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花自己完成自己

黎荔

这几天风雨纷纷，亦落花纷纷。有些春花，本来就花期短暂，枝头不过四五日而已。怎挡得住一夜大风劲吹，翌日清晨，下得楼来一看，整株花树，早已片花不留，徒剩花蕊和花托。

有些花儿细而繁，擅抱团，七八级大风都吹不散它们，风雨后犹可见繁华似锦；而有些花儿，天生体态轻盈，又是先花后叶的品种，无绿叶在花侧护其周全，如此孤弱之花，更能消几番风雨呢？雨疏风骤后，都不是绿肥红瘦，而是花残干秃。比如杏花，花先于叶开放。春天来时，气温骤升，杏花一夜之间便芳菲满树，含苞带蕊，花色红白，有如胭脂万点。若是恰好落了阵小雨，杏花带露，欲诉还休，光是那一份纤弱情态，就教人心里软软的。但如果遇上风雨大作，短命的杏花，在枝头存留甚至不及二十小时，转眼落红无数，满地堆雪，只剩下黑铁一般的杏树枝干，衬着柔软的白、淡淡的红，如金刚手段衬以滴滴柔情，美得那么萧疏又哀婉。

记得《红楼梦》五十八回，清明节那日，宝玉经过沁芳桥时，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想到这世间又少了一个好女儿。竟因此对着空落落的杏树而垂泪哀叹。

不过，人们这般为杏花惋惜、遗憾，如果杏花是一位白衣少女的话，她应该会耸耸肩，无所谓地转身离去。毕竟，世人关注与否、赞誉与否、诋毁与否，她都是不在乎的。每年三月，它依旧不慌不忙开着它的花。粉红轻白，未曾有一丝敷衍，守季守时，未曾有一日懈怠——杏花只想开最美的花。来过，爱过，春天过，就足够了。世人给它浮名虚誉，世人给它恶意曲解，杏花都不会在乎。无论是开在皇家庭院，还是城墙院落；无论是被人记住，又或是遗忘，它都不在乎。杏花是从来不争辩什么的，事实上它也无须争辩什么。毕竟，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通，更何况人与花呢？那些歪曲解读飘进杏花耳里，不过是换它在风中轻轻一笑，它有它自己的姿态，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坚持。来人间一趟，只为散十里暗香，换春意翩翩，至于世人的爱恨，来也突然，去也匆匆，总归都不讲什么道理，那么且随他们去吧！

有时觉得，杏花的一生，就如同女子的一生。总会接受太多来自外界的评判、规训和教导，他们总要试图插手一朵花的事：何时开花，开放多久，不能太红，不能太素，姿态要雅，花德要守……开什么样的花，难道不是一朵花的本能吗？何须别人来置喙。如果对于外界评价过于敏感，那么人的意志与朝气将很快被消磨殆尽，而拥有一种不在乎的态度，才能更好的适应社会，女子尤其需要这种浑不吝的心性。如果一个人不追求领先，也不在乎快慢，那么也就无所谓贬不贬值，也无所谓落不落后了——她走的，始终是自己开的那条路。与其在乎外在世界，更应该在乎心灵的自主性。

那些在一朵花旁边的风评，转向东，还是转向西，转向北，还是转向南，对花来说都一样，因为这些喧嚣，很快就会消失，再也找不到了。能留下来的是什么呢？是一朵花自己完成自己，它愿意结一只果，就结一只果，如果不愿意，就是一只果也不结，一朵花也只一天，那也没有什么。

又何必在乎呢？风说来说来，雨说落就落，花期分秒流逝，在这打马而过的光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