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长存于心，愿姥爷在天之灵安息

有一瞬间我忽然发觉，现实世界像是一场虚幻，只有另一个世界才是众生归途，那里没有身份地位、贫富悬殊、是美好的极乐世界，倏忽之后，又清醒过来，眼前一切提醒着我，真实正在发生。

姥爷殁了，四月十一日凌晨三点十五分，距离他八十岁的生日还差三个月零六天。

在乡下，比这个年龄高寿的，大有人在。而后辈的有些人，则觉得已经活到八十，是时候驾鹤西去了。至于姥爷自己什么观点，却不为人知，他已经永远的沉睡，没有意识，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姥爷生前是一个不忌讳生死的人，常与姥姥谈论这个问题，家里的事情都怎么安排，怎么协调，后事怎么办理，谁来操持等等。一个经常叨唠死的人，就像平常日子中和你聊天一样，丝毫没让人在意。但死亡这件事，提前安排一下总是没错的，谁能说得清自己归途的日期呢？

“你姥爷早上起来还很精神呢，嘴里正在唱歌，唱着“正月正……”边唱边用铁锨整理门前的小路，一下子栽倒了，就起不来，喊你姥姥来扶，扶不动，后来叫了你小姥爷他们帮忙，才抬到屋里去。请了医生过来，说是脑溢血，已经回天乏术了。”

周六下午，我在姥爷的邻居家门口前，一位大婶神色悲伤的对我说道。

但开口之前，对方总是要打探一下，来者何人，与故去的人有何关联？很多年没见了，许多人的面孔变得陌生，要仔细辨认了许久，每当对方报出名字与记忆中的印象进行关联时，避免不了一通惊叹，“哎，原来是你啊？真是，怎么都认不出来了！”双方会攀谈上几句，不时有笑声传出来…这就是乡下人参加葬礼场合戏剧性的一幕，和电视剧上那种庄严肃穆的场景全然不同。

真正的近亲是没法将自己置身局外人的场合。

鲁迅先生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悲痛到歉疚的无以复加心情，也只有自己去体会和消化，旁人哪里能体会的到呢？

面对死亡，两个舅舅体现出完全不同的态度。小舅负责料理姥爷的后事，忙碌中大多数沉默，偶尔发呆，他忙碌的间隙会悲伤的说道：“平时也没太放在心上，这么一下子走了，还没能敬上一份孝心。”

这些话大舅则没听到，与小舅不同，大舅性格外向，更洒脱，在来往的宾客中他不止一次和一些近亲的人提“已经活到八十岁了，说句难听点的，还想怎么样？而且是突然走了，也算是没遭罪，解脱了。”

出殡之前的那天早上，我跟着姥姥去到大舅舅家门口，听到与姥爷年龄相仿的亲戚与姥姥谈论姥爷，姥姥一边拭泪，一边听亲戚说，说姥爷是个好人，一辈子省吃俭用，对自己苛刻，对别人友善，走了就是享福，活着的人别想不开。

姥姥一向坚强的，我们回去的那两天，没见过她流眼泪，只是精神状态更加憔悴了，眼神里已经没有昔日的光彩，全剩一股哀伤，让人不忍细看。但在自家兄弟面前，她究竟是藏不住了，母亲跟着过去，小姨也跟过去了，她们都劝着姥姥，不要把身体哭坏了。

小姨对死亡的态度更直指要害 “活着的时候不尽到孝心，人走了，仪式做的再好看，有什么用呢？”,母亲不管不顾，即便姥爷走了，还是要买点纸钱烧给他，“活着的时候，以种地为生，穷苦了一辈子，不舍得吃穿，从没在他跟前尽孝过，一下子走了，心里痛的难受啊！”

母亲春节回去的时候，也常去探望姥姥、姥爷，临走时给他买的一袋小面包，姥爷吃了一半，剩下的半袋仔细的包装好，那天的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呢，就走了…

我们赶回去的那天，凌晨一点半，母亲与我们一起回来的，车子刚停到门前，她急匆匆下车赶到姥爷病榻，悲伤痛哭到不能自己…小姨坐在床前抽泣，一屋子的人站在那里，大舅、大舅妈、小舅、小舅妈，姥姥、小姥爷、小姥姥，还有姥爷的外甥、孙子…大舅满是豁达的对母亲劝道“哭也没用了，还能醒来吗？哭的再多，人也没意识，不知道了！”

我轻轻对姥爷喊道：“姥爷，我们来看你了，是不是来晚了啊？”

父亲是第二天早上赶来的，姥爷已经咽气了，我走到床前，摸着他冰凉的手，并不觉得害怕，从前爷爷过世时，我是不敢靠近的，姥爷穿了一套深紫色的衣服，宽宽大大的，双眼闭着，面颊凹陷了下去，和记忆中很不一样，又像是睡着了，他的手指弯曲着，常年劳动让他的关节很粗，小指带着一枚黄金戒指，母亲说是寿衣店的人送的，假戒指。

握着他的手臂时，胸口还有些温热，撩起袖子往手臂上探了探，忽然看到手腕上戴了一个黑色的电子手表，表已经坏了，与躺在床上的姥爷一样，都不运转了。一阵悲痛袭来，情难自控，我将手上最喜欢的手表摘下来，戴在姥爷手上，手腕已经僵硬，戴不上去，便差使小徐将表带最末端钻上一个孔，随后帮姥爷戴上去…

希望在另一个世界，姥爷的日子一切如常，时间带走了他的生命，带不走记忆中的爱。

父亲负责物资采购，从下火车开始到暮色黄昏回来，吃了一天中的第一顿饭，四个子女则是不眠不休，在死亡面前，从前记忆中的一些不快或矛盾暂时都搁置了，一切以姥爷的后事为重。

出殡之前的那个夜晚，小舅要守着姥爷，一位亲戚与小舅谈论着姥爷生前种种，“客观来说，你父亲是个良心人，一辈子没做亏心事，德行好，生活简朴。”停顿一会儿又说，”但没有其他的手艺，只能种地，不像我们，有其他的技能，种地不行，还能搞别的。”小舅嗯、啊的应着，没有过多的言语。

印象中，姥爷一直在村子里忙碌，似乎没有出门看过外面的世界。

小舅是否熟悉姥爷完整的一生呢？喊一声“父亲”，生命中还有空缺的二十多年，那段空白的时间，始终要去听旁人的回忆。

出殡回来之后，父亲瘫坐在板凳上，比起死亡本身，它由此带来的丧葬仪式更考验着人的精力、耐力、财力。姥爷生前不是一个铺张浪费的人，物尽其用是他生活中恪守的准则，按照乡下规矩进行的土葬，出去的时间也很急，周六凌晨去世，周日上午十一点下葬。短短两天，从生到死，恍若隔世。

生与死之间，仿佛只有一层薄薄的墙纸。

我始终记得姥爷的样貌，坐在堂屋的桌子旁，昏黄的灯光下，他一件一件事的细说着，从家中小事到姥姥的将来安排，又说母亲身体不行，将来你要多关注着一些…其实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各种基础病纷沓而来，腰间盘突出、白内障、痔疮、风湿、颈椎病，他总是说，对于他自己的将来，他自有打算。

周六下午在姥姥的房间，小舅一脸无可奈何的说，走的这么着急，连一张照片都来不及准备…我想起四年前的春节来看望姥姥姥爷、给他们拍了一些照片，找出其中一张，冲洗出来，又冲印了一些彩色的合影，留给姥姥作念想。

                                             姥爷遗照

谁能想到呢，笑的最开心的姥爷，那天的照片竟成了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遗照。其实后来的春节探亲聚会，小姨有给姥姥姥爷准备，因为都是电子照片，全部存在电脑里。

姥爷进棺材之前，与他做了最后的告别，比起死亡，人更需要好好告别，但比起更好的告别，莫过于活着的时候将其放在心上，尽心尽力，走后便不会遗憾。

中国人一直比较注重葬礼，丧葬文化是一种习惯，从小到大的乡村生活让我多多少少也感受到它由此带来的震撼，它提醒活着的人们要珍惜余生短暂的时光，它告示着众生，生命是一场轮回，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离开时，姥爷坟头的花圈颜色鲜艳，风帆随风摇摆，他已长眠于此，再见面将是一堆黄土，音容笑貌存于脑海。人一辈子，短短几十年，能带走什么呢？姥爷践行的是，人生不能每件事都圆满，善良存于心间，行事之前，无愧于心，不起邪念，一定会福佑天年。

回杭从合肥中转，当汽车行驶在高架桥上时，窗外一跃而过的倒影几乎让人产生错觉，年少时从故乡到城市，中年时再从城市到故乡，生与死都在这条长长的路上，距离稀释了情感，再回故乡，记忆远去，故人不再，苍茫一瞬间，仿佛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思念长存于心，愿姥爷在天之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