它的抒情性。日常语言形式是为区别行动的对象而造。但诗并不活动在这个实际或理论的领域。它奋争着一种不同的目的。从而,诗的语言是敞开的语言,它象征着人的敞开性,而人的敞开性又说明人的能在的无限可能性。诗的语言似乎是来自虚无的呼唤,它“不说出任何可供议论的东西,不提供任何关于事件的知识,……它把能在展开为各个此在当下个别化了的能在。”(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因而诗的语言是非工具化的语言。它不追求确定的目的,它本身就是目的,在此无为中,它成为无目的的目的。诗的语言是游戏的语言,它恣意与大千世界周旋,不问功利,不问成败,一任诗思的驰骋。它无所为而为之,从而把人的本真状态展露出来。工具化的语言要求确定与封闭,诗的语言要求朦胧与敞开,因而它本质上是解释的而非分析的。诗的语言诉说着:人是自由的存在。

   卡西尔指出:“在人类文化的早期,语言的诗性和隐喻性似乎远远通行在它的逻辑和演绎的性质之上。格里格·哈曼说‘诗是人类最本己的口语’。而后来语言的直觉性和想象性日趋式微,愈来愈抽象,成为日常生活的工具。”(《象征、神话与文化》)语言的诗性的衰微象征着人同自己原始根基的疏离,语言的工具化暗示着人工具化的危险。现代最通行的语言是广告语言和宣传语言,前者用来刺激人的虚假需求,后者为了维护人的虚假利益。这两种语言的有效性都依功能性的实用标准来确定。凡越出这个领域的语言都因不够“明晰”而遭到贬斥。但语言本身固有的诗性却泄露出人的原始性和超越性。诗的语言所揭示的人的能在性表明人能够向往、筹划、行动,能够“去存在”。只要语言的诗性没有彻底湮灭,人的存在的可能性就依然“敞开”着。尽管可能性总含着未知的神秘,但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最美丽最奥秘的情绪是神秘感。所有的真知灼见却是这种感觉赋予的。体验不到,人便不能探奇钩玄,虽生犹死。”

   即使是大诗人,也要大致遵守语言的共同规范。但他们却能够在这限制中纵横捭阖,驾驭着规则。更何况他们还有权破格,从句法、词义、语汇诸方面改造语言,扩展语言的表现力,发掘字词的深义。在此限制与逾越的过程中,不仅作诗的人自由驰骋,连读诗的人也自由自在,因为语言不再是他直面本体的障碍,相反,成了他通达本体的桥梁。我们惊奇地发现,凭借共同的语言规范,诗人却开创了独具个性的天地。莱辛曾说过:“窃取莎士比亚的诗行之不可能,犹如窃取赫拉克勒斯的大棒之不可能。”(《汉堡剧评》)我们可以准确地区分荷马与维吉尔的史诗,里尔克与马拉美的抒情诗,辛稼轩与姜白石的长短句。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节奏,韵律,情思,都有自己不可错识的诗的氛围。诗的语言如此地个性化,以至我们可以直呼其名地说,这是歌德的语言,但丁的语言,泰戈尔的语言。在个性随语言的无名无姓消隐之际,诗的语言便有名有姓地承担起守死善道的责任,为此,它不惜忍受独守家园的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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