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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剧作家汪曾祺先生眼中的裘盛戎:“千古文章末尽才”

汪曾祺,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北京京剧团编剧,长期与著名京剧艺术家合作。下面是汪老回忆与裘盛戎先生交往的几个片段。

京剧真也好像有一种“气运”。和盛戎同时,中国出现了好些好演员,如:李少春、叶盛兰……他们岁数差不多,天赋、功夫、修养都是上乘。他们都很有创造性。他们是戏曲界的一些才子,京剧界的一代才人。但都因为身心爱到长期摧残,过早地凋谢了。

裘盛戎与马连良

我和盛戎最初认识就是和他(还有几个别的人)到天津去看戏,好像就是《杜鹃山》。

演员们知道裘盛戎来看戏,都'铆上'了。散了戏,我们到后台给演员道辛苦,盛戎拙于言词,但是他的态度是诚恳的、朴素的,他的谦虚是由衷的谦虚。他是真心实意地来向人家学习来了。

回到旅馆的路上,他买了几套煎饼子摊鸡蛋,大家有滋有味地吃起来。他咬着煎饼子的样子,表现了很喜悦的怀旧之情和一种天真的童心。我一下子对这个京剧大演员产生了好感。一个搞艺术的人,没有一点童心是不行的。

盛戎睡得很晚。晚上他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抽烟,一边好像想着什么事,有点出神,有点迷迷糊糊的。不知是为什么,我以后总觉得盛戎的许多唱腔、唱法、身段,就是在这么盘腿坐着的时候想出来的。
盛戎的身体早就不大好。他曾经跟我说过:'老汪唉,你别看我外面还好,这里面,--都瘦啦!'搞《雪花飘》的时候,他那几天不舒服,但还是跟着我们一同去体验生活。

《雪花飘》是根据浩然同志的小说改编的,写的是一个送公用电话的老人的事。我们去访问了政协礼堂附近的一位送电话的老人。这家只有老两口。老头子六十大几了,一脸的白胡茬,还骑着自行车到处送电话。他的老伴很得意地说:'头两个月他还骑着二八的车哪,这最近才弄了一辆二六的!'

这一家房子很仄逼,但是裱糊得四白落地,墙上贴了好些字条,都是打电话来的人留下的话和各种各样备忘性质的资料,如火车的时刻表、医院地址、二十四节气……。

盛戎在这间屋里坐了好大一会,还随着老头子送了一个电话。

《雪花飘》排得很快,一个星期左右,戏就出来了。幕一打开,盛戎唱了四句带点马派味儿的[散板]:
打罢了新春六十七哟,看了五年电话机。传呼一千八百日,舒筋活血,强似下棋!
我和导演刘雪涛一听,都觉得“真是这里的事儿”!
《杜鹃山》我们搞过两次。一次是1964年,一次是1969年。

1969年那次我们到湘鄂赣体验了较长时期生活。我和盛戎那时都是“控制使用”,他的心情自然不太好。那时强调军事化,大家穿了“价拨”的旧军大衣,背着行李,排着队。盛戎他一样,没有一点特殊。他总是默默地跟着队伍走,不大说话。但倒也不是整天愁眉苦脸的。

我很能理解他的心情。虽然是“控制使用”,但还能戴罪立功,可以工作,可以演戏,他在心里又是很感激的。我觉得从那时起,盛戎发生了一点变化,他变得深沉起来。盛戎平常也是个有说有笑的人,有时也爱逗个乐,但从那以后,我就很少见他有笑影了。他好像总是在想什么心事。用一句老戏词说:“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他的这种神气,一直到他死,还深深地留在我的印象里。
那趟体验生活,是够苦的。南方的冬天比北方更难爱。不生火,墙壁屋瓦都很单薄。那年的天气也特别,我们在安源过的春节,旧历大年三十,下大雪,同时却又还打雷,下雹子,下大雨,一块儿来!这种天气我还是头一次见哩。盛戎晚上不再穷聊了,他早早就进了被窝。这老兄!他连毛窝都不脱,就这样连着毛窝睡了。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没有叫一句苦。
和盛戎合作,是非常愉快的。盛戎很少对剧本提意见。他不是不当一回事,没有考虑过,或者提不出意见。盛戎文化不高,他读剧本是有点吃力的。但是他反复地读,盘着腿读。我记得他那读剧本的神气。他读着,微微地接着脑袋。他的目光有时从老花镜下面射出框外。他摇晃着脑袋,有时轻轻地发出一声:“晤。”有时甚至拍着大腿,大声喊叫:“晤!”戏曲界有一个很通俗、很形象的说法,把演员“入了戏”,“进入了角色”,叫作“附了体”。盛戎真是“附了体”。他对剧作者的尊重完全不是出于礼貌;他是真爱上了这个剧,也爱作者。
我和盛戎从未深谈,我们的素养、身世、经历都很不相同,但是我认为我和盛戎在艺术上是“莫逆”。我没有为任何戏曲演员哭过,但是想起盛戎,泪不能止。
盛戎的领悟、理解能力非常之高。他从来不挑”辙口”,你写什么他唱什么。写《雪花飘》时,我跟他商量,这个戏准备让他唱“一七”,他沉吟着说:
“哎呀,花脸唱闭口字……”

我知道他这是“放傻”,就说:“你那《秦香莲》是什么辙?”

他笑了:“‘一七’好,唱‘一七’!”

盛戎十三道辙都响。有一出戏里有一个“灭”字,这是“乜斜”,“乜斜”是很不好唱的,他照样唱得很响,而且很好听。一个演员十三道辙都响,是很难得的。

《杜鹃山》有一场“打长工”。他看到被他当作地主奴才的长工身上的累累伤痕,唱道:“他遍体伤痕都是豪绅罪证,我怎能在他的旧伤痕上再加新伤痕?”

这是一段[二六]转[流水],创腔的时候,我在旁边,说:“老兄,这两句你不能就这样‘数’了过去!唱到‘旧伤痕上’,得有个‘过程’,就像你当真看到、而且想到一样!”

盛戎一听,说:“对!您听听,我再给你来来!他唱到“旧伤痕上”时唱“散”了,下面加了一个弹拨乐器的单音重复的小“垫头”,“登、登、登…”,到“再加新伤痕”再归到原来的“尺寸”,而且唱得很强烈。 当时参加创腔的唐在炘、熊承旭同志都说:好极了!

1969年本的《杜鹃山》原来有一大段《烤番薯》,写雷刚被困在出上断了粮,杜小山给他送来两个番薯。他把番薯放在簧火堆里烤着,番薯糊了,烤出了香气,他拾起了番薯,唱道:“手握番薯浑身暖,勾起我多少往事到眼前”他想起:6我从小父母双亡讨米要饭,多亏了街坊邻届问暖嘘寒”,他想起“大革命,造了反,几次遇险在深山,每到有急和有难,都是乡亲接济咱。一块番薯掰两半,曾受深恩三十年!……到如今,山下来了毒蛇胆,杀人放火把父老摧残,我稳坐高山不去管,隔岸观火心怎安!”

创腔的同志对“一块番薯掰两半”不大理解,怕观众听不懂,盛戎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一块番薯掰两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

他把这两句唱得非常感动人,头一句他“虚”着一点唱,在想象,“曾受深恩”,“深恩”用极其深沉浑厚的胸音出,“三十年”一泻无余、跌宕不已。

盛戎的这两句唱到现在还是绕梁三日,使我一想就激动。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台上不“用”裘盛戎了。但他也并不闲着。有人上他家学戏,他总是很认真地说。而且是有教无类,即使那个青年演员条件差,他也还是把着手教。

他不上台了,还整天琢磨唱腔。不单花脸,老生、旦角都研究。他跟我说过:《智取威虎山》的唱腔最好的一句是“支委会上同志们语重心长”--“心--长!”“搁”在那儿了,真好!

李勇奇唱的“这些兵急人难治病救命”是一段沉思的唱,盛戎说这要用点“程”的唱法。有一长句,当中有几处演员没有唱出,“交”给胡琴了。

他说:“要我唱,我全给它唱出来。”他给我一字一板地唱了一段“程派花脸”。

他晚年特别精研气口安排,说:“唱花脸,得用多少气呀!我现在岁数大了,不能傻小子睡凉炕,得在气口上下功夫。”

《威虎山》李勇奇唱“扫平那威虎山我一马当先”,一般气口处理都是“一马当先!”他说:“我不这样唱。我把‘当’字唱到‘头里’:一马当--先--!‘当’头唱在后面,‘先’字就没有多少气了,‘当’字先出,换一口大气,再唱‘先’这才有力!”


盛戎得了病,他并不怎么悲观。他大概已经怀疑或者已经知道是癌症了,跟我说:“甭管它是什么,有病咱们瞧病!”他还想唱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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