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王景文之死

（宋明帝泰豫元年）

【原文】

上疾笃①，虑晏驾之后②，皇后临朝，江安懿侯王景文以元舅之势，必为宰相，门族强盛，或有异图⑤。已未，遣使赍药赐景文死⑥，手敕曰：“与卿周旋⑥，欲全卿门户⑥，故有此处分⑦。”敕至，景文正与客棋，叩函看已®，复置局下，神色不变，方与客思行争劫⑤。局竟，敛子内奁毕⑩，徐曰：“奉敕见赐以死。”方以敕示客。中直兵焦度赵智略愤怒，曰：“大丈夫安能坐受死！州中文武数百，足以一奋①。”景文曰：“知卿至心；，若见念者②，为我百口计⑧。”乃作墨启答致敕谢，饮药而卒。赠开府仪同三司。

上梦有人告曰：“豫章太守刘愔反。”既寤，遣人就郡杀之。

【注释】

①疾笃：病危。 ②晏驾：皇帝去世的婉辞。 ③异图：别的计划，此指篡位。 ④赍（jī)：携带；送与。 ⑤周旋：交往。 ⑥全卿门户：保全你的全家。古有杀尽全家的酷刑，称“灭门”。 ⑦处分：安排。 ⑧叩函：打开封套。 ⑨争劫：围棋术语，一种比赛中的特定下法。0敛子内奁(lián)：将棋子收好，放回棋匣内。 ①奋：反抗。 ⑦见念：得到你的关心。

③百口：一百余人，此指家族。

【译文】

明帝刘或病势渐深，眼看无望了。想到自己死后，皇后一定会临朝主政，而她的哥哥、江安懿侯王景文凭借国舅的势力，一定会当上宰相。王氏家族一旦强大起来，难免会有非分图谋。

初七那天，明帝刘或派人送毒酒给王景文，赐他服毒自杀。同时送去的亲笔诏书写道：“我与你交往很久了，为了保全你们王家，因此特作这个安排。”使者送来诏书时，王景文正与人下围棋，打开函封看完，把它放在棋盘一边，神态依然，继续考虑与对手在盘面上争劫。下完棋，将黑白二子分开，收进盒里，然后才从容地告诉朋友：“刚才得到皇上圣旨，命令我自杀。”手下的两员战将中直兵焦度、赵智略十分愤怒，说：“英雄之辈能坐着等死！州中现有文武官员几百人，足可以拼死一争。”王景文答道：“我知道你们的赤诚之心了。如果你们真正关心我，请为我全家老小一百多人考虑。”于是研墨作书，回报圣旨，引罪自责，感谢圣上宏恩。写完之后，一饮毒酒自尽。明帝下诏追赠王最文为开府仪同三司。

明帝梦见有人向他报告：“豫章太守刘愔谋反。”醒来之后，便派人到豫章去杀了刘情。

【读解】

“喜怒不形于色”，是中国古代对人生修养的一种要求，体现着一个人坚强的自制力和广阔的胸襟。尤其在魏晋南北朝时，对士人的气量风度颇为看重，留下了不少佳话。最有名的要数东晋大名士谢安，正当淝水之战军情紧急的时候，却忙里偷闲，与人下起围棋来。局中，远方送来了大胜的捷报，阅罢依然不动声色，继续手谈，直到局终方淡淡提起一句：“小儿辈大破贼”。但这平静毕竟是强力自制的结果，兴奋之中，举足跨过门槛时碰掉了木屐上的小木条（屐齿）却也不知道——内心完全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了。

应该说王景文这时受到的压力比谢安更大，悲喜本身不是同一个感情层面的东西，控制悲伤远比控制喜悦艰难。况且是自己的杀身大祸，况且送酒行刑的士兵就守在自己的身边。王景文看去依然神闲气定，最后也许还在凝神收那半目官子吧。局终之后，又将棋子清好，有条不紊地放回棋盒之中。通鉴这段文章也写得好，细致入微地描写收棋子。相比之下，又肥又老、躺在病床上等死还算计着别人的刘或，真是太不名士了，连梦见有人造反也不放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心里已经在造自己的

反。明帝将死，方寸乱了。

政治、军事、文化的大道理且不多讲，人生匆匆，能够如王景文这样去得从容，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不也是一种迷人的境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