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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荒油云,寥寥长风——26年之后再品《三国演义》配乐

“刘关张”与作曲家谷建芬 李一丁 词作家王健

一直以来常有这样的念头,总想抽点时间简要地分析分析老版四大名著的配乐。这四部电视剧之所以深入人心,和其中音乐的经典程度亦密不可分。这批作品创作水准之高、思想境界之高、作曲技术之高、歌曲传唱度之广、与原作意境之契合,无论在当年还是在现在一众影视剧配乐中都算得上非常罕见。每每在观看时,总是不自觉地就被或古朴风雅或恢弘凝重或幽默风趣或豪气万丈的配乐吸引,有时浓墨挥毫有时传神点睛。电视剧《三国演义》更是以三国历史的风云诡谲气象万千、以84集总耗资1亿7千万元史无前例的鸿篇巨制,成为亿万观众心目中的老四大成品质量之首。对于这样的一部史诗级巨作,横贯东汉末至三国的八十余年历时,加之又是以今人写古人的音乐,而汉代音乐可供借鉴的资料仅剩散落古籍中的叙述,既无乐谱又无音响,其配乐部分的创作难度以及所要求的风格之严苛可想而知。

需要在此说明,我并没有能力分析电视剧中的所有配乐,也实在找不来总谱加以对照,这篇小文只是在观看过程中借助听辨发现的一些配乐中的奇特有趣之处(基本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虽然看起来多是在细微处琢磨思考,然而正是在这些细节层面反映了作曲家们深刻而准确的理解能力和罕见的艺术才思。

(一)

央视《三国演义》的配乐部分实际由三位作曲家合作完成,谷建芬、李一丁、王宪,前两位是女性,最后一位是男性,如果没有仔细看过各集片头,这后二位的存在很可能会出乎多数人的预料——好像并没有听过似的,其实这两位才是整部电视剧配乐的中流砥柱。片头片尾曲以及主要人物的角色歌均由谷建芬创作,以上歌曲的旋律部分都出自她的手笔。这是一位世所罕见的旋律天才(其实老四大的作曲家们都是一等一的旋律天才)。在写三国配乐之前,谷先生就因创作歌曲成名,她的通俗歌曲儿童歌曲大多都是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她笔下的旋律起承转合仿佛天成,找不到一个多余的音符,宛如心底之音汩汩流淌,闻其乐如轻风拂面自然清新,颇有“天然去雕饰”之感,也是因为她的旋律天赋,让她仅凭一首《临江仙》便于数位男作曲家中脱颖而出,被王扶林导演相中。令人惊讶的是,除了她作为一位女性可以写得比男性作曲家更豪气恢弘,更是她这样一位之前只创作过风格轻松明快的通俗歌曲作曲家,居然能为三国电视剧写出这样一套古朴典雅又回肠荡气的旋律,这样的音乐风格对于她来说应该几乎是首次尝试,可塑性实在极强。

谷先生创作的这14首歌曲风格各异(片头片尾曲两首及角色歌十三首,但“张飞之歌”未被采用),其中一些配乐有极个别地方在旋法的安排上如音型、尾句收束等显得旋律略有近似或套化的迹象(因而我也见过有人觉得有些曲子之间“有点像”),除了最后没有选入的张飞之歌——这首也相对最不出彩,但电视剧没有采用的主要原因是导演觉得长坂坡一场前面刚唱过赵云之歌,两首角色歌连唱显得歌曲太多——总体而言瑜百瑕一,这是一套水平很整齐的精彩音乐,旋律优美合乎平仄,尤以片头曲《临江仙》、片尾曲《历史的天空》、《这一拜》、《有为歌/卧龙吟》等为最佳,后三首包括剧中的大部分歌曲是带有古典气质的通俗作品,所以演唱风格也相应选择了通俗唱法,《临江仙》则运用美声唱法,调式选择上使用了加入变宫即7音的六声羽调式,这是民族五声调式的延续,确是古香古色又兼具一定现代气息。当年就有批评的声音认为《临江仙》选用美声唱法实在太过阳春白雪不接地气,甚至批评它“脱离群众”,没有声乐基础的人只能哼唱但又唱不好。这样的批评不说全没道理也是偏颇甚多的,一部历史剧如全部选择通俗唱法既显得风格单一又缺乏正剧的历史感,适当加入几首美声歌曲完全没有问题。应在此提及的是,《临江仙》《貂蝉已随清风去》《这一拜》等作品的配器实际均是由李一丁完成的,我们现在听到的片中那些大气磅礴、恢弘瑰丽的背景音乐(包括主题曲、角色歌的变奏,或者像甘露寺刘备娶亲、诸葛亮七纵七擒等这些最为经典的原创音乐),全部出自李一丁和王宪之手。李一丁负责前40集的纯音乐写作,王宪负责后40集,在配器思路上经过二人的交流协商,保证了所用乐器的一致和作品整体风格的一致。因此可以说,三国的音乐创作是三位作曲家的通力协作,互不可缺。李一丁毕业于沈阳音乐学院作曲系,王宪毕业于天津音乐学院作曲系,二位都是科班出身。王宪在三位作曲家中年纪最小,创作三国配乐时年纪不到四十,之前已为电视剧《末代皇帝》写过配乐,李一丁不到五十,也已为不少影视作品创作过音乐,她在前几年已经去世了,非常可惜。

作曲家李一丁、谷建芬、王宪

(二)

李一丁、王宪二位作曲家在整部电视剧中究竟写了多少配乐,我并没有查过数(在b站一个配乐汇总里显示全剧的配乐至少有200段,如此数量亦可得见作者们所耗精力之巨),然而他们的配器风格之多元、配器思路之活跃令人惊叹不已。二位作曲家都认为写作三国配乐,应求神似而非形似,需把握汉末三国不同于唐、清等时代的歌舞升平富丽堂皇或宫帏争斗末世堪哀,而更多应将英雄人物“大惊大喜,大疑大决,大急大慰”的豪迈之气壮志难酬融入古朴凝重的气韵,以描绘恢弘磅礴厚重绵长的历史感。无论琴歌、舞曲、宴乐,抑或清唱小调、战场鼓乐,均依饮食、婚冠、宾射、飨宴、脤膰、庆贺之礼逐一创作,歌舞宴乐亦可按舞蹈编排为《铜雀伎》《盘鼓舞》《白纻舞》《踏歌舞》《羽笛舞》《蜀宫人舞》《刀牌舞》等包含汉代雅乐俗乐的乐舞艺术,均需整体风格划一但局部多有不同。

李、王二位作曲家在全剧整套配乐的配器选择上仍是以管弦乐队为主,民乐为辅,表现民族气韵主要依靠琴、筝、箫、埙、笙、笛等弹拨与吹管乐器,辅以古香古色用以表现宫廷雅乐或盛大祭典的编钟编磬,同时加入后来传入的西域乐器如琵琶、管子/筚篥等,打击乐部分则多用锣、鼓、钟、铜铃、扁鼓等。从现在各地汉画像石中的民间鼓吹乐,可以发现其主要乐器也大致有吹奏乐器排箫、笙、竽、笳、角和打击乐器鼓、铙等,汉代的鼓吹乐不仅多运用与宫廷,民间也广泛使用,因此作曲家们的创作思路和配器选用是完全正确的,既谨慎考究又灵动且不拘泥。另外,两位作曲家还模仿了各地区音乐风格的不同,如蜀乐(刘备宴请张松的席间奏乐,也包括刘禅被解送洛阳在司马昭设宴款待之时,要求为刘禅跳“蜀舞”以讥讽其此间乐不思蜀的鸵鸟心态,配乐也正是这一段蜀乐)、吴乐(子夜四时歌等),包括南蛮之地带有异域色彩的音乐等,从调式旋律及配器选择上也可以听出明显不同,如《子夜四时歌》虽然由管弦乐队主奏(弦乐队拨奏),但击打节拍以钟、磬点缀,中间叠入箫声,同时该作是完全的五声调式作品(羽调),因而以种种方式模拟江南典雅清秀的丝竹音乐又富宫廷气息,雅俗兼具,非常符合人们想象中的吴地音乐风貌;蜀乐一段的配乐是宴乐中的典范,音律中正和平、纯正典雅,乐器以笙、笛、筝、鼓、编钟为主,以弦乐队若隐若现地衬底,选用了七声调式(不过因为电视剧里的配乐多是渐进渐消式的,无法听到准确的首尾落音,只能大致判断是七声清乐商调式或雅乐羽调式),竽在汉代乐队中是主奏乐器之一,汉代乐俑和石刻画像中也多有吹竽的图象,同时竽/笙/排笙亦为西南地区乐器代表,因而选用竽/笙(包括笛)为蜀乐一段的主要乐器是准确恰当又神形兼备的选择。

《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是贯穿全剧最重要的主题素材之一,同时各位主角的角色歌也是数次变奏,主题曲(以及《有为歌》)的变奏几乎达到俯仰皆是的程度。如,三顾茅庐前刘备占卜以择吉日之时,《临江仙》主题曲以弦乐为背景以琵琶奏出主题;曹操东临碣石极目远眺以观沧海时,先以竖琴演奏引子音型随后以弦乐队为主,点缀以箫;出师北伐时已变奏为速度激昂的战曲,同时加入了男女声合唱(只吟唱单音节“啊”),彰显此种悲壮犹如颂歌;最后一次变奏最为悲怆凄然,姜维孤身奋战,终是无力回天,举剑饮恨自尽,剑刺入腹,惨状万分,颤抖流血的双手因痛苦高高弹起,此时屋外正暴雨倾盆,一道闪电击破夜空,霹雳而下,管子(筚篥)应声而起,这是最后一次吹奏主题,那凄厉如鸮啼鬼哭般的音色足以令人痛断肝肠,作曲家在旋律的变化上更强调了一个下滑的#4音苦音(原本的临江仙旋律并无),管子如劈裂崩摧,声声泣血,强烈的悲剧性和宿命感压抑地观众悲愤地几近崩溃:英雄末路,国破身死,终是“不可与命抗争矣”,一个辉煌的时代就此落幕,日月同泣,天地同悲,如何让人不同掬一捧神伤之泪!主题曲的变奏在全剧中少说也有数十种不同风格模式的编配,在电视剧中总是以最精妙的方式在最恰当的时机呈现——或表现人物心境展现英雄的广阔胸怀、高远境界,或描摹山川河流沟谷丘壑,一展辽阔壮远之姿,寓情于景,意境非凡。还有一些特别细节的主题变奏,如刘备的角色歌《民得平安天下安》最初完整地出现在《携民渡江》一集,但于前数集如在刘备跃马檀溪误入水镜山庄之时却提前有两处变奏,一是从宴席逃跑驰马狂奔时背景音乐选择了以板/梆模拟马蹄疾驰同时以管弦乐队为背景由长号演奏主题(作曲家很喜欢使用长号、小号等西洋乐器代替“号角之声”并且丝毫不显违和),另一处是进入山庄偶遇一骑牛的吹笛牧童,此时牧童所吹正是刘备角色歌的主题。

除了这些主题变奏之外,两位作曲家也创作了大量的原创配乐,如前面已提及的众多乐舞宴乐,还包括一些抒情状景的部分,或悲凉肃杀或温婉柔情,还有描绘战斗场面的激烈冲突,如三英战吕布中频繁使用琵琶上下滑奏表现战场之激烈慷慨,琵琶擅表喧嚣,早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已有用琵琶展现激昂战斗场景的描述,亦有《十面埋伏》这样的名曲利用划、排、弹、推拉、拼双弦等技巧表现楚汉之争的震撼战斗。此外作曲家们还在两处,即诸葛祭风和天边龙挂,大胆运用了电声技术,以midi合成音效和独特的和弦构成(音丛、高叠和弦,核心音程小二、增四,中国音乐中极少连用)表现这种奇幻波谲之状。总之,这套音乐的创作和配器理念是亦古亦今、西为中用,从不拘泥于何时使用民族乐器何时使用西方乐队,并无明显的界限划分,多数时候是两者混用,大胆别致,水乳交融,毫不违和。

(三)

在这部电视剧的整套配乐中,我还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配器思路:全剧居然没有一处使用过唢呐这一乐器,李、王两位作曲家通篇最常用的、并且音色与唢呐非常相近的乐器是管子(筚篥),同时最奇特地方在于,无论是悲是喜的场面中都能见到管子的身影,可以说近乎无处不在。例如除了表现悲怆景致的姜维之死等,在刘备大婚《子夜四时歌》开篇也是以管子吹出一组重复高低八度的引子音型;《这一拜》劳动号子般的副歌段落中也是以管子重叠部分旋律达到起承转合的作用;黄巾起义政权更迭的配乐也是先运用长号奏出“号角”,伴随“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呼号,管子应答乐句的霹雳之声直指苍穹——残阳如血,缇红的余晖几近刺目,掩映着一抹黄沙萧瑟,举目四望,荒凉芜秽。管子这一吹管乐器音色既粗犷又高亢,虽和唢呐一样同可用于悲喜之乐,却比唢呐的音色略显忧郁细腻,唢呐声音明亮凝聚一线又有碗口以放大音量,各音区的音色差异似乎也不如管子更大些,管子总能发出一种近似劈裂的效果,正是这种劈裂声最是动人肺腑,它的高音区并不如唢呐尖利,中低音区则听来颇觉带有那么一丝箫般的呜咽凄凉(记得最早听到双管《江河水》时着实被那种凄厉悲怆深深震撼)。

我认为,选用管子而不用唢呐,反映了作曲家们极高的审美趣味和深厚的史学功底。中国古代吹管乐器中,其实并没有音量特别响亮高亢的,音色柔和音量不大的乐器为多,而管子、唢呐这一对双簧乐器从西域传来之后可谓深得人民喜爱,在鼓吹乐中也成为笙管乐、唢呐乐的主奏乐器。管子前身为古称的筚篥、笳管,宋朝《乐书》称筚篥“以竹为管,以芦为首”,管子的传入大概在唐代或者说最早的记录在唐代可寻(“觱篥、悲篥、笳管、风管;觱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声悲。” [唐]杜佑《通典》),而唢呐传入实则晚了很多,现在常见的说法是三世纪从波斯进入中国,然而用以当作证据的克孜尔石窟壁画上的唢呐后来被证明是并无喇叭口的乐器即筚篥。中国最早的唢呐出现在骑马俑上,明代的文献记录也表明唢呐具有军乐和仪仗乐队性质,大约此时唢呐才被大规模使用。因而,汉代风格的作品配器确实应该避免使用唢呐。历史考证的角度是其一。其二,唢呐作为民俗文化的代表之一,其身上带有太过于浓烈的乡土气息,常用于民间红白喜事,音色激昂高亢,质朴豪放,有的网友戏称唢呐是乐器中的“流氓”,还有些人觉得唢呐过于“土气”“闹腾”“太俗”“难听”,对它甚至不太待见。由此得见,若用唢呐来表现三国英雄,则显得气质不搭、格格不入。很有意思的是,在老版《水浒传》的配乐里,唢呐的身影却无处不在,《好汉歌》《王进打高俅》等经典配乐中都可以听到唢呐吹奏的主题旋律,正是因为要表现梁山好汉的性情豪放快意恩仇,展现山东、河南地方音乐的乡土气,赵季平在配器时选择多用唢呐(也包括坠胡等乐器)予以表现。可见,对于作品中主力民族吹管乐器的选择,在三国配乐中贯穿始终地运用管子,在水浒配乐则使用唢呐,都可谓是精准至极的神韵之选,也是出于了精益求精的精神。作曲家们超越常人的洞察力和审美品味实在让人叹服不已。

《三国演义》这套配乐无论从旋律抑或配器的角度观察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倾尽了三位作曲家数年心血,反复打磨反复思量,意趣高远,回肠荡气,“荒荒油云,寥寥长风”。之前曾经在某期刊上读过一篇评价新老三国配乐的文章,认为老三国的音乐语汇在今天看来已显陈旧,无论在旋律配器还是音色选择上都缺乏新意。对于这样的评论,我只能摇摇头一笑而过,“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然而还有如我等一众爱乐者仍有闲情逸致品评二十多年前的老作品,且颇觉越品越新鲜,越品越有趣,相信以后一定会有更多审美过关的年轻人热爱和品评这批影视剧艺术中的经典配乐。我小时候不怎么爱看电视剧,但很早便喜欢上了这四大名著电视剧,总觉得怎么也看不腻看不倦,甚至有些地方足以让人一个镜头来回观看反复琢磨。或许也正是因为艺术家们“上无愧祖宗下无愧观众”的最质朴又诚挚的敬业精神和无私奉献为我们带来了极为酣畅美妙的艺术享受,更以其最顶级的审美水准、高远格调、非凡意趣教会了我们敬畏历史,诗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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