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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 | 米兰·昆德拉:对媚俗的反叛



我一直认为,缺乏思考时读昆德拉是大有裨益的,他比那些蹩脚的哲学家更有哲学天分。之前看过三四本昆德拉的书,对他的思辨印象深刻,却对其中的文学性领悟不足,或许是因为,我偏爱整体性强的作品,不喜欢过于碎片化的叙述。可我不得不钦佩昆德拉,于是一本本读他的作品,终于在读完《笑忘书》后,之前的理解如涓涓细流汇入大海,我被他彻底折服了。无可置疑,昆德拉是当今世界上最具特色的文学大师之一,后现代主义最成功的典范。


其实昆德拉的小说始终是同一个形态,没怎么突破和创新过,但和所有炉火纯青的大师一样,他的艺术举重若轻,从不会让人觉得沉闷。他善用交响乐章般的复调结构,将碎片化的章节编织成整体,像人物和情节像电子围绕原子核一样,围绕几个概念进行叙述。以概念为中心展开小说,这在文学理论中简直是禁忌,在当今文坛也数异数。但他成功了,练成了这一独门绝技。概念本身是无法撑起文学的,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支配概念的同时并没有忘记对情节场景进行有血有肉的刻画。他像是个穿梭者,忽里忽外,在同一个文本中构筑起两个平行的维度,彼此关照又交融无间。


在昆德拉最著名的小说《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他曾提出一个著名的概念:媚俗。我是在大学早期看那本书的,当时还无法理解媚俗一词的含义,只是理解为对世俗造作之美的追求,以脱俗自然高雅之美。这个理解很浅俗,而且又引入新的概念,容易导致混乱,毕竟谁能明白无误在世俗、脱俗、自然、造作做出区别呢。


我是在经验之中慢慢理解了媚俗这个词的。我无法确切定义,只能描述一个亲历的场景。大学军训时,我们学校的教官由一群学长组成,名为教导队。军训是一件极为虚伪的事,它将军队的模式引入学校,要求每个学生都配合出演士兵。大家扯着嗓子喊一二三四,大吼大叫,虚张声势。统一的制服和布景混淆了真实与假象,教官大都入戏极深,俨然训练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通过不容置疑的命令与惩罚来加强意识形态。军训通过对行为的控制,让个人强行融入群体。从融入群体这一本质来说,凭各人喜好,有好有坏,终归无伤大雅,但我当时却很不配合。


有一次,不知道教官不问了什么,反正是那些让你回答“是”或者“好”的问题。其中要诀是要喊得响亮,喊得越响,训练就越成效,意识形态的统一就越成功,戏就越精彩。然而,我回答得很轻,以说话交流的口吻,平平淡淡。教官喊着,“我听不到”,这也是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套路,意味着我该喊得更大声,最好响若惊雷,那样就会收获赞许的目光。也许是认识到这个因果关系,我没来由地升起一种憎恶,脱口而出,“你耳聋了吗?”教官愣了一下。那一瞬间,我像个念错台词的演员,导演喊了“卡”,大家走出戏外,制造好的气氛一下子烟消云散。教官当然很愤怒,他斥责,“你怎么说话的!”他的斥责是理性的,我说了句对不起。


《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没有军训的桥段,但其指向如出一辙,意识形态的控制和众口一词的臣服。说得再明白点,昆德拉讽刺的是苏联占领捷克时传播的共产主义:人们欢欣鼓舞,深信不疑,在集体中表现出无穷的热情。昆德拉对这样的人群深恶痛绝。军训的这件事,让我理解了昆德拉所说的媚俗。之后我没再去军训,却又在毕业前不得不补训一回。我终究没摆脱媚俗的命运,可老实说,一旦入了戏,混在集体中的感觉还是挺好的。人的本性就带有媚俗的倾向。




《笑忘书》中,昆德拉提出了另一个概念。这是一个难以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捷克语,名为:力脱思特。举个例子来说,故事中的大学生和他的女友在河里游泳,那姑娘是个运动员,而大学生游得很差,他不会在水里换气,脑袋直挺挺地竖在水面上。女大学生深爱着他,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与他游得同样慢。但快到尽头时,她想要放纵一下运动员的本能,甩出几个自由泳动作,朝对岸游去。大学生竭尽全力,想游得更快一些,结果却呛了几口水 ,无力地看着距离被拉开。在自己的体质低下面前,他感觉遭到了贬低,被剥露无疑。于是,他产生了力脱思特。他想起自己多病的童年,油然升起对人生的沮丧,当他上岸之后,仿佛受到了羞辱和伤害,愤怒不已,控制不住狠狠骂了她一顿。姑娘哭了起来,他又心生怜悯,把她抱在怀里,这时他的力脱思特又随之消散了。


力脱思特类似于汉语的恼羞成怒,不同的是,恼羞成怒是结果,力脱思特是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力脱思特是我们突然发现自身可悲近况后产生的自我折磨的状态,自我折磨之后产生的是报复的欲望。力脱思特因而与病态的虚伪脱不掉干系,受次折磨的人总是掩饰自我、揭露他人,以寻求一种平衡。为了医治力脱思特的可悲,比较常见的药方是爱。然而,绝对的爱将造成了绝对同一的愿望:相爱的两个人应该有一样的兴趣爱好,一样的审美品味,一样的生活节奏、思想频率和情感特征。这样的愿望浅薄无理,难以摆脱也无法实现,最终,我们只能再次回到媚俗的轨道。


纵观昆德拉的写作历程,可以说,这是一个反叛媚俗的过程。昆德拉选择了解构主义的叙述手段,将传统文学所追求的完整抛向脑后,直截了当地从文本中跳出来,像个解剖学教授一样,拿着教鞭为大家讲解人物的内心世界。昆德拉的思维如同一台有两个运转节奏的发动机,一方面全力构建故事中的人物,一方面时刻告诫自己,文本是虚假的,它只是一个道具,永远不要入戏。


真正的作者应该独立于场景之外,在融入生活的同时冷静地打量生活。这点无可争议,哪怕高校的文学教材上也会明白写着,艺术家拥有两重或多重人格,这是进行创作的必要条件。但将这点进行地如此彻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这句脍炙人口的格言,正出自昆德拉。世界上有上帝吗?上帝只存在于人类的心中。那么,每当人类思考之时,发笑的究竟是上帝,还是我们自己的内心?


在昆德拉看来,所有的文本都是好笑的。他小说的许多场景里,人们在最严肃最深情的时候发笑,在最努力最认真的时候发笑,笑消解了一切。这正是解构主义最大的问题,无法构筑起任何意义,最终只能走向虚无。解构主义威力无比,却始终出不了大师。米兰·昆德拉是个真正的解构主义大师。或许该这么说,昆德拉出现后,解构主义才有了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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