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有一种宣传古琴的口吻,把琴曲说的神乎其神,把老师往得道高人的路子上包装,让人哭笑不得。
古琴是个背景深厚、表现力强的乐器不假,但也只是个乐器,完全没有“求道”的功能,而且,琴曲有弹的好的,就有差的。.
明初冷谦写过《琴声十六法》、明末徐上瀛写过《二十四况》,都是关于古琴的美学,通俗的说,就是“古琴怎么算好”。这篇是写“古琴怎么算差”,其实是一体两面。
王世襄先生研究家具,总结出“十六法、八病”。我也试着总结出“古琴四病”。我并不是以“古琴高大上的包装方式”为假想敌,而是整理弹古琴广泛存在的问题,分析后引出更多思考。
第一病:“花”
本是美术用语,形容描绘的物体明暗混乱。
素描里有所谓明暗五调子:
亮面、灰面、明暗交界线、暗面,暗部中又有一部分是反光。
除了金属、玻璃,大部分材质都呈现出明暗五调子。
好作品是这样:
亮面里有暗的部位,整体看还是亮;
暗面里有反光,但整体还是暗。
眯眼一看,亮暗关系更明确。
“花”是这样……
到处有极亮、到处有极暗,给人以不合情理,违反经验的感觉。
“花”的古琴演奏方式——
激情鼓荡,猛力弹几句,
突然!和缓下来了!
好像刚才的激烈跟自己没关系……
听者惊魂稍定,
突然!又来情绪了,声嘶力竭……
如此反复……
如果此曲是写人,担心此人的心智状况。
如果是写景色,则四时混乱。
夏天雨后凉爽到穿羽绒;
冬天的暖阳,暖到日头毒辣……
这么忽冷忽热,完全天时不正嘛。
本应是有散漫段落、升腾的段落;
沉郁段落、释怀的段落……各种丰富。
在“花”的演奏方式里,全没了,简化为狂躁和抑郁两极,就像上面那副素描,本来丰富的层次被简化为很暗、很亮。
归根到底,“花”是缺少整体构思,
没有成竹在胸,导致混乱。
甚至,根本没有经营布局的意识,
以“突变”为艺术感的特征,跑偏到姥姥家了!
韩愈《听颖师弹琴》里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写的是温柔到轩昂的变化。
“花”的琴曲,则是随时“儿女语”“哗然变轩昂”,
整篇出现若干次,完全不符合生活经验,令人错愕不已。
不禁担心:您这一惊一乍的,出啥事了?
第二病:“寡”
空洞、单调乏味。
那位看官在旁边说了:
你可晓得国画寥寥几笔,大面积留白的妙处?你可晓得明式家具简约的美?
我们弹古琴就是要清微淡远!你要听热闹的,去听摇滚!
看官息怒,容在下慢慢道来。
倪瓒,元四家之一,画风简练萧疏,对明清至今的文人画影响很大。
这是画作局部,只看这几棵树——
叶子有层叠、有闪烁,
树干有挺立、有斜逸,
树枝有夭矫、有垂坠……
气质、繁简、体态各不相同,错落组合。
倪瓒好像很喜欢把不同种的树画在一起,为了在简约中放入丰富吧!元素较少,而经营极其用心,元素与留白的关系也极其用心,可不止随意空下不画的。
说到明式家具,也绝不是简约能概括的。
圈椅的圈型扶手,从靠背处往前摸到扶手,圆渐变为略扁。我敢说,好圈椅的这个长长的圈,每个横截面都经得起推敲。
大圈的尽头,把手处的兜转形状,也需细心经营,才显出与整体协调的恰当力度。看似简单的线条和曲面暗藏了多少变化?
明式家具结体中的支撑、呼应、对比,反复考量,以致变化丰富,只是不张扬表现。
右图就是“寡”。减去了无数的色彩、形体的细节,“寡”的弹琴方式正是如此。
如何治疗“寡”病呢?
明末大琴家徐上瀛的《二十四况》列举了24个字,有的讲审美,有的讲技法,都混在一起。
我不取他的本意,把最后的10况摘出来,两个归为一组:“圆坚、宏细、溜健、轻重、迟速”
正好是五个维度:分别是:
硬度、大小、力感、重量、速度
在这五个方面求变化,变化加进去,曲子就丰富了。尤其是在尝试手法的阶段,用这个方法帮助拓展形式美,有提示之功能。
有一种常见的单调处理手法,
句首必用“卓”(上滑音),句尾必放轻。
就是因为放弃了五个维度的尝试,虽然貌似有“古琴味”,实则“寡”病很重,而且媚态横生。
“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
理想的状况是:
每个音的音色清浊、轻重,每句的动态走势,都经营过。
重复的尤其要根据情绪、或者动态,构思出变化,如《梅花三弄》《平沙落雁》《阳关三叠》的三段重复,甚至小到“掐撮三声、锁”之类的多声指法,每声都应经营出变化。
一首诗词中避免重字。
书法中相同的字用不同的写法。
都是为了避免“寡”。
《兰亭序》的“之”“以”字,各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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