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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雅士:温庭筠,这个才子有点猛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

--《菩萨蛮·南园满地堆轻絮》

寥寥几笔,一幅典型的暮春景象如在目前,雨余气清,斜阳照射,落花犹香,总不免凄艳而略露人情。情境索寞,互为表里,可见匠心。一个独处闺中的女子春昼睡起后的生活情态,在温才子笔下是如此道出。刘熙载《艺概》中评温庭筠词“精妙绝伦,然类不出乎绮怨。”

温庭筠,唐代诗人、词人。本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人。精通音律。工诗,与李商隐齐名,时称“温李”。其诗辞藻华丽,秾艳精致,内容多写闺情。其词艺术成就在晚唐诸词人之上,为“花间派”首要词人,对词的发展影响较大。在词史上,与韦庄齐名,并称“温韦”。存词七十余首。文笔与李商隐、段成式齐名,三人都排行十六,故合称“三十六体”。后人辑有《温飞卿集》及《金奁集》。据《唐才子传》中曰:少敏悟,天才雄瞻,能走笔成万言。“善鼓琴吹笛,有弦即弹,有孔即吹”;《北梦琐言》云“才思艳丽,工于小赋”,又刘毓盘《词史》云:“温氏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言词者必奉以为宗”的温才子,其“猛”人特质,却体现于何处?

貌似钟馗

温庭筠曾有绰号“温钟馗”,钟馗生得“铁面虬鬓,相貌奇异”,鬼见了鬼愁,人见了人怕。温才子相貌果然若此,亦算造化弄人。想唐时盛世,最重张九龄王维元稹陈子昂那般“风仪甚整”之人,温才子命运多舛,焉知不是首先因颜值抱歉,难入时人法眼之故?

实则《旧唐书》说他“士行尘杂,不修边幅”,《新唐书》则曰“无检幅”,并未言其五官模样,缘何谓“丑”?

宋时曾因“一川烟雨,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著名的贺铸,亦以丑名世,号曰“贺鬼头”。所谓“长相奇丑,身高七尺,面色青黑如铁,眉目耸拔”,似此,方才称言之有据罢?

仅仅因不修边幅,而能丑名远扬至如此地步,温才子其“猛”可知。

才比子建

古代文思敏捷者,以曹子建七步成诗之说最为出名。温庭筠之天才敏捷却至“每入试,押官韵作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多为邻铺假手,号曰救数人也。”“温八叉”之称由此而来,比之曹子建七步成诗岂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温才子如此潇洒横绝的“应试天分”,按常理推断,考中科举简直是举手之劳,真实情况却是他一次次的考场失利:二十八岁时,他赴京应试,铩羽而归;三十六岁时,又名落孙山;四十四岁,被撵出考场。

温才子大才,自然不只在“考场得意”之时。

他的诗艺术表现手法灵活多样,既有辞藻讲究、不厌其烦的描写,也不乏格调高峻、语言清新的警句,写得清婉精丽,备受时人推崇。

五律如《商山早行》诗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更是不朽名句,千古流传。相传宋代文学家欧阳修大是赞赏这一联,曾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但终未能超出温诗原意。

温庭筠在词史上的地位更高。其词上承南北朝齐、梁、陈宫体余风,下启花间派艳体,是民间词转为文人词的重要标志。历代诗论家评价甚高。王拯《龙壁山房文集忏庵词序》云,词体乃李白、王建、温庭筠所创,“其文窈深幽约,善达贤人君子恺恻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论者以庭筠为独至”。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云:“词有高下之别,有轻重之别。飞卿下语镇纸,端己揭响入云,可谓极两者之能事。”又载张惠言语云:“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信然。飞卿蕴酿最深,故其言不怒不慑,备刚柔之气。”刘熙载《艺概》云:“温飞卿词,精妙绝人。”后世词人如冯延巳、李煜、欧阳修、柳永、晏几道、周邦彦、李清照、陆游、吴文英等皆深受温庭筠影响,其“花间词祖”之定位,缘于后蜀赵崇祚所编《花间集》,此作开卷便是温庭筠词六十六首。《花间集》标志着“花间词派”的诞生,这是中国词史上的第一个流派,是后来婉约词派的直接源头,对五代以后词的大发展起了强大的推动作用。明代戏曲家汤显祖评点《花间集》,致使明朝文人间一时掀起温词热,人人读花间,少长诵温词。清朝乾隆末年,一统词坛百余年的“常州词派”把温词视为经典。直到当代,词学大家唐圭璋、袁行霈、叶嘉莹、俞平伯、浦江清等无不解读评点温词,曲尽其妙;作家施蛰存读温词,作《读温飞卿词札记》,作家李金山为他作《花间词祖温庭筠传》…….温才子才力之“猛”,可见一斑。

恃才狂放

温庭筠“恃才不羁,又好讥刺权贵,多犯忌讳,取憎于时,故屡举进士不第,长被贬抑,终生不得志。官终国子助教。”

宰相令狐绹有言:温岐有才无行,不宜与第。

《南部新书》丁卷:“宣皇好文,尝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进士温岐即庭筠续之,岐以‘玉跳脱’应之,宣皇赏焉。令以甲科处之,为令狐绹所沮,遂除方城尉。初绹曾问故事于岐,岐曰:‘出《南华真经》,非僻书也。冀相公燮理之暇,时宜览古。’绹怒甚。

虽然“后岐有诗云‘悔读《南华》第二篇’之句,盖为是也”,然令狐绹恶感已生,恶评已定,温才子悔之何益?

另,《乐府纪闻》所载:“令狐綯假温庭筠手撰二十阕以进。”《菩萨蛮》诸阕写已写了,皇帝喜欢,皆大欢喜岂不甚好?虽则温才子亲手所撰,由令狐绹进献宣宗,彼此心知则可,又何必言明呢。温才子终究是才人心性,不羁如此。

话说回来,他连皇帝亦敢于调侃不浅,又怎会对那令狐绹言听计从呢?

“宣皇好微行,遇于逆旅,温不识龙颜,傲然而诘之曰:“公非长史司马之流耶?”帝曰:“非也。”又白:“得非大参簿尉之类耶?”帝曰:“非也。”谪为方城尉。”

骄态如见,“猛“人本色。还不仅如此:

《新唐书·温庭筠传》:“大中末,试有司,廉视尤谨,廷筠不乐,上书千余言,然私占授者已八人,执政鄙其为,授方山尉。”

一生考运不济的温才子,一旦有考官之权,还不大施拳脚?贬官你自贬去。

怜惜女儿

温庭筠作为第一位专力于“倚声填词”的诗人,其词内容多以女性为主人公,多抒写她们的离别相思之情。她们的身份或为歌妓,或为女冠,或为丈夫远戍的思妇,或为深宫的嫔妃,或为采莲女,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不涉绮怨。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梦江南·千万恨》

千万恨意,明月鲜花相对照,生生道尽了人生无奈,世间憾事。

“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菩萨蛮·宝函钿雀金鸂鶒》

女子晨起,如梦似幻,赏春怀远,意境感伤。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温庭筠《更漏子·玉炉香》

“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终日两相思。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温庭筠《南歌子·倭堕低梳髻》

“罗带惹香,犹系别时红豆。泪痕新,金缕旧,断离肠。一双娇燕语雕梁,还是去年时节。绿杨浓,芳草歇,柳花狂。”--温庭钧《酒泉子》

诸如此类的情词举不胜举,千般情真意切洋溢其中,据说,皆是为一个女子所作,她的名字叫鱼玄机。

鱼玄机,性聪慧,有才思,好读书,尤工诗。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

初相识,温庭筠已年过不惑,鱼玄机还只十岁。据说这女才子曾有试才之作“江边柳”一诗: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温庭筠惊叹之余,遂有出入其家,悉心教授之举。后两人多有酬和之作。

于鱼玄机而言,大约因为温庭筠的介入,才初次得遇这世间为数不多的温暖和诗意。他是一道光,映照在她生命的天窗上,使她从而窥得见更广阔的天地、青春、梦幻,还有小女孩所憧憬的可能的…..爱情。

温庭筠专能体察闺怨、歌妓、道士、戍妇的爱情和相思,他对鱼玄机也未见得不动心,然则最终却不敢越雷池一步,引见了仿佛与鱼玄机更加才貌相当的李亿于她。虽则后来鱼玄机的悲剧命运不可改变,更有写她与李亿的含泪之作《赠邻女》:“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名传后世,但是怪得温庭筠么?他的退让,也许是“君生我已老”的自惭形秽,更多的还是怜惜之情,体贴之意罢?愿她幸福。无他。天不遂人愿,奈何?

深情如海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

《瑶瑟怨》写女子的怨恨,更写思念至深。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如果,鱼玄机曾有此问,温庭筠却又如何作答呢?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此曲《忆江南·梳洗罢》,以意味悠长深著称,“过尽千帆皆不是”更是千古佳句。相思之苦,幽怨之深,犹如长江水,绵绵不绝。柳永“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意境正是脱胎于此,温写实,柳写虚,虚实之间,交相辉映,感情犹若天河泛滥一泄而出,动人心弦。

仕途受挫,温庭筠的选择是,他将满腔的热情,满腹的深情尽皆化于对女子的体贴怜惜当中,一手诗,一手词,信笔写来,便轻叩了宋词繁荣的月洞门。

他所有的骄傲,放荡,轻狂,却原来不过是深情的伪装。

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萧萧。

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箸千条。

暮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郭。

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

--《河渎神》

“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飘泊?”常作如是问之人,细腻、敏感、多情、高才毋庸置疑,表露于人前的,却永远是那样一种勇“猛”无畏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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