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吕芸
小时候最盼过年，那时的年味十足，贴对联，放鞭炮，穿新衣，戴花帽，吃汤圆，喝米酒，讨红包，提灯笼。似乎一到过年，一穷二白风餐露宿的小乞丐，也忽地变成了腰包鼓鼓吃香喝辣的土皇帝。那个年代，无论家境如何清寒，年关将近，父母也会千方百计地省钱攒钱存钱，只等待新年来临，满足孩子们积攒了一年的梦想。
然而，父亲童年时的新年里是没有梦想的，他很小时就没有了爸爸。奶奶从一个备受艰辛的童养媳变成了茕茕孑立的寡妇，一个人将七个子女拉扯大，还让父亲上了学，成了个“公家人”，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奶奶身上的那种永不服输永不放弃的倔强劲儿也遗传到了我父亲的身上。他倔强努力，如他的属相一般，充分发扬着老鼠的执着，聪明和机灵。父亲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句话说得多了，连我那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的母亲在面临困难时也会文邹邹地冒出一两句。祖母认为这句话说得颇有道理，对她儿子赞不绝口。父亲笑着给奶奶解释，说，老娘啊，这句话哪是我先说的，是你儿子借用毛主席的话呢！
后来，父亲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幅油画，画上，毛主席身穿黑色大衣，迎风而立，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他左手背后，右手高挥，目光炯炯似有万丈光芒。画像底端，正是龙飞凤舞的一行行书：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这幅画从此就挂在了我家的客厅中央，直到现在。
毛主席的这句话在父母的口口相传下，逐渐就成了我们家稳如泰山固若金汤的家训。我们家那个时候确实穷极了，一家六口挤在一个不足九十平米的老房子里，房子是爸爸单位分的公房，家里只有他一人上班，妈妈是典型的农村妇女。奶奶那时候虽然还不是很老，但已是疾病缠身，常在床褥。我和哥哥姐姐都在上学，哥哥比我大两岁，高一级，姐姐又比哥哥大两岁，高一级。姐姐小时候很少穿花衣，她的衣服大多中性化，因为穿小了的衣服哥哥接着穿，然后我再接着穿，母亲用这种方式省下了不少买衣服的钱。然而，学费是无论如何也省不掉的，我们兄妹三人的学费就像是逼仄递增的楼梯一样，无限上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尽头。但父亲是不会气馁埋怨的，他仿若是被热油煎熬着的龙虾，即便身躯已无可奈何地渐渐佝偻，渐渐无力，但手足永远舒展，骨头永远坚硬，内心永远火红。
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我们兄妹三人也为学业努力拼搏着，我们坚信，无论求学的路多么艰难曲折，只要努力，结果定然不会差到哪去。初三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医生建议休学，亲戚朋友趁机游说父亲，说是个老妮儿，干脆别上了，病好了后就去打工，既能省钱还能给家里挣钱。父母和祖母听了，坚决不同意，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三个上学，谁也不能落下，谁也不能放弃。哥哥姐姐也安慰鼓励我，在我卧床养病时，他俩放了学就给我补课。我休学半年，病好后继续上学，顺利地考上高中。
母亲是一个很会持家的巧媳妇。每到冬天，她就会买百十斤的油黑菜，我们家乡称之为“腊菜”，我猜是取腊月之菜之意。母亲把腊菜一根根择净，去除已经憔悴的黄叶子，接着淘洗，再用热水焯一遍，晾干，放入一个硕大的瓦缸里，均匀地撒上盐，最后再用几块巨石压上去。母亲说，这样盐味就会充分地渗入腊菜中，入味且经久不坏。每天，母亲都会捞出一两根肥厚的腊菜，切成小块，撒上香菜葱花，拌点自家芝麻榨的香油，呈上一碟，配着母亲烧的红芋糊糊，早晚喝上一大碗，满腹温暖满嘴清甜。中午母亲会熬上一锅酥肉粉条白菜大杂烩，这热气腾腾汤汁浓郁的菜最让全家喜欢，母亲炸的酥肉在锅里煮的糯而不糜，软烂咸香，色泽红亮，汁醇味浓。奶奶牙齿不好也能咬得动，吃上一小碗。我们兄妹三人更不必说，这美味佳肴人间极品瞬间满足了我们食肉动物的味蕾。
在父亲母亲的精打细算下，日子在祥和平淡中离年关愈来愈近，我们的梦想也像渐次渐近的鞭炮一般，迫不及待地要绽放，父亲早早地就把一叠子能割耳朵挺括的新纸币准备好了，由奶奶用红通通的纸包好，就等待着大年三十的晚上守岁时，我们给奶奶敬了酒，磕完头，就可以讨要红包了。我们一家子坐在一起吃年夜饭，父亲难得一次喝起了白酒，他给祖母也会温上一杯，他们母子二人，我们母子四人，一家六口人围着一桌菜幸福地边吃边聊。回顾这一年的历程，父亲总是会说到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我年龄最小，父亲偶尔逗弄让我也抿一口白酒，热辣辣的味道把我呛得直咳嗽。父亲笑了，说生活就像这酒啊，辣乎乎，有时候还让人晕乎乎，可是只有喝下去，慢慢回味，才会品出醇厚绵远的滋味。
我和哥哥上高中那几年，是我们家最艰难的几年，姐姐刚考上大学。我们仨每学期的学费加在一起，相当于父亲大半年的工资。为了供我们上学，母亲远走他乡，委身于武汉一个火锅店里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一次。那几年的年味随着对母亲的期盼和想念显得更加浓厚悠长。年，就像是一条路，路的这端是留在家乡为梦想而战的儿女，路的那端，是独在异乡为儿女加油鼓劲的母亲。无论，这条路走得多么曲折，齐心协力的一家人总会相对而行，聚到一起。正如那句掷地有声的家训，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最艰难的日子在全家共同的努力下，变成了日后痛苦又甜蜜的回忆。如今，我和姐姐都成了教师，哥哥当了警察，我们的生活一天天变得饱满圆润，父母大半辈子的操劳也算是略有安慰。奶奶在她97岁那年寿终正寝，磕头讨要红包的日子也由我们兄妹三人的儿女在外公外婆面前延续。正如我童年时的年味越来越远去，而那句家训，却历经人世变化，代代相传下去。
吕芸，中学高级教师，信阳羊山外国语中学任教。追随君姐，追随语文湿地，我一直在努力！
编辑:郝晓琳
制作:秦 勤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