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原著小说的结尾跟电影版是不一样的，李碧华原本设计的结局是，许多年后，程蝶衣和段小楼在香港重遇，两个人在澡堂子洗澡，坦诚相见，多少往事俱以成烟。而后两人分别，故事就这么结尾了。
同样的例子还有《色戒》，张爱玲的原著里，写到最后易先生的心理活动：她还是爱他的，是他生平的第一个红粉知己。想不到中年后还有这样的遇合。
别无其它，最后故事在麻将桌的调笑生中结束，王佳芝仿佛不曾存在，她为爱毁灭自己的悲壮，易先生并不关心。
在电影版里，李安最后让梁朝伟去到王佳芝的那间屋子，用手抚摸了抚摸床上遗留的皱纹。前段时间重看了一遍《色戒》，电影结束后还是不由得感叹，李安可真是慈悲。
回到《霸王别姬》的话题，两种结尾，两个味道，最后程蝶衣在舞台上挥剑自刎，他心里的那出不曾落幕的《霸王别姬》终于落幕了，他的一生，时时处处都身不由己，只有最后这一下，自己做主，彻底自个儿成全了自个儿，相比于李碧华那个苍凉的结局，我想那时的陈凯歌也是慈悲的。
放假之前，因为工作的关系采访了陈凯歌。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霸王别姬》是我每年都会看一遍的片子，早些年对着电影哗啦啦掉眼泪的时候，哪想到有一天会见到他的主创们呢。
准备采访的时候重看了很多陈凯歌早期的片子，看《孩子王》，一部距离今天整整30年的电影，改编自阿城的小说，说不出为什么的，还是感动，甚至超过了声名更为显赫的《黄土地》。
《孩子王》，1987
《孩子王》里有个抄字典的男孩，一个字一个字的抄，在一个塌陷和混乱的年代里，他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但男孩不纠结于意义，就是一遍一遍地抄。
影片最后，云南的大山里燃起大火，一片一片的山火，烧的震撼而绝望。人跟大火中的树苗儿是一样的，对于时代的焚毁，谁能真的招架的住？
这两天生活在北京很是魔幻，街上红旗招展，花团锦簇，空气中都飘荡着振奋和昂扬的情绪，身处其中，确实会有今夕何夕的感慨，陈凯歌们这一代，作为标准的红旗下的蛋，蛋都老了，红旗还在飘荡，沧海一粟，千秋万代，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变。
对第五代一直特别有兴趣，虽然第五代其实是特别不负责任的说法，人和人之间充满差异，艺术创作更加如此。但是作为同时代出生的人，他们的野心和壮志，希望与失望，天命和时运，都是天生的好故事，他们这代人回忆青春各种热闹，我们这代只有可爱淘和郭敬明，想想都觉得悲惨。
采访中有位陈凯歌的老伙伴说，如果凯歌能够按照最初的路子走下去，他一定会成为国际大师，当之无愧的。
这大概代表了很多人对陈凯歌的态度，他本应该，但他没有。
苛责陈凯歌早就成了政治正确。老朋友们知道陈凯歌的不易，语调里还有理解和体谅。但对公众来说，陈凯歌一度成了靶子，连《霸王别姬》不是他拍的这种谣言都能传的有模有样，人性幽暗，你永远想不到人心可以多么脏。
《黄土地》，1984
《道士下山》，2015
但的确，的确非常可惜，陈凯歌早期作品里的那种旺盛和蓬勃，在后期作品中真的很难看到了。采访的时候我问，一个会拍一只黑乎乎的手慢慢伸向红盖头的陈凯歌，怎么会让王宝强顺着梯子爬上阁楼看林志玲和范伟呢？这差异太大了。
陈凯歌说了他对王宝强这个角色的理解。然后这个问题就被绕到一边去了。后来采访田壮壮，他说，“我们不能按照我们的梦想去要求一个导演。”一想也对，什么是梦想，梦想就是悬在那儿，很可能一直实现不了的东西。
更重要的是，中国人骨子里真是有特别残暴的一面，喜欢造神，更喜欢把神拽下来，踩上一万只脚，践踏能让人产生快感，践踏名人的滋味就更美好了。在这方面，很多人都是SM里的S，看你狼狈、看你出丑，希望你是失败的，崩溃的，你越惨我越开心，你越失败我越满足。
跟《霸王别姬》里那场批斗戏是一样，你不是风华绝代的虞姬么，你不是不可一世的霸王么，那我就搞臭你，给你个大花脸，霸王虞姬都得给革命小将跪着哭，这种疯狂和残酷并不只停留在那个年代，只要逮住机会，批层新皮就会重新出现。
记者这个行业尤其如是，我的许多同行老师们大约沉迷于这种快感，你身上有道口子，我把伤口给你撕开，看你蹭蹭蹿血，抓把盐，再看你滋哇乱叫，他灵感来了，跟观众们说，你看这人多痛苦？你看我这句子写的多优美？你看我多有同情心？
这特别不体面。
陈凯歌当然有他的问题，他的张狂，他的虚荣，他的固执，他为声名所累，他游走在商业和艺术之间犹豫和挣扎，通通都是拖拽他的东西。这些问题，纠缠了陈凯歌几十年，也生动地呈现着，什么叫所有命运给你的礼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但是我们重新审视一代人的命运，总有些难以言说的部分。审查如同幽灵，资本仿似猛兽，《孩子王》中那漫天的大火始终不曾熄灭过。
有些话问不出来，八十年代的结束对他们来说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吗？假如？但是没有假如，陈凯歌暴露出的所有弱点都很有普遍性，跳起脚来骂出花儿来的人，换到他的位子上，大概也不会比他做的更好。这才是真正让人伤心的地方。
后来写稿子的时候，一直想着“顺流而下”几个字，这几个字拍摄《霸王别姬》期间，陈凯歌用到了段小楼身上，段小楼的一生是顺流而下的一生，他激越过，澎拜过，但最终一切归于平静，看戏的觉得，这太不精彩了，但这茫茫人世，大家都道虞姬好，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是谁也逃不开的人生规律，相比于各种戏剧性的冲突，如今反而是这种从时间深处延伸出来的哀伤更吸引我，那个骑着自私车把北岛写的《今天》发刊词贴到北影的陈凯歌不见了，玉渊潭公园的樱花树下，虔诚地吟咏《鱼群三部曲》和《相信未来》的陈凯歌也不见了，拍《黄土地》、《孩子王》、《霸王别姬》的陈凯歌也自然而然地不见了。
时间的逝去，激情的消散，谁都不愿意，但谁都无能为力。这两天，脑袋里一直飘荡着一个句子，“可怜人似水东西”，完全没来由的，后来查了一下，是晏几道的词，前后文写的是：
今感旧，欲沾衣，
可怜人似水东西。
回头满眼凄凉事，
秋月春风岂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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