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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说了三千年笑话的城,为什么?

北京远郊的废弃机床厂,如今变成了一个摄影棚,布置成计划经济时代火车站的模样。

64岁的刘震云坐在这里,谈起半个世纪前他第一次见到火车的情景。

那时的火车还是蒸汽机的绿皮火车。15岁的他,随着几百名新兵排着队伍往前走。

火车鸣着笛进站,在蒸汽中下来成百上千的陌生人,又上去成百上千的陌生人。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他的家乡河南省延津县,那个黄河边的小村庄永远见不到的场景,也是他生命经历中最陌生最震撼的一幕。在这种陌生和震撼面前,他流泪了。

排长问:“小刘,你是不是想家了?”

近半个世纪后的如今,小刘变成了64岁的老人。当年的小新兵,如今已是享誉世界的作家。他的作品被翻译成20多种文字。

迎接他的人,也变了。

“刘老师,欢迎来到火车站。”

一个戴着墨镜,个头不高的中年男人,笑容满面地向他伸出手。

——贾樟柯,全中国的文艺青年都熟悉的那个导演。

这是一档面对面的文化访谈类节目,由今日头条出品并独播。节目以贾樟柯的姓氏命名,就叫《贾乙丙丁》。

很多年前,贾樟柯就认识刘震云。他们互为粉丝。

刘震云看过贾樟柯的电影,从《小武》看到《三峡好人》;贾樟柯刚看过刘震云最新的一本书,《一日三秋》。

这次做节目,他手里就拿着这本书,并多次被书中的幽默打动。

《一日三秋》是魔幻现实主义风格,讲的是在三千年的时间里,一个县城跟一个笑话的量子纠缠。

三千年前,有个叫花二娘的女人跟情人走散了。两人约好,在黄河边的延津渡口见。

她先到,在河边洗脚,边洗边说:水呀,还是你们讲信用。说来,每天就准时来了。水说,二娘,你昨天见到的不是我们,我们也是今天刚到这儿。

天上飞过一行大雁,花二娘说,大雁呀,还是你们守时呀,去年走了,今年准时回来了。大雁说,二娘,我们不是去年那拨,去年那拨早死在南方了。

读过刘震云书的读者,都把这种幽默叫做“刘氏幽默”。刘震云自己却说:其实这是一种误会,因为他们没到延津来过;到了延津他们就知道,我是延津最不幽默的人。

延津人日常见面,说的话都很不正经。细揣摩,都是玩笑。

张三到李四家去,李四家正在吃饭,邀请张三坐下吃饭,说的绝不是“请坐,一块吃点吧”,而是:“又是吃过来的?又是不抽烟?又是不喝酒?”

如果是外地人,便不知如何应对,场面会很尴尬。张三说的是:“吃过昨天的了,不抽差烟,不喝假酒。”坐下一块吃喝起来。

从谈生意到借钱,这类严肃的事情,延津人都在谈笑间应对。谈笑间,安邦定国。谈笑间,灰飞烟灭。三千年的日子,似乎都是这样谈笑过来的。

生于兹长于兹的刘震云,从小受的是延津潜移默化的教育。

在节目里,他用电影《一九四二》中的语言,对贾樟柯解释自己的家乡:

“我在逃荒路上,快饿死了。我想起了老贾,老贾三天前就饿死了。我比老贾多活了三天,我值了!”

人的一生,改变命运的机会有很多次。前两次,刘震云都没有抓住。

八岁那年,他去考县豫剧团的学员,很有希望考中。他父亲是人民公社的干部,母亲在县城东街副食品门市部卖酱油。剧团拉弦子的,他叫人家六叔。

上台刚唱了两句,他就被团长轰下了台。天才呀,杀鸡一样,想学这么难听的嗓门都难。

六叔去打酱油时对他妈说:刘姐,你家孩子上台时,我尽力了。弦子的调,定得最低。他妈说:烂泥扶不上墙。

幸好那次没考上。等家家都有了电视,豫剧团就解散了。

剧团没考上,刘震云只能另寻他路。15岁那年因为他个子长得高,改了个年龄去当兵。结果五年了还是个副班长,始终没提上去,只好退伍。

第三条路是高考。这次他抓住了机会。在别人都苦读语文历史的时候他懂木桶效应,猛补数学。

结果成绩一出来,数学满分100分,其他人大多考了个位数。只有他一枝独秀,当上了1978年河南高考状元,被北大中文系录取。

这次录《贾乙丙丁》的时候,贾樟柯还能脱口而出刘震云的高考数学成绩:87分。

“对,数学的缜密,对于写作细节的要求是非常高的。”刘震云说。数学题哪怕你前面算得都很对,最后得数错了,那就是全都错了。

《一日三秋》里面,有好多缜密又细腻的生活描写。看似平常琐碎,细想之下,都真实得残酷。

主人公陈明亮死了母亲,父亲孤身一人去了遥远的武汉,在那边又重新成家。几十年来,他先是在延津老家寄人篱下,后来又去西安打拼,成了连锁饭店大老板,跟父亲都没怎么联系过。

忽然,他接到消息说父亲病危,做梦都想见他,就去了武汉。

在车站接他的,是继母带过来的妹妹,一个小职员。几十年没见过面,以兄妹相称俩人觉得别扭,就以对方儿女的名字相称呼,互相叫“晨曦他妈”“鸿志他爸”。

到了医院,他发现父亲根本不知道他要来;又发现妹妹吃饭时,右手用筷子夹菜,左手一直握着装钱的塑料袋。他明白了。

“晨曦他妈,从今往后,爸在医院的花销,不管住多长时间,除了该报销的,剩下的由我来付。”

“鸿志他爸,叫你来,不是这意思。”

“我在西安开饭馆,虽是小本生意,每月都有进项,这些药费,我还付得起;如果付不起,我也就不来了。”

妹妹叹口气。“鸿志他爸,喊你来,就是这意思……”

小人物的艰难与心酸,亲情与利益的算计,两个中年人对人情世故的心照不宣,都在这短短的一段里。无比残酷,又无比真实。

这是生活的浓缩,更是文学的真功夫。

在《贾乙丙丁》里,刘震云跟贾樟柯谈了很多很多。关于生活,关于文学。

文学的关键并不在于技术,而在于对生活的认识。

“生活是汹涌澎湃,每天都在你身边。每一个人其实都不缺乏生活,缺乏的是什么呢?是对生活背后的认识。”

“支撑文学和电影背后的,是思想的力量,是认识的能力,这是筋骨的东西。不然,后半段撑不起来。”

“文学的底色,其实是哲学。”

延津对于刘震云,就像高密对于莫言,马孔多对于马尔克斯,是他文学上永远的应许之地。

如今,他的作品被翻译成20多种文字。

法国颁给他“法兰西共和国文学与艺术骑士勋章”,意大利的报纸说他是“北京的卡夫卡”,智利媒体说他“首先是个哲学家,这是他的文学与众不同的根本原因”。

然而,拥有世界性声誉的他,在口头和笔下,始终有挥之不去的河南腔。

在《贾乙丙丁》里,他特意提到自己笔下,在延津卖艺的一只老猴子。

老猴子十五岁了,已是猴到中年。它脖子上套着一个铁环,铁环上拴着一根铁链子,铁链子牵在耍猴人手里。

突然,耍猴人挥起鞭子猛抽,抽得老猴子吱吱惨叫,满头满身都是血印子。

旁人看不下去了,问:“大哥,咋恁地一个劲儿打?”

刘震云对贾樟柯特意说明:“'恁地’,这是河南话。《水浒传》里就这么说。”

耍猴人擦着头上的汗说:

“你不知道它多奸猾。每次耍把式,让它转十圈它转八圈,让它翻二十个跟头它偷着翻十五个。知道的是它奸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蒙大伙呢。这不是坏我的名声吗?我气是气在这个地方。”

听起来宛如一个笑话,却那么真实而残酷。

这就是刘震云笔下的延津。这座五十万人的县城,过了三千年浸泡在笑话里的日子。

只因为,这里自古以来就多灾多难。人们学会了用幽默来对待。

创作《一九四二》那年,刘震云回到延津,采访自己的外祖母。

“姥娘,咱们谈一谈一九四二年。”

“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

“就是饿死人的那一年。”

“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

刘震云总结:

“灾难发生的次数太多了,人就开始幽默了。你用严肃的态度来对待灾难,它就是一块铁,鸡蛋在上头撞碎了。你用幽默来对待灾难,它就变成了一块冰,掉到幽默的大海里融化了。”

贾樟柯听得不住点头。

这次对谈前,他已经三年没有拍过故事片了。

这三年,人的认识和感知加上互联网的力量,都变得开阔了很多。

用他的话说,这三年在生活中见到的、遇到的、想到的,对他的冲击很大。他会把这种冲击,反映在之后的作品里。

和刘震云对谈时,《贾乙丙丁》的拍摄地点,选在了这个打造成老式火车站的摄影棚。

在这里,他讲了五十年前第一次见到火车的场面。

这是有生以来,刘震云头一次离开家乡,离开那个人和人互相熟悉的小村庄,见到成百上千的陌生人。他被这种陌生感震撼得哭了。

排长问:你想家了?

他无法解释熟悉和陌生的关系,只好回答说:

“排长,当兵能吃上白馍,我怎么能想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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