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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圈怎能当婚房
 
  •  朱庆和 



 新房里除了一张床

 什么都没有

 可最起码得需要一床被子

 被面是大红颜色的

 而棉絮又从天上采来

 母亲一边引线一边说,从前

 有个新媳妇套被子

 不小心把自己缝到了里面

 大家都在想像

 愚蠢的小媳妇被困在被子里

 滑稽的样子

 我们的新郎,却羞红着脸

 就那么一直站着

 ——《我们的新郎,那么害羞》

 

 

1

 

老二已经十九岁了,才上初二。别人喊他“老二”,他会很生气。在松山,“老二”是屌的意思。他严肃地说,喊我建武。

上小学时,语文老师站在黑板前对学生们说,谈谈你们的理想吧。老师是个知青,瘦瘦的,很干净,戴个眼镜。轮到老二,他站起来说,我长大了就想吃白馍馍加肥肉膘子。同学们一听,都笑得前仰后合。老师摆摆手,止住笑声,对老二说,你很诚实,但这不是你的理想,再想想,你长大了想当什么?老二说,我想当伙夫。还是跟吃有关,还是要吃上白馍馍加肥肉膘子,同学们又倒成一片。但这次老师却表扬了他,做厨师也是一个理想,你要烧出人间最美的美味,你要做天下最好的厨师,做天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希望同学们以后不管做哪行,都要做最好的。老师说得很激动,眼睛似乎要喷出光来,学生们都鼓起了掌。

兄弟当中,老二长得最快,跟春天里的麦苗子似的,一场雨下来,就“噌噌噌”直朝上窜。裤子突然间变短了,上学时遭到同学嘲笑。他回家问母亲怎么办。母亲看了也笑起来,两条瘦腿从裤脚里伸出来,仙鹤一般,样子的确是滑稽。于是母亲想了个法子,对老二说,你把裤腿卷起来,别人就看不出短来了。老二问,那冬天怎么办呢?母亲也发愁,就说,这不冬天还没到嘛!于是老二就卷着裤子去上学,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温暖和煦的风吹着老二长满了毛的小腿肚子,碰到同学,人家就问他,插秧回来啦。

二叔家的三女儿三美喜欢送东西给老二吃。我二叔是公办老师,拿工资,钱多得使不完,跟我们家完全不同。三美上学时总喊上老二,放学后也经常到我们家,问老二一些问题。西屋的窗户下面,有老二用土基搭起来的课桌。屋里只有一张木床,靠北墙,还有两张床分别靠着东西两墙,也是土基垒起来的,上面搭了木板。我们兄弟五个就睡在这三张床上,三床被子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像是被狂风吹乱的残云。屋前的梧桐枝子遮住了半个窗户,已经开败的梧桐花朝下掉,有的落在了窗台上。木窗不大,四四方方,中间的四根窗棂呈“井”字状,冬天拿稻草塞得很严实,现在已经把稻草扔掉了,透过窗户,可以看见老二在课桌前的身影。

三美钻进了屋,半天不出来,也听不见声音。母亲在院子里洗衣服,她朝窗户那儿看,但视线被纷乱的树枝挡住了,于是偏了偏身子,还是没看到老二,也没看到三美。母亲叫我到屋里看看他们在干什么。我跑了进去,看见老二正埋头写着什么,三美的头发几乎要靠着老二的头了。我出来后,母亲问我,看到什么了。我因为耳朵不好使,不好描述,只好拿两个大拇指比划了一番。母亲就在院子里喊,建武,快出来帮我拯衣裳。出来的却是三美。三美对母亲说,大娘我来帮你拯吧。她们把衣服拧出水来,接着把衣服晾到了绳子上,水珠子滴到地上,断了线一样,在薄薄的黄昏中。晾完衣服,三美又想回屋,母亲说,三美你该回家吃饭了。

 

2

 

有一天,老二中午放学后回家想问父母要学费,母亲不在家,只有爹躺在床上,问爹要,爹说,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是跟我要钱还是要命。老二问,俺娘呢?爹说,给你哥相亲去了。

在朱婶家,老二看到屋里挤了一些人。他风风火火地就闯进去了,一屋子的人把视线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母亲突然起身把老二拽了出来,问他来这里干什么。老二说,学费再不交,学校就把他扫地出门了。母亲面带难色,说,正给你哥相亲,你跟老师说再缓几天。老二问,给俺哥相亲,他人呢?母亲说,熊孩子,等了他半天也不来,你快去把你哥找来,答应好的,也不知死哪去了。老二头一甩,一声不吭直奔院子西边的樱桃树下去了,有的樱桃已经熟了,老二仰起头,直接撅起嘴来咬着吃。

过了几天,母亲还是没钱给老二交学费。吃晚饭的时候,老二端着碗来到猪圈前,每次吃饭,老二都习惯这样,看见猪叫唤,就施舍一点。母亲走过来对老二悄声说,生怕猪听到泄了密。母亲说,那天,老大没去,可人家相中你了,你看咱穷家等势的,这可是头一次给咱家提亲,怎么说呢,人家看上咱,那真是腚沟里插扁担,高抬识咱了。老二不解,什么相中我了?母亲说,给你说媳子。老二明白了,但没吱声。母亲接着说,听说那个小识字班长得可俊了。在松山,没成家的姑娘被称作识字班,一旦结了婚就喊二刀毛子。

老二拿下巴指了指猪圈里时不时抬头的大白猪问,长得比它还俊?母亲说,这叫什么话,就说你同不同意见面吧。老二没说同意,却问道,那我这学怎么办?母亲为了不打击老二,就委婉地对他说,我去学校问过郭老师了,他说你聪明是聪明,就是基础没打好,小中专估计危险,你看啊,现在咱家地也多了,缺劳力,忙死了也忙不过来,等你一下学,再加上你媳子,多了俩劳力,人多好干活,等咱家打的粮食多了,日子就好过了,到那时你顿顿吃白馍馍加肥肉膘子都行。老二被母亲揭了老底,一脸的不高兴,但又充满疑惑,问母亲,郭老师真是这么说的?母亲说,不信你去问他。郭老师的原话是,“建武基础不行”,怕伤了母亲的自尊,郭老师就拿双手划了个房子,跟母亲解释道,“这就好比盖房子,地基打不好,这房子怎么盖得起来,我不是看不起你家孩子,我也希望他能学好,可是他基础太差了,就怕脱了鞋也跟不上趟了,还是省俩钱买化肥吧!”老二看着母亲刀削一般的脸上无奈的表情,把剩下的饭倒给了在一边哼哼唧唧的白猪。老二没再说话,这就等于默许了。于是,大白猪一生的命运整整提前了半年。此乃后话。

老二当然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其实他的理想是考上中专,吃上国库,吃上国库就等于吃上了白馍馍加肥肉膘子。松山一带,把“上城市户口”称作“吃国库”。老师当时问他,他只是羞于启齿,所以偷梁换柱,才说了当伙夫。老二学习很用功,可成绩不怎么样,脑袋里就像装满了浆糊,所以理想离他越来越远,渐渐地成了他的一个梦想,但他还在硬着头皮坚持朝着梦想进发。现在一经母亲和郭老师的致命打击,连梦想也不是了,只能是遥不可及的幻想了。

去退学的时候,老二对郭老师说,俺家缺劳力,不能再上了。似有惋惜之意。但郭老师却爽快地答应下来,从他的表情看,老二这样选择,显然是明智之举。老二问,学费还要交吗?郭老师反问,不上学了,你还交什么学费?老二说,这学期过去两个多月了,那钱……郭老师说,算了,这俩月算你赚的,然后踮起脚来拍着老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以后不能只长个子,不长心眼,记住了,不上学了也不要忘记学习,搞农业也需要知识,不是吗?!老二点头称是。

 

3

 

双方约好在松山集市上见面。老二需要一件蓝咔叽中山装,我爹有一件,那是他在工厂上班时买的,没穿过几次,但他谁也不借,亲儿子都不行。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爹就穿在身上,直挺挺地躺着,双眼闭着,脸朝上,在煤油灯下。母亲说,看着怪吓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呢。我爹也觉得不合适,就把衣服脱下来,叠好了,先是放在枕头底下,觉得不放心,接着又垫到屁股底下。躺下没多久,母亲就推醒了我爹,对他说,你听,是不是老鼠在床底下啃东西?我爹听到床下边不时有“啪嗒、啪嗒”的声音,很真切。母亲连忙催我爹,快把衣裳拿出来,不然叫老鼠啃了,看你怎么穿?父亲没回答,而是拿双脚狠狠地捶着床板。弄得灰尘四起,床底下突然传出一声咳嗽。我爹问母亲,老鼠会咳嗽吗?母亲说,老鼠怎么会咳嗽呢,刚才明明是你咳嗽的。我爹就咳嗽了一声,问母亲,是这样吗?我怎么没听到?!说完,我爹就不再言语了,床底下也没有了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矇眬间,我爹好像感觉自己漂在水面上,醒来一摸,身下的褥子潮湿一片。我爹赶忙起床,把那件咔叽服抽出来,扔到了地下。折腾到半夜,我爹就没有了睡意,他觉得自己真的完蛋了,连尿都控制不住了,看来早晚要瘫在床上。

第二天早上,蓝咔叽中山装已经被老二晾干了,他套在了身上,看上去那蓬勃的青春就要撑破衣服了。老二拎着水壶对爹说,你放心,夜里不是你来尿了,我用的是温水,度数跟尿差不多。昨晚老二躲到床底下装老鼠是母亲的主意,而拿温水浇床则是老四想出来的。本来,我爹一夜没怎么合眼,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知道了事情真相,那双兔子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但父亲知道那衣服穿在老二身上就揭不下来了,只好无奈地说,小狗日的,给弄脏了,我剥了你的皮。

集市上人来人往,在供销社门口,老二拿眼睛夹了一下面前的识字班,就低下头,他害怕被同学瞅见。识字班叫韩玉芹,长得虽然没什么出奇,也没觉得别扭,就像麦田里的一支麦穗。阳光下,脸红红的,耳边的绒毛都看得见,她没低头,而是看着远处。韩玉芹的父母都死了,是姑妈做的主,母亲跟姑妈在一边叽叽咕咕,母亲对姑妈说,我们家老二可聪明了,要不是家里揭不开锅,他来年可就吃上国库了。姑妈说,看孩子样,俺就怪喜欢的,俩人要是成了,我看定亲酒也不喝了,大小柬子、催妆衣这些俗套都免了,直接过门就行了。母亲一听,天下还有这么划算的事,可是喜酒总得喝的,就说道,要喝喜酒的。于是姑妈就说,那就查个日子,直接抬上嫁妆进门就行了,屋有没有无所谓,只要睡觉的地方能遮风挡雨就行。看母亲一脸惊讶的样子,姑妈解释说,这都是孩子的意思,都是她做的主,我也不好说什么,俺当姑妈的也没什么好陪送的,四铺四盖,不嫌少吧。母亲激动地说,不嫌少,不嫌少。看着两个小泥人,脸上红扑扑的,还不知所措的样子,母亲仪态大方地对姑妈说,走,去饭店吃包子。一顿猪肉葱馅的包子,就算把亲事定了下来。

老二因为不适应这么好的伙食,在回家的路上不停地打嗝,间隙害羞地问母亲,定下来了吗?母亲说,这么好的媳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还不定下来就给人抢走了,看你,喜得跟面蛋似的。老二的嘴咧得更灿烂了。

回到家,母亲跟我爹说了这个喜讯。上一次老大执意要倒插门,女方是他同学,我爹躺在病床上,死活不愿意,说只要他活一天就不可能,老大真要当人家上门女婿,他就一头撞死。结果老大的事就黄了,再给他介绍对象他死活都不要了。这件事把老大得罪了,他不再把我爹的死当成一回事了,俩人要是吵嘴,老大就对我爹说,你快去死,我都不掉一滴眼泪,不哼一声。这话传染了给了全家人,渐渐地,谁也不把我爹的死当回事了。我爹很失望,不是对妻子和子女的无情失望,而是对自己的无奈和无助失望,先是丢掉了工作,又是病倒了,现在他连主宰这个家庭的权力都被剥夺了。我爹不再拿死吓唬人了。虽然老二赶在老大前面成亲,松山没有这样的规矩,道理上说不过去,但就像母亲讲的,人家不图家咱家贫富有没,就图个人儿,这样的好事几辈子都摊不上。我爹最终还是同意了。

 

4

 

头几天,老二没想韩玉芹,像是什么事情没发生一样。下了学的老二,成了专业的劳力,他有劲,肯吃苦,干活也利索。老二喜欢农业,但他更喜欢种菜,春天在自留地里栽下的生姜已是葱茏一片了,老二经常到地头看一看,拔拔草、施施肥什么的。在田头,老二下巴托着锄头把,想到了韩玉芹,太阳照着耳边的绒毛,像是微风掠过麦田。这种感觉一触动,老二的老二就翘了起来,他知道这太丑了,赶忙下腰锄地。遇到母亲,他红着脸问道,那天相亲还算数不?母亲说,怎么不算数,日子都查好了。但母亲不比往日兴奋,她在愁婚房,虽然姑妈说,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可家里实在没地方住啊,三间破屋,住着七口人,根本没地方挤了,要是杀了猪,猪圈倒是空着,总不能叫人家住在那里面吧。

母亲叫我爹问二叔借房子,去年生产队解散的时候,两间仓库作价给二叔买了下来,一直空着。我爹不去,母亲因为上次借面的事也不想再去了。那年,我爹因为结扎身子弱,母亲想蒸一锅馒头给我爹吃,于是到二叔家借面。二叔对母亲说,面倒是有,你是要粗的还是要细的。母亲想粗面也是面,能吃上一顿就算不错了。母亲就说,我要粗的。二叔接茬,一脸坏笑地说,你要粗的,我就给你粗的。回到家,母亲一边揉面一边掉眼泪,滴到面里,再揉进去。

见母亲不想去,老二说,我去。母亲叮嘱,叫老四陪着他。老四脑子好使,反应快,人称“小罗成”。二叔却没为难老二,没有阴阳怪气地编排什么话,但有个条件,一年五十块钱,先把第一年的钱付了再说。老二犯了难,不知说什么好。老四在一边试探道,二叔,要不你先借五十给我二哥,转个手把钱付给你,等到年底我二哥再把借你的钱还给你,这样行不行?二叔虽然从中学被发配到了小学,但毕竟是一个精明的小知识分子,这段绕口令绕不晕他。二叔摇摇头,说,四啊,你鬼点子是不少,可你绕不过你二叔我。

老二转身就走,快出大门的时候,被二叔喊了回来。他正愁房子买了没什么用处,就对老二说,住满一年给一年的钱,立个字据吧。

房子一到手,老二从石灰窑买了生石灰,过好了把墙粉刷一新,屋门也重刷了一遍漆,散发着新房子的味道,不用来结婚真的是对不住它。老二突然意识到,没想到自己最先从那个破烂不堪的监牢里解放出来,就不由自主地“啊、啊”地喊了几声,竟然有回音,似乎从天上传来,悠扬而高远。

房子里支了新床,老大给打的,母亲套了两床新被子,大红颜色的被面,上面的“囍”字活蹦乱跳。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去领结婚证的时候,遇到了麻烦,老二虚岁才二十,差一点,玉芹二十一,使不了,规定是俩人都要过线。母亲只好买了两瓶松河酒去找大队书记给老二开了张证明。拿到红本本,母亲才放了心。

大白猪在结婚前三天就宰了,本来母亲想养到秋天卖的,没想到它被迫提前半年就结束了自己潦草的一生。它看到黑压压的异类围困了它,开始左冲右突,想突破重围,撒开四蹄朝野地也就是它的故乡奔去。几乎都要成功了,结果被一条该死的罗圈腿跘了一脚,于是猖狂的异类一窝蜂地冲上来,把它捆了个结实,支在地上的大铁锅熊熊燃烧,那是它的坟墓。大白猪翻了翻白眼,骂道,妈的,还是玩不过这帮畜生。白刀子进去时,大白猪发出了凄惨的叫声,所谓杀猪般的嚎叫。褪毛前,一个憋气大得出奇的中年汉子把大白猪吹得滚圆,几乎要爆炸。一花膛,一股热气腾空而起,内脏掏空了,门板上的两扇肉自然地分开,白花花的,直晃眼。有了猪肉,大半个宴席就出来了。

 

5

 

在松山,结婚一般都会选在冬天,大家闲着没事,吃喝几天,寒冷中透着热闹。所以,老二结婚那天,鞭炮一响,无异于一声惊雷。赶着去地里干活的人们都很好奇,纷纷驻足观看。之所以这么急迫,母亲是有考虑的,一层意思是,家里拉下的债已经很沉,叫她抬不起头了,收了礼钱多少能补上这个窟窿。另一层意思呢,母亲担心夜长梦多,时间一长怕老二的婚事搁黄了。还有就是,结婚是喜事,是大喜事,多多少少能给家里冲冲霉运。总之,有百利而无一弊。

送亲的队伍一路撒着“青龙”红纸贴就进了村,新房门口放着火盆,木疙瘩冒着青烟。入了洞房,热腾腾的宽心面端上来,要给新娘子吃。韩玉芹吃了一口,皱着眉头,嘴巴咧咧着。母亲问,怎么回事?韩玉芹说,齁死了。母亲挑了一筷子尝了尝,确实太咸了。三美在一旁对韩玉芹说,嫂子,要想幸福长,酸甜苦辣都要尝,吃掉,快吃掉吧。在众人的期望和起哄声中,韩玉芹把一碗咸得不能再咸的宽心面咽了下去。母亲很满意,觉得韩玉芹是个过日子的人。三美更为满意地走出了新房,老四跟着她也出来了,边走边问,三姐,俺娘叫我问你,是不是你把盐放到宽心面里去的?三美回答说,不是我。老四说,肯定是你,不用猜就知道是你放的,你喜欢俺二哥。三美仔细地端详着老四,说,小罗成,三姐喜欢的是你,等你长大了,我吃你给我做的宽心面。老四不好意思地说,俺娘说了,咱们是一家人,不能结亲。

我爹一直窝在床上,但是那天竟然奇迹般的来到了客人中间,红光满面,腰身笔直。他看到客人们狼吞虎咽的样子,很生气,自己家的东西就这么让一群牲口糟蹋了。于是,他也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但他只吃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看到我像老鼠一样窜来窜去,我爹直喊,老巴子你过来。我装作没听见,“哧溜”一下就不见了,这可是我百年一遇的节日。我爹站起来,来到屋门首的西边,那里搭着一个临时伙房。炒菜的香味让他恢复了司务长的身份,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他觉得这帮孙子真是不拿东西当自家的,大片大片的肉朝锅里放。我爹对大厨子说,肉放得太多了。结果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拿着勺子一挥,滚一边去。我爹讨个没趣。他突然想起了老大,问母亲,建文呢?母亲说,我也在找他呢。同桌的二叔说,别找了,肯定是躲起来了,本来是老大的媳子,现在成了老二的,他哪有心思喝喜酒呢。

松山有个风俗,结婚那天,都会有“赶喜”的人来凑热闹,无论多远都会闻讯而至,嗅着喜庆的味道一路走来,比狗还灵敏。一般是山区要饭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先放一响鞭炮,另一个打着快板说一段吉利话,然后前一个附和说,“好”。主家听到声音,要给他们一块钱、两包烟外加四个喜馒头。这是一举两得、互利共赢的好事。

因为是夏天,赶喜的人没有出现,似乎少了几分热闹。但正当客人们吃得淋漓酣畅之际,只听一声鞭响,一个道:响亮,响亮,人财两旺。另一个附和道,好。又是一声鞭响,一个道:鞭炮一响,子孙满堂。另一个附和道,好。母亲从里屋急忙揣着喜烟和馒头赶忙跑到外面,原来是老三和老四在那儿演俩乞丐。母亲要把喜烟和馒头砸到他们头上,老三建功说,这是给我二哥增添喜气的,请都请不来的,你别给破坏了。众人们纷纷说,是啊,是啊,多好的事,听听小罗成是怎么说道的。只见老三又放了一响鞭,老四拿两个自制的快板打起来,开始说:

来到大门朝里望,里边一道影壁墙,影壁墙上梧桐树,梧桐树上落凤凰,公的点头母的叫,一唱一和拜花堂,拜花堂,入洞房,洞房里面卧鸳鸯,北头卧着状元爹,南头卧着状元娘,今日俺算交好运,看见麒麟送子忙,待到明年春暖日,定能看见状元郎,说到这里算一段,酒足饭饱再接上!

这当然不是老四编的,而是那些赶喜的人编的,但老四记性好,听过一遍就全记住了,说得一字不落,声情并茂,大家直夸好,都鼓起了掌。说得这么吉利,这么完美,母亲也就不再埋怨他们了。

老二敬酒时,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建武你别光喝酒,还得吃白馍馍就肥肉膘子。另一个说,现在不能吃,白馍馍要留在晚上吃,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这种一语双关的荤话谁都听得懂,因为是大喜的日子,老二也没觉得什么。老二吃了一块肥肉,突然哭了。他没想到,当年的理想已经摆在了眼前。众人都禁了嘴,母亲打圆场说,有了媳子,激动得激动得。

第二天起床后,母亲悄悄地问他,见红了吗?老二不解其意,母亲就把话说白了,我问你,有没有见血?老二回答说,我又没打她,见什么血。母亲不再说什么了,看来老二还没开窍。下地干活时,有人问他,昨晚上恣不恣?他笑了笑说,恣。看来老二有点开窍了。后来,这句话被村人们当成另一个段子来谈论他,碰见老二就问,你晚上恣不恣?老二就回答他说,跟你娘一块睡,能不恣嘛。于是这个段子不再被人提起。

老二尝到了有媳妇的好处,不仅是好,还妙,让人腾云驾雾的妙。在地里有时活还没干完,就拉着玉芹小声说,走,回家日屌去。在松山一带,都把男女之事称为日屌。一个月下来,老二的眼圈发青了,走路也轻飘飘的。有一天,在地头歇息的时候,趁着玉芹去取茶罐子,母亲对老二旁敲侧击说,建武啊,好东西不能吃得太猛,不然伤身体,要细水长流,这样才有嚼头,你看建坤那天吃酒席的样子,几辈子没吃到肉似的,就知道日馕,结果拉肚子拉了一集。老二说,我可没那样,俺也不是那样的人。这时,玉芹提着茶罐子过来了。可能老二这方面确实比较迂,母亲只好又打了个比方,你手里有一块钱,你是买十根冰棍一次吃好,还是一次买一根冰棍吃好呢?老二回答说,你见我这样吃过吗?俺不是那样的人。玉芹一听就知道说什么事情了,对母亲说,娘,我跟他讲过,他就是不听。现在老二听明白了,红着脸抽身离开干活去了。

 

6

 

母亲发现,玉芹还真是个好媳妇,一天到晚没闲下来的时候,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自从她进门,这个家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条,不再是乱糟糟的了。只是她话不多,从小就没了父母,姑妈养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过惯了,没人疼没人怜的,寡言少语这也正常。老二虽然日子过得也苦,可他父母双全,兄弟一把,脸上没什么阴郁之气,心境相对于玉芹来说亮堂多了。母亲觉得,绝不能亏了玉芹,要把她当女儿待。

在自留地里种的生姜长势喜人,去年因为种生姜的人太多,价格大跌,跟白扔了一样,吓得谁也不敢再种。当时老二对母亲说,快买一箱姜母子,来年肯定值钱。母亲不听,老二就劝道,老话不是讲嘛,物以稀为贵,人家都不种了,只有你种,量少了,价格不就上去了嘛。母亲问道,那人家都跟你想法一样呢?老二说,不可能,我敢赌咒发誓。母亲在老二的鼓动与坚持下,借钱买了一箱姜母子,给它盖上棉袄,吊在火炉上方烘着,春天一来,把发了芽的姜母子下到地里去。秋天还没打霜,老二看见叶稍黄了,就从地下把生姜起了。

老二去赶松山集卖,果然好卖,税务所来收税的,老二毫不犹豫地把五毛钱给了他。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穿喇叭裤的青年过来,对老二说,交税,一块钱。老二抬头一看,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顶多十五、六岁,甩个膀子,装得像奓子头。老二站起来,质问他,刚才不交过了吗,还交什么?!喇叭裤说,刚才交的是给税狗子的,现在交的是给我的。见老二不吭声,喇叭裤催道,你交还是不交?老二见这人年纪不大,摆的谱却不小,就斜着眼问道,交怎么样,不交又怎么样?喇叭裤说,你要是交了我保证没人敢掀你摊子。老二追问,我要不交呢?喇叭裤威胁说,那我就把你摊子给掀了。老二撸起袖子,说,来,你来掀。喇叭裤见老二高他一个多头,没敢出手,就边撤边说,你等着,你等着。一溜烟跑了。摆摊的人们都替老二捏把汗,小奓子头不好惹,弄不好,命都能搭进去。因为他们都在老二前面乖乖地交了钱,所以听他们的腔调,除了为老二担心,似乎还有一种隐隐的期待,这将是一场精彩的恶战。于是,老二边上的几个人都收了摊,以免殃及他们的无辜。

一会儿,喇叭裤带着他的救星气势汹汹地来了,老二一看,原来是老三。老三上身穿一件褪了色的天蓝色秋衫,草绿色的军服外套搭在右肩上,下身也套一条喇叭裤,故意把街面扫得尘土飞扬。喇叭裤边说边指着老二说,就这个人,就他。老三站定了,却不说话,老二也很镇定,空气有些窒息,众人都感觉这是一种杀人前的短暂宁静,箭在弦上,已经满弓。结果,大家却看到老三走到老二身旁,附在他耳朵上说着什么。老三悄悄地对老二说,给我个面子,把一块钱先给了,等回家再还给你。老二却猛地推了一把老三,骂道,滚,快滚远点,别耽误我做买卖。老三很听话,耷拉着头离开了。大家都很吃惊,同时又很失望。那个小喇叭裤跟在大喇叭裤后面,一脸疑惑地问道,怎么不办他馅子?大喇叭裤踢了小的一脚,骂道,你妈逼的,他是我二哥。

从集市回到家,老二把卖的钱都交给了母亲,他怕母亲伤心,就没提老三的事。老二说,现在先别急着卖完,等到过年时候卖,更贵。母亲就跟老二估算了一下,照现在这个价格,刨去本钱,至少能挣两百块钱。母亲夸老二,没想到建武还是个生意人呢,会赚钱。说着,把二十块钱给了玉芹,叫小两口到街上买肉包子补补身子。

晚上在床上,老二又死缠着跟玉芹日弄了一把。因为心情好,老二就搂着玉芹一起说话,两人商量好了,等过了年老二就把生姜种植面积再扩大一倍。说了大半宿,两人才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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