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雁声
“小说与戏剧”，其密切即如做炒菜不能没有猪油似的，假使没有“小说”一类东西，这种穿插结构的戏剧就难以产生；就是纯创造性的戏剧，其本身上的性质，也是具有小说的仪式，在观众的感觉上，更是看一部小说似的在那里赏鉴。
我们就现在的京剧的趋势于“有头有尾”，以及什么“因”“果”的实现来演绎一个整个儿，或一个段落的起始与煞尾。这种意想，是与我们打开《三国志演义》从“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看起，非到了“荐杜预老将献新谋，降孙皓三分归一统”，才能觉得彻底明白了《三国志演义》的经过。
现在我们“俯拾即是”的例子，如《藏珍楼》、《王春娥》、《双姣缘》和各伶人所独有的“本戏”，虽然长短有差，但是使观众艺术和故事都满意而归。比较起来听一出《三娘教子》，总比听一出《王春娥》纳闷得多。再要遇见外行听戏的，和外行批评家在一起，于是“老薛保”就许和那位“三娘”有了尴尬的关系，老薛保因为什么不要打小东人呢？硬说三娘是把亲生儿子拖油瓶拖嫁过来，所以对薛保之新欢，乃打亲子以要宠。这样“胡批”起来，虽然可笑，也是单唱当中一段儿容易使人莫名其妙（薛保三娘之笑话，见十年前某报之歌场破涕录）。
言慧珠、言少朋之《三娘教子》
所以，研究本戏不能忽略了小说。我虽然爱读小说，但对于戏剧，不敢充什么字号，只可就“管见”所及，把“忙里抽闲”所读之小说与戏剧有关的写作杂谈。
《打渔杀家》与《庆顶珠》是一出戏，这是人所共知的。但就戏名字面来讲，与现时舞台上勉强唱至“杀家”一场而止的比较来谈，《庆顶珠》实不如《打渔杀家》为恰当。
萧桂英与花逢春当场结婚的戏，早年不知道有没有，求之现在的舞台上还没见过。只是《打渔杀家》中萧恩对李俊、倪荣说过“许配花荣之子花逢春”，只落得李倪二位说：“倒也门当户对”而已。“杀家”场子里虽有拿庆顶珠之说，也只是“一表儿”。而现在所演的此剧，究以《打渔杀家》名字为宜。其他如只唱《打渔》，不带《杀家》，而贴出报子是《庆顶珠》，那未免太那个了。
马连良、梅兰芳之《打渔杀家》
《打渔杀家》的故事，因为有“李俊”一人，多少知道是水浒上的事迹。不过《水浒传》里的文字，并没有如此这般的故事。虽以《打渔》而言，迹近石碣村的“阮氏三雄”，然而后文完全不对。以“父女打鱼在河下，家贫哪怕人笑咱”来推论，不像萧恩还有个兄弟与哥哥似的。《水浒传》上水上的英雄不少，阮氏外，张顺是最著名的，更不像。
可是“雁宕山樵”，“古宋遗民”的《后水浒》里，却有极雷同于《打渔杀家》的故事，不过主角换了。
陈忱（后水浒作者的真姓名）的《后水浒》，是四十回的小说。由“阮统制感旧梁山泊，张别驾激庆石碣村”起，至“大聚会弟兄同宴乐，好结果君臣共赋诗”止，书里主要的人物，是“混江龙李俊”会漂流到海外金鳌岛去。但是李俊在未至海外以先，却在太湖滨度着“打鱼”的生活。
《后水浒》的第九回“混江龙赏雪受祥符，巴山蛇截湖征重税”，由下半回起，即开始描写“鱼税银子”的故事。
王瑶卿、王又宸之《打渔杀家》
第十回“恶吏贪赃赔钱纵狱，豪绅聚敛加利偿民”，是专写《打渔杀家》的末场。以事实来言，混江龙李俊是“征方腊”回来，“诈称疯疾，不愿为官”，“与童威童猛来寻向日太湖小结义的赤须龙费保、卷毛虎倪云、太湖蛟高青、瘦脸熊狄成四个好汉，在水泊里居住”。
李俊出身如此，而且“卷毛虎倪荣”这里却作“倪云”，荣与云当然是传讹了。李俊生在太湖，当然是打鱼为生。第九回里说：“李俊就与土人买了这片湖地，置办木植，雇唤工匠，不消几时，就盖造完了只有费保、倪云有家眷，择日进屋那沿湖的两山百姓，都在太湖中觅衣饭，打鱼笼虾，断蟹翻凫李俊与众兄弟商量也打了四个船，使渔户管着，日逐打鱼起息。”
这一段是断定了李俊的生活。再写就是“讨鱼税”的故事了。第九回说：“常州管下一座马迹山，也在北太湖之滨。山边村坊里有个乡宦，姓丁名自燮，是丁谓丞相之裔，黄甲出身为人极是奸狡，又最贪赃，绰号巴山蛇，在任三年，连地皮都刮了来。丁忧在家。那常州新任太守姓吕名志球两个最称莫逆。丁自燮思量守制在家想在渔船上寻些肥水，去与吕太守讲了，颁下几道告示。说要领他字号水牌，方许过界。竟把一个三万六千顷的笠泽湖与他丁家做鱼池了。”
这一段，不单说明“丁府”，又说了“吕志球”。现在《打渔杀家》也是丁、吕为奸，不过“吕志球”改作“吕子球”了，这当然又是传讹。由这一段看来，舞台上的“丁郎儿”讨“鱼税银子”的来源可以明白的了。
至于双方冲突起来是怎么样的呢？第九回里又说：“他见李俊船使到，没有字号水牌，喝道‘大胆的贼，这是丁府放生湖，你敢过界吗！’费保便接口骂道“狗奴才，朝廷血脉，如何占得。放你娘的屁，少不得把你那巴山蛇皮都剥了与百姓除害！”
这幕冲突的开场，是由丁府的船户与费保斗口。船户回去报告了丁自燮。丁修书给吕太守，说是有梁山泊余寇李俊等为非作恶，要打算假公济私把李俊除掉。但是与丁府上的人冲突的，不是现在舞台上的倪荣与李俊，却是“费保”，这个人在现在的戏里是没有的。冲突开场以后，没有“教师爷”，也没有直截了当的“杀家”，是还有一幕“入狱”的场子，李俊、费保、狄成，都“被吕太守用计监了”。救李俊等出狱的，却是花逢春与乐和两个人主持。也没杀家，只是把丁自燮、吕志球拿住了，逼迫他把鱼税取消，银子吐出来完事。
马艳云之《打渔杀家》
花逢春如何出场呢？是另在第八回“万柳庄玉貌招殃，宝带桥节孀遇故”一回里，说明花荣与秦明死后，两位孀妇曾因上坟被人调戏，其子花逢春以武力解决此事，又经乐和相救，携家远避太湖，始与李俊相遇，然后至海外，花逢春别娶金鳌岛主的公主玉芝。
从上面看来，《打渔杀家》中的人物，除萧氏父女在水浒后传里无有痕迹外，凡是李俊、倪荣、丁自燮、吕子球，都有证实在里面，但是事迹却又大同小异。而“花逢春”一人，虽然出场，并没萧桂英其人。可是不能说《打渔杀家》一剧，与《水浒后传》第九十两回所载不能无关了。
另据《孝感县志》，载有“萧恩”其人，并有“激变”之传述。此为杜颖陶兄告我。《孝感县志》一书不在手边，异日得暇，当再作一篇根据《孝感县志》的研究来与大家商讨。
（《立言画刊》1938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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