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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李翊书注评

答李翊书1

韩  愈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2: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3!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4?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5?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6?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7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8。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9。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邪10?将蕲胜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11。将蕲胜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12。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13。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14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15?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16。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17。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18。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戞戞乎其难哉19!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20。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21。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22。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23。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24。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25。虽然,不可以不养也26。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絶其源,终吾身而已矣27

气,水也;言,浮物也28。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29。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30?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31?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32?用与舍属诸人33。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已有方34;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35。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36

有志乎古者希矣37。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38。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39。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40。愈白。

 

[注释]

1、李翊:贞元十八年进士。韩愈《与祠部陆员外书》荐举李翊,称其为“出群之才”。《唐摭言》卷八:“贞元十八年,权德舆主文,陆傪员外通榜贴。韩文公荐十人于傪。”李翊即其中之一。本文是韩愈对李翊登第前请教为文之道的答复,约作于贞元十七年(801)。又,《五百家注韩昌黎集》引樊汝霖说:“李翊或作李翱。”吴汝伦说:“当依别本作答李翱,篇中所论,翊殆不足与闻。”李翱(772—841),字习之,陇西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官至山南东道节度使。韩愈门人。有《李文公集》十卷。《旧唐书》卷一百六十,《新唐书》卷一百七十七有传。

2、六月二十六日:指贞元十七年农历六月二十六日。白:禀告,报告。《正字通·白部》:“白,下告上曰禀白,同辈述事陈义亦曰白。”

3、辞甚高:文辞很高妙。即下文之“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下而恭:谦卑而恭敬。

4、谁不欲告生以其道:谁不想把自己知道的道理告诉你呢?韩愈所谈的“道”,内容很复杂。即《原道》所说的以仁义为内容的“道”,也就是本文所讲的“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行之乎仁义之途”的仁义。

5、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意谓李翊以谦恭的态度向人请教,不久他就会掌握“道”,并写出好文章来。有日,即不久。其外之文,即道为文的内涵,而文为道的外在表现。

6、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论语·子张》:“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又《论语·先进》:“子曰:由(仲由,字子路)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此乃韩愈自谦,称他本人对圣人之道尚未登堂入室。焉:哪里,怎幺。是且非:正确与错误。

7、虽然:表示转折,虽然这样,尽管如此。

8、立言:指着书立说。《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旧唐书·韩愈传》:“愈所为文,务反近体,抒意立言,自成一家新语。后学之士,取为师法。”

9、所期:所期望的。甚似而几:很相似而接近。几,接近。

10、蕲:通“祈”,求。取于人:为人所取,意即见取于人。

11、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则你本来就已经胜过别人并被别人所赞许效法了。

12、速成:迅速取得成就。无诱于势利:不要为势利所诱惑。当时应科目考试和士大夫阶层所习用的文体是时文(骈体文),作时文可以获取富贵,韩愈却希望人们作古文,所以说不要为势利所诱惑。养其根而竢其实:培养其根本,等待果实丰硕。加其膏而希其光:增添灯里的油膏,期待灯光明亮。膏,油脂。

13、其实遂:果实结得饱满。遂,畅达,发育完全。膏之沃者其光晔:油足则灯光明亮。沃,丰美,盛多。晔,光明。韩愈《答李秀才书》:“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又《答尉迟生书》:“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其基本意思与此数句相通。

14、蔼如:和气可亲的样子。

15、抑又有难者:不过又有困难之事。抑,不过。至犹未也:达到还是没有达到。此处指上文所说的“古之立言者”的标准。

16、学之二十八年矣:韩愈自称十三岁学文,至此二十一年。

17、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此乃高自标榜之语,实际上韩愈于诸子百家、佛老之书及《文选》、史传,无所不读。韩愈《进学解》云:“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

18、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独居或外出似乎都有所遗忘,俨然似在思索,茫然又若迷惑。这四句形容学文时聚精会神的沉迷情状。即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虽外物至,不胶于心”之意。

19、取于心而注于手:把心中所想写出来,像流水一样畅通自然。注,河水流入湖海。陈言之务去:指语言及文意的独创性。黄宗羲《论文管见》:“所谓‘陈言’者,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缠绕笔端,剥去一层,方有至理可言。”故陈言兼指用熟用滥的文辞与文意。戛戛:艰难的样子。

20、正伪:意即符合“圣人之志”者为正,不合者为伪。虽正而不至焉者:指大体上纯正但仍未达到极致的作品。焉,指示代词,指“圣人之志”。如韩愈《读荀子》有云:“荀与扬(雄),大醇而小疵”。昭昭然:明白清晰的样子。读书能辨析真伪,必须有真知灼见,学道学文两方面都有所得,然后才能做到。

21、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一定要除去“伪”与“不至”者,才渐有所得。

22、汩汩:拟声词,指流水声。此处形容文思如水流。

23、笑:讥笑。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因为文章中还有他人的陈言旧说存在。

24、浩乎其沛然:比喻文章气势之大如浩瀚江河。皇甫湜《谕业》:“韩吏部之文,如长江大注,千里一道,行飙激浪,污流不滞。”浩,大。沛然,充足盛大的样子。

25、距:通“拒”,拒止。醇:纯正。肆:放纵。此句意谓由于文思沛然涌出,担心它驳杂不纯,因而要停以蓄神,平心静气地明察;当其全部纯正时,再放手抒发出来。此处当系指道与文两方面,既要求内容的醇正,又要求文字的精当。

26、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虽然道德文章达到了这样高的境界,仍不可不继续加强修养。

27、《诗》《书》之源:指儒家经典。终:穷尽。

28、气,水也;言,浮物也:文气如同水势一样,文辞如同水上漂浮物一样。

29、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气势弘盛,则写文章时辞句的短长与声调的抑扬全都适宜,运用自如。

30、几于成:差不多成功,接近于完美。

31、其用于人也奚取焉:所作古文虽好,但都不为时下士大夫所取。奚,何。

32、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文章等待时人所取用,难道就像器皿用具一样吗?其,岂。肖,相似。

33、用:使用。舍:弃而不用。

34、处心有道,行己有方:安顿自心、立身行事都有正确的方法。

35、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君子见用则把他的道施于一般人,不见用则把道传给弟子。垂诸文:把道传之于文章,即以文章来载道,以期影响于后世。韩愈《答崔立之书》:“作唐之一经,垂之于无穷。”即其意也。

36、其亦足乐乎:此谓对道与文深厚修养,将会获得内心的满足与快乐。

37、有志于古者希矣:有志于学古立言的人太少了。希,同“稀”。

38、遗乎今:为今人所遗弃。吾诚乐而悲之:我诚然为有学古立言的人而高兴,但又对被今人所遗弃的状况而悲伤。

39、亟称其人:屡屡表扬其人。劝之:勉励他。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不敢轻易地表扬或批评别人。

40、相为:偏义复词,为你。此句暗用《论语·里仁》“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句意。

 

[讲解]

韩愈(768—824),字退之,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东南)人。贞元八年进士,官至吏部侍郎,卒后谥文,后人称为“韩吏部”、“韩文公”。唐时昌黎为韩氏郡望,每自称“昌黎韩愈”,故世称韩昌黎。韩愈乃唐代著名散文家、古文运动之倡导者。苏轼《韩文公庙碑》称赞曰:“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在唐代古文运动中,厥功甚伟。

古文运动是适应当时复兴儒学、革新图强、重振大一统国家的社会思潮而兴起的一次文学革新运动。从李华、萧颖士、独孤及、柳冕、韩愈、柳宗元,不论在理论上或创作上,是逐步展开的。特别是在理论上,最终完整地提出了内容的革新问题——文以明道,和形式的革新问题——创造比较接近口语的古文,并且注意于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以古文的形式改革促进内容之革新。在这一运动中,韩愈继承并发展了前代古文家的成果,提出了比较系统的理论主张,完善了古文运动的理论体系,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发展,同时,以其杰出的理论建设和创作成就,确立了其文坛领袖的地位。

《答李翊书》约作于贞元十七年。李翊举进士前,请教为文之道,韩愈答复,阐述其基本的古文理论主张。韩愈是提倡古文而反对骈文的。《答李翊书》说:“有志乎古者稀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题欧阳生哀辞后》曰“君喜古文”、“其志在古文”、“愈之为古文”,《师说》亦曰“李氏子蟠……好古文”。所谓“古文”,是与句式整齐、讲究对偶的“骈文”相对而言。西汉以前之文章,以散体为主,东汉以后骈偶成份逐渐增加,至南朝后期和初、盛唐时期,发展至极点。韩愈主张学习、效法西汉、先秦文体,以纠骈体之偏颇,故称“古文”。学习古文的目的在于明古道。文是手段、是形式,道是目的、是内容。作于贞元九年的《争臣论》已经比较明确地提出了这一观点:“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其后,在许多论述中,韩愈反复阐述了这一思想:“愈之志在古道,又甚好其言辞。”(《答陈生书》)“然愈之所志于古者,不惟其辞之好,好其道焉尔。”(《答李秀才书》)“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而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题欧阳生哀辞后》)这些论述,颇能表明其提倡古文以明道的理论主张。

那么,韩愈所谓“道”具体内容是什么呢?《原道》一文有具体之论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道是“合仁与义言之”,“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这种世代相传之儒家之道,主要包括两方面内容:一是圣人所“教之相生相养之道”,即生产、交换、医药等;一是圣人所确立的“其法礼乐刑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即圣人所制定的礼乐刑政制度和所规定的君臣父子、统治与被统治者之间的伦理关系。由于老、佛思想的兴盛,圣人所制定的礼乐刑政制度和伦理关系被扰乱了,即“世俗陵靡,不及古昔,盖圣人之道废驰之所为也”,“今天下资于生者,咸备圣人之器用;至于人情,则溺乎异学,而不由乎圣人之道,使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之义沉于世,而邦家继乱,固仁人之所痛也。”(张籍《上韩昌黎书》)因此,韩愈要攘斥老、佛二家之说(“异学”),正本清源,使之皆归于儒家思想之“正途”,即所谓“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显然,韩愈倡言古道,就是要用“圣人之道”来统一人们的思想,从而巩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秩序。这种认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有着积极的意义。中唐中央王朝的统治力量削弱,藩镇割据,佛、老思想的发展也起着离心作用,严重危害着中央政权的巩固和统一。在政治和思想领域,唐王朝陷入了严重的危机之中。韩愈倡言古道,攘斥佛、老,恢复儒家之正统地位,要求严守君臣之道,加强中央集权,削平割据和叛乱,努力维护唐王朝的政权巩固和统一,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因而在当时得到了中下层士人的广泛响应,复兴儒学遂成为一种广泛的社会思潮。当然,韩愈所谓“道”,还包括许多具体的内容,大至国家政治,小至交友为人,而且与实际的政治生活和社会生活相联系,重视“道”的“辅时及物”。

韩愈学古文,其目的在于明道,执着于实际社会生活。因此,韩愈很关注作为“古道”载体之“古文”,热心于恢复古文体制。骈文有着严格的对偶、声律要求,限制了文意的自由表达,而奇句散行之古文则未有此种局限,有着充分的表达自由。此外,“古文”虽是三代秦汉之旧制,但在当日骈文盛行之时,“古文”却是不同流俗的“新体”,能够新人耳目;“古文”又是古圣贤人思想之载体,韩愈在重视学习“古道”之时,自然“好其辞”,因而恢复古道与改革文体是相辅相成、紧密联系的。就其实质而言,以韩愈为主将的旨在进行文体改革的古文运动,所进行的正是一场思想改革。韩愈主张学习先秦、汉代古文,通过自己的艰辛实践,创造新文体,以期超越流俗,出奇制胜。在《答刘正夫书》中,韩愈主张“以古圣贤人为法”,“若圣人之道不用文则已,用则必尚其能者。能者非他,能自树立,不因循是也。有文字来,谁不为文?然其存于今者,必其能者也。”重视古文的艺术性,注重艺术创造,在一定意义上超越了“明道”“传道”的实用目的。文道并重,致力于文章艺术性之探讨,正是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取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文道并重,是一个明确的理论主张,但如何才能做到“文道并重”——即如何才能写出既有充实的现实内容又有高度的艺术性的古文,仍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对此,作为古文大家的韩愈有着精辟的阐述。

韩愈以为,要写好古文,首先应该加强道德修养。《答李翊书》有云:“生之所谓立言者是也……抑不知生之志,蕲胜于人而取于人耶?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邪?蕲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蕲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意谓要成为可与古圣先贤相媲美的文章大家,则需要坚持不懈地加强道德修养,无望其速成。因此,需要选择正确的学习对象,认真体悟:“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读圣贤之书,求圣贤之志,沉潜其中而得窥圣贤之境界,如此方可“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即使得心应手、浩乎其沛然之后,仍然要小心翼翼,谨防有不合圣人之道的思想言辞,即“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即使到了这一境界,仍要坚持道德修养,所谓“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生而已矣”。在韩愈看来,加强道德修养是写好古文的关键,因为古文要有符合圣人之道的高远的立意和充实的现实内容,并因此也影响着文章的风格。《答尉迟生书》说:“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即强调文章写作要注重根本,加强道德修养,充实内心,也才能提高艺术技巧——道理既明,是非判然,文章才能明快确切;对所论问题把握充分,理解深透,文章才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道德修养是文章写作的关键,理应给予充分的关注,而文章写作还重在“养气”,韩愈提出“气盛言宜”的理论。《答李翊书》有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韩愈所谓“气”与道德修养有关,指作家的精神状态;“气盛”则指具有充沛的情感、酣畅的情思,对于所欲说明的事理了然于心、是非分明。处于“气盛”的精神状态下,则能够妥帖地安排好文辞声调、句式长短的关系——即刘勰所谓之“形文、声文、情文”之美,很好地叙事说理、表情达意,使得文章神理意脉连贯、辞事双美。韩愈的这一理论,是对孟子“知言养气”理论和曹丕“文以气为主”理论的继承和发展。韩愈是要以与内容相适应的、随着内容变化而变化的声调句式、文辞意脉之自由流畅,取代骈文之僵化刻板之格式,从而建立新的“古文”格调。

文章毕竟是语言的艺术,韩愈特别强调语言的独创性,提出“务去陈言”的主张。《答李翊书》有云:“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因为在当日骈文盛行数百年之后,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表达方式和陈熟的语汇,韩愈倡导写作古文,则要屏除骈文所习用的表达方式和陈熟语汇,自树立而不因循,用富有独创性的新型语言以叙事说理、表情达意。当然,韩愈“务去陈言”所关注的不仅仅是语言本身,当也包括内容、观点、立意、构思等方面,正如清人黄宗羲所说:“昌黎‘惟陈言之务去’、士衡‘怵他人之我先’,亦谓学浅意短,伸纸摇笔,定有庸众人思路共集之处。故唯深湛之思贯穿之,学而可以去之、怵之。”(《南雷文案》外集《寿李杲堂五十序》)刘熙载《艺概·文概》亦指出这一问题:“昌黎尚陈言务去。所谓陈言者,非必勦袭古人之说以为己有也;只识见议论落于凡近,未能高出一头,深入一境,自结撰至思者观之,皆陈言也。”确能探解韩愈“务去陈言”之理论核心。

韩愈是主张避熟求新、避平庸求奇崛的。在《南阳樊绍述墓志铭》中,韩愈进一步阐述了这一思想,“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又何其难也!必出入仁义,其富若生蓄万物,必具海含地负、放恣横纵,无所统纪;然而不烦绳削而自合也。”又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文从字顺各识职”,强调学习古人的创新精神,并主张文辞之自然流畅,以避免当日古文写作中所存在的字句滞涩、音调不谐之弊病。因此,在《答刘正夫书》中,韩愈提出“师其意,不师其辞”的理论,更为明确地阐述了这一理论,并且说“(文)无难易,惟其是尔。如是而已,非固开其为此,而禁其为彼也”。在提倡古文写作之法度的同时,指出文章写作之有法而无定法,强调在遵循基本写作原则前提下的自由表达,而这正是韩愈的高明之处。这一理论主张,对古文写作应该说有着积极的意义。

为了写好古文,韩愈除了把道德修养看作古文写作的根本而外,还很重视对古人文章的广泛学习。《答李翊书》有曰“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虽是讲道德之涵养培育,但也指学习三代两汉文章,而且有强调入门须正的指导意义。在《进学解》中,韩愈假借生徒之口自述其为文经历,就涉及到了对前代文献的广泛学习:“沈浸醲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韩愈阅读广泛,不但学习儒家经典,而且广泛涉及前代文章,积极汲取有益的养料,《答侯继书》说:“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而《送孟东野序》则列举了自尧舜至于大唐的“善鸣”者,所谓“其下魏晋氏,鸣者不及于古,然亦未尝绝也。就其善者,其声清以浮,其节数以急,其辞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为言也乱杂而无章”,批评魏晋以下文章之骈俪日重,但仍然是予以充分的关注、学习的,他于骈文佳作也是有所汲取的。可见,韩愈主张以先秦、西汉文章为楷模,却并不专主一家,而是借鉴、学习前代一切有益的文化传统,兼收并蓄,融会贯通,形成其汪洋恣肆的新文风。故尔刘熙载《艺概·文既》称:“韩文起八代之衰,实集八代之成。盖惟善用古者能变古,以无所不包,故能无所不扫也。”对前代文化传统的含英咀华,融会贯通,才会闳其中而肆其外。

韩愈主张文以明道,重在阐述儒家之道,所谓“觝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倒”(《进学解》)。不过,韩愈与柳宗元一样,重视“道”之“辅时及物”,并非抽象的性理之谈,而且内容广泛,因此,韩愈也就很重视文学反映现实的功能,重视文学抒发感慨的性质,提出了“不平则鸣”说。《送孟东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人声之精者为言,文辞之于言,又其精也。

 

在韩愈看来,文章之作,本因作者心有所感,郁积于中,不能自已,遂发为文辞而成文。由此而论,有“不平”,则有抗争,“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论及孟效而言,“抑不知天将和其声,而使鸣国家之盛邪?抑其穷饿其身,思愁其心肠,而使自鸣其不幸邪?”可见,文学作品和作者所处的时代、社会环境及作者自身的遭际密不可分;文学作品既要反映社会现实,也要抒发作者自身之情感,“自鸣其不幸”,也只有那些抒发深沉情感、反映现实的作品才能感动激发人意。韩愈列举了自上古至魏晋六朝、唐的文学和学术现象,说明不同时代产生不同的文学和学术思想,各个时代的优秀作家者是历史上的“善鸣者”,如孔子、庄周、孟子、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陈子昂、李白、杜甫、元结等,皆是以其创作来发抒其“不平”的“善鸣者”。当然,韩愈所谓“不平则鸣”的范围是广泛的,但却比较侧重于哀痛之鸣,而且韩愈自己的作品“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上宰相书》),借以自鸣其不幸。在《荆潭唱和诗序》中,韩愈提出:“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苦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是故文章之作,恒发于羁旅草野。至若王公贵人气满志得,非性能而好之,则不暇以为。”愁苦困窘易于产生创作的冲动,而悲苦之情又易于感动人意,从而产生动人的艺术作品,韩愈的这一认识,实际上已经接触到了人类以悲为美的心理机制,有其合理性。

处于愁苦困窘之中而又有悲苦之情,文学创作则能够抒发这种悲苦之情,“舒忧娱悲”(《上兵部李侍郎序》),既自鸣其不幸,也可以缓解心理压力。因为韩愈认识到,文学创作始终伴随着强烈的感情活动,《送高闲上人序》虽是论书法,但与诗文创作原理相通。张旭善书法,“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其充沛丰富的情感是创作的动力,而书法艺术则是其全部心思和浓烈情感的表现。这种情感由人生之遭际而来,也是作者体验观察外物之所得,所谓“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虽是一己之私情,却因此而有了广泛的社会性,故能得到读者、鉴赏者的共鸣,获得了永久的艺术生命力——“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

当然,要获得这种情感,则要执着于人生、执着于现实社会,内心方可有“不平”,才能以此而“自鸣其不幸”、“鸣国家之盛”。韩愈说:“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于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及也。”这种激动不平情感的获得,是要关注现实人生与社会的,而这正是韩愈“辅时及物”的“文以明道”思想的体现。韩愈认识艺术创作要有丰富充沛的情感,而僧侣“其为心,必泊然无所起;其于世,必淡然无所嗜。泊与淡相遭,顽堕委靡,溃败不可收拾,则其于书,得无象之然乎”,远离世俗人生,不关注现实,内心无不平,则难以有好的艺术创作。这一说法是有一定道理的。后来,苏轼《送参寥师》对韩愈的这一理论有补充和完善:

 

退之论草书,万事未尝屏。忧愁不平气,一寓笔所骋。颇怪浮屠人,视身如丘井,颓然寄澹泊,谁与发豪猛?细思乃不然,真巧非幻影。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阅世走人间,观身卧云岭。咸酸杂众好,中有至味永。诗法不相妨,此语当更请。

 

苏轼认为“阅世走人间”的丰富体验、充沛情感,是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因素;而“空且静”的心理状态,则有利于体察、参悟万物之变动和诸种境象,体味深切,所创造的艺术作品才能栩栩如生而包蕴广泛。实际上,苏轼所揭示的正是艺术创作中的生活体验(强烈的情感和盎然的审美意趣)和创作时的空明虚静的心理状态,因而显得更为全面深刻。

文学既然具有“舒忧娱悲”的作用,可以发抒其悲忧怨怼之情;而“以文为戏”则是更为积极地发挥文学的这一作用,发抒感慨以缓解心理压力,韩愈认为这并不有悖于教化。《上兵部李侍郎书》有云:“谨献旧文一卷,扶树教道,有所明白;《南行诗》一卷,舒忧娱悲,杂以瓌怪之言、时俗之好,所以讽于口而听于耳也。”《病中赠张十八》亦曰:“文章自娱戏,金石自击撞。”而与韩愈同时之裴度在《寄李翱书》中则批评韩愈的“以文为戏”:“昌黎韩愈,仆识之旧矣,中心爱之,不觉惊赏,然其人信美材也!近或闻诸侪类云: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可矣乎,可矣乎!”实际上,裴度的见识是比较狭隘的。文学不但有认识作用、教化作用,也有“陶冶性灵”的美育作用和娱乐作用,而“以文为戏”正是以积极主动的态度突出文学的娱乐作用的。这正体现了韩愈对文学的功能的认识比较全面,对文学的理解比较深刻,在肯定文学的政教、“明道”作用的同时,也认识到了文学固有的审美愉悦作用。

从以上论述可见,韩愈的文学思想是比较全面的,既注重于“明道”,突出“辅时及物”的现实性,也重视文学本身的特殊性,提出了“气盛言宜”、“务去陈言”、“文从字顺”、“不平则鸣”等理论主张,重视学习前代优秀文化遗产,形成了比较系统的文学理论体系,有力地指导了当时的创作,推动了古文运动的发展。韩愈与柳宗元一道,以鲜明的理论主张和创作实绩,共同倡导古文运动,并培养了李翱、皇甫湜等一大批的古文家,使得古文运动最终取得了成功,对后来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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