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晚上八点，我正捧着一杯碧螺春，美美地欣赏着南非世界杯阿根廷对韩国的比赛。突然，住在乡下的母亲打来电话说，妞妞死了。是落到四叔家的水塘里淹死的，不知泡了多久，捞上来的时候，肚子撑得圆圆的，闭着眼睛，样子很安详，几小撮碰落的毛漂在水上，背上露出几块白皙的皮肤——妞妞是一只猫，一只陪伴父母在乡下度过七年光阴的足有九斤重的黑猫。母亲说是四叔到水塘边捞竹叶才发现的；母亲说是四叔用一条三成新的尿素袋装着妞妞，丢到一里外的土塘去的；母亲说妞妞除了唯一一次偷吃了八两肉，哪儿都好；母亲说……
放下电话，我的心情变得沉重，眼前的梅西朴智星模糊了，心已飞到五十公里外的家乡。我分明听到了妞妞落到土塘的沉闷的响声，分明看见了十二只绿色的苍蝇从土塘中飞出，绕了一圈，又飞了进去。儿时，与伙伴们捉蝗虫，捉到土塘边，有调皮的伙伴搬石头丢进四周草木葱茏、“深不可测”的土塘，就曾发出沉闷的响声，飞出十二只绿苍蝇。土塘是解放初年，乡亲们为蓄水而挖筑的泥塘，随着水泥大水塘和家庭水柜的兴建，土塘已废弃多年了。后来，谁家有瘟鸡死狗什么的，都丢到土塘里，想不到那也是妞妞的归宿。妞妞勤劳一生，英名一世，却差点晚节不保。幸好正值雨季，四叔把原来的半塘水全放掉，不担心灌不满。要不，四叔一家每天煮汤，用的都是妞妞的洗澡水，妞妞该承担怎样的骂名啊。
妞妞是大约三个月大的时候来到我家的。一天夜里，楼上有几只猫在嗷嗷喵喵地叫。第二天奶奶一起床，就发现一只撑毛的小黑猫，站在火坑旁，怯怯地看着奶奶，喵喵地叫着。或许是因为妈妈走的时候忘了叫它，或许是它真的走不动了，或许是它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反正它很小，像一只半大老鼠；很瘦，皮子下面只有骨头。那时，我家原来的猫刚在一个月前无疾而终，全家正到处张罗着要买一只猫。但全家人对这黑猫不大喜欢，不是因为毛色，而是因为它是自来的。在家乡有个说法，“猫来穷，狗来富。”担心它会给家里带来晦气，所以全家商定，姑且喂它几天，等它顺毛点了就送走。
奶奶说妞妞肚里有虫，就用猪肝拌碗片末喂它。它胃口居然一天天好起来，也变得壮实了，身上像披着黑色的绸缎。妞妞一整天围着奶奶的双脚喵喵地转，有时还爬到奶奶怀里撒娇，奶奶就抚着妞妞的背唠叨：“就是毛色差点。”还是爷爷读过两年私塾：“管它黑猫白猫，抓得老鼠就是好猫。”看着妞妞这么健康可爱，奶奶又这么喜欢，谁也没再提送走的事。妞妞与奶奶有缘，取名的权利当然非奶奶莫属，奶奶说叫“黑妞”，俨然她老人家的一个重孙女了。两周后的周末我回家，我说，既然大家都不大喜欢黑色，改叫“妞妞”吧，亲切、顺口。奶奶说，那好，就叫“妞妞”。但事实却跟我们全家开了一个天大的国际玩笑，妞妞是男儿身，出落得一表猫才，高大威武，犹“黑豹传奇”，如“黑猫警长”。或许是奶奶眼花，看走眼了，或许如别人所说，没满月的猫辨不出雄雌。但叫“妞妞”习惯了，懒得再改了。
妞妞不贪吃，除了青菜，米饭、面条、豆类，来者不拒，但有时奶奶将小鱼切碎了拌饭给它吃，它会把饭里的鱼丁挑出来吃了，将饭留下。所以，我一听到有人骂人说：“你这馋猫！”我就非要与他理论不可。就是有一次，奶奶生病，说要喝豆腐瘦肉汤。父亲专门到集市买来八两瘦肉和一块豆腐，放在桌上，转身出去抱柴，回来后，豆腐完好无损，肉已不翼而飞，父亲左右上下寻找不到。一会儿，邻居的小兰说看见妞妞在猪圈里呕吐，父亲认定是你偷吃了那八两肉，就抄起响篙追你，幸亏你身手敏捷，一下蹿到了二楼，上了屋梁，年过花甲的父亲当然奈何你不得。但你一定是被他那凶巴巴的样子吓坏了吧，以致三天不敢下楼吃饭，一个月后还躲着父亲。后来，装肉的蓝色塑料袋也一直没被发现。肉是不是被哪只流浪狗偷吃的？你呕吐是不是因为其他的原因？你已不能回答，也不用回答，因为我将要把这件事载入我家族谱的八大奇迹和十大冤案。
妞妞不懒，不像《猫和老鼠》中的汤姆。自从有了妞妞，老家就没了老鼠的影子。记得，妻曾给儿子买一闹钟，定时一到，就“懒猫，起床！懒猫，起床！”地叫。我跑了三次，才换成一个“懒虫，起床！懒虫，起床！”的。第一次是店主没开门，第二次是店主不让平换，说我用了三天，要补折旧费，而我分文不沾身。
妞妞晚上值班，我就没发现它在哪里睡懒觉。我就纳闷了，它的祖先怎么就连十二生肖也没挤进去。爷爷说，猫和老鼠原是好友，它们共同报名参加玉皇大帝组织的十二属星竞选。猫贪睡，老鼠承诺去时叫上猫。竞选时刻到了，老鼠却突然改变了主意。它想：十二个时辰，只选十二个属星，参选的动物一定很多，而自己个小嘴尖，样子丑陋，何必多喊一个威武英俊的对手呢？老鼠悄悄独自去参选了。那贪睡的懒猫，一觉醒来，日已三竿，忽想起竞选的事，忙问老鼠。老鼠说：“哎哟，走得匆忙，忘记喊你了。真对不起！”猫一听，怒火冲天，说：“放屁，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非咬死你不可！”说毕，一个纵跳向老鼠扑去。老鼠见势不妙，掉头就跑，见一洞立即钻进去，再也不敢出来。从此，好友变成了冤家，猫一见到老鼠就追捕。
后来，上了学，才知我国的干支纪年法，早在商朝的甲骨文中就有记载，那时，猫还未加入“中国籍”呢。据考，家猫来源于印度的沙漠猫，中印交往始于汉朝，这离干支纪年法的产生，已相去千年了。汉以前，中原只有野猫，即《礼记》中的山猫，或《诗经》中“有熊有罴，有猫有虎”之豹猫等。
妞妞善爬树。一春节的午后，我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津津有味地读着《约翰?克利斯朵夫》。突然，两阵疾风驰过，我抬头间，妞妞叼着一只大老鼠在前，健壮的大黄狗在后，正作百米冲刺。眼看黄狗的利爪就要扑到妞妞了，说时迟，那时快，妞妞迅速攀上了前方的老梨树，抖落了一树的花瓣雨。妞妞在树上发出“弗弗”的抗议声，黄狗穿着黄底白点的礼服在树下转悠，变着五种声音狂吠。母亲说，不知妞妞从哪道墙缝里抓了一只老鼠，在阳台左蹦右跳地玩着。大黄狗睡在旁边，开始不理睬，后来听得烦了，跃起，想“狗咬耗子”，分一杯羹。妞妞怎愿自己的劳动果实旁落？就使出了祖传绝技。传说虎的本领都是猫教的，还没教到爬树这招，老虎就想吃掉猫称霸世界，猫爬到树上得以自保。猫见老虎如此忘恩不愿再教，所以老虎至今仍不会爬树。
妞妞是“高空王子”阿迪力。老家的老房旁有一柴草房，两房之间架有一根长三米多、直径四五厘米的竹竿，晾被子用的。妞妞走在上面如履平地，步态优雅从容，矫健敏捷，英气十足，“猫猫生威”！真可谓“艺高猫胆大”，难怪T型台上的模特都要走“猫步”方显精神气质。
妞妞爱干净，怕冷。奶奶拿一只旧脸盆装一些火灰放在楼上，就是妞妞的“洗手间”了，它便后会用前脚趴灰，把大小便掩埋好。它会用嘴咬掉脚上的泥块，会用牙齿搜索藏在毛中的跳蚤。我常常记起，寒冬的早晨，火铺中心的木柴红红地燃烧，三脚上的鼎罐咕咕地冒着热气。火坑旁边，妞妞用前掌轻抚着面颊，用温热的舌头给自己补妆。妞妞旁边，蹲着八十多岁的奶奶，正用辨不清印花的毛巾抹拭着慈祥美丽的面庞，毛巾上冒着热气。或者，冬日的午后，奶奶在阳光下梳理着银色的瀑布，脚边蜷着呼吸均匀的妞妞。这些都是我心中最美的画。
妞妞重感情。前年奶奶因病长辞，妞妞在奶奶生前睡的床上睡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后来是父亲把奶奶的床搬了，它才渐渐好起来。难道妞妞真有灵性吗？不然它怎么知道奶奶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据说猫是有灵性的，说一般猫在临死前会预感到自己将要死去，会与它的主人“道个别”，然后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孤独死去。如果妞妞真有灵性，那它现在应该是在天堂与奶奶一起烤火吧。
妞妞爱美。一年暑假，我正沉浸在午后甜美的梦中。忽然被什么咕咕的声音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床边的办公桌上，妞妞正歪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正要呵斥它，它却转过头去注视着前方。哦，前方是一个旧衣柜，上面镶着一块大镜子。原来，妞妞是在照镜子耶，它关注的是自己优美挺拔的身段，我还以为它是专门来看我是否还活着的呢。看它那臭美样，一定是要去哪里约会了。
而现在，你死得一点都不美，差点落下千古骂名不说，勇敢的卫士，快乐的伴侣，到头来只图了个全尸和一条还能用的口袋，但我相信，你不会计较这些。妞妞，你是不是将塘中的水当作了镜子？你是不是一觉醒来，伸了个懒腰，就——？你是不是追一只老鼠，不小心失了足？你是不是尝尽了猫间的冷暖，以这样特的殊方式向我们道别？不，都不是，或许你只是喜欢塘中的那条红色的金鱼，要与它一块儿玩玩。妞妞，你是我们家的一员，我们还没来得及好好待你，你却淡定从容地跨越了生死，留给我们无尽的思恋、失落与悲痛……我仿佛又听到了一个饱含难舍又略显苛刻的声音：除了偷吃了八两肉，哪儿都好。是不是我们有千万种的好，别人都记不住，而别人能记住的只是我们唯一的不好？
这时，儿子缠着要我检查作业，电视机里传出建宏大哥厚亮又富磁性的嗓音：“这场比赛就转播到这里，观众朋友们，再见！”
当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驾着摩托车行驶在朝阳路。太阳暖暖地照着笔直的街道和整齐的楼房，路旁的芒果树泛着清新的绿光，旁边的行人，个个衣着时髦，坤包时尚，迈着或紧或慢或矫健或轻盈的步伐。突然，我发现马路中间趴着一只灰黄的猫。我忙停车细看，它周身全白，因沾了黄土，变得斑驳。它的嘴下有一小摊血，眼睛惊慌地向四周环顾。它一定是被什么车撞了，或者是从什么车上摔下来。我用安全帽戏它，看它还能否站起。正当我思索着宠物医院在哪里时，它站起来了，并朝我对面的方向走去，脚步缓慢，但稳健，四肢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以为它会躲在路旁的冬青丛中，我担心它会被谁捉去烹了，或者又重回车道被压成肉饼。它却穿过冬青丛，跑过人行道，消失在旁边一建筑工地的乱砖丛中。中途它好像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没有。
我不知道，它有没有内伤；我不知道，它会不会过得比妞妞还好；我更不知道，我是救了它还是害了它。但也许，谁都可能会有艰难或者不幸，只要你伸出一只手，送上一个微笑，别人就会得到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