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门系——班氏双姝※

　　话说汉朝时有个非常厉害的班家，这个家庭论地位并不算很高，论钞票也算不上很多，但论功业和影响力，那是十分的惊人。

　　略举两个牛人为例：一个叫班超，汉朝继张骞之后平定西域又一人，具体事迹不多说，有两个成语专为他而造，曰“投笔从戎”，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个叫班固，编写了《汉书》。这两个亲兄弟一个武，一个文，一个创造历史，一个记述历史，如果这还不够牛，你可以在古今中外再去找找看。

　　班家的历史还得从班超班固哥俩的曾祖父说起。

　　汉武帝与匈奴交战时，有个英勇善战的将领叫班况，官拜越骑校尉。班况生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都不简单。老大班伯，官至定襄太守；老二班施，官至谏议大夫；女儿行三；最幼的儿子叫班稚，官延陵郎。

　　班家这位小姐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历史没有留下她的名字，但她的头衔将成为她的终身代号，留传久远。出生在这么个不平凡的家庭，班小姐自也有过人的才艺，她很擅长吟诗作赋。长成后，她被选入宫，那时的皇帝正是汉成帝刘骜（还记得吧）。

　　因为才色出众，班小姐很快就被皇帝发现，然后临幸，在当了很短时间的少使（皇帝的低级老婆）后，她又被立为婕妤，没错，就是赵飞燕姐妹也曾作过的婕妤。班小姐从此成了班婕妤。

　　班婕妤是幸运的，因为她比赵氏姐妹先入宫，否则她能否成为婕妤还很难说。更重要的是，她最初侍候的刘骜，还没被赵氏姐妹迷住，身心还算健全。
　　在这个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子面前，刘骜也迷恋了一些时间，他还让人造了一辆大辇，以便和班婕妤一同出游。

　　谁料班婕妤并不领情，却搬出道学面孔，说：“古代的圣明之君，身边跟的可都是贤臣。只有夏桀、商纣、周幽王这些亡国之君，才成天粘着小老婆。”（贤圣之君皆有名臣在侧，三代末主乃有嬖女。）——这三个倒霉蛋我前面曾有介绍，后人给皇帝提意见，总免不了把他们拿来作反面教材。

　　班婕妤的话固然堂皇正大，也似乎有些道理。但她还没看出，刘骜根本就不是当圣贤之君的料，一张热脸贴了班小姐的冷屁股，不仅道理没记住，对她的好感也减少很多。

　　好在刘骜的老妈太后王政君是识货的，她听说班婕妤曾演了这么一出，又惊又喜，说：“古时候有个贤良的樊姬，今天又有了个班婕妤！”（樊姬故事，恕不插播）

　　班婕妤受宠的日子并不长。

　　没过多久，赵飞燕赵合德姐妹俩进宫了，之后的事情你们应该比较清楚，她们献媚争宠，打压宫人，赢得了宫廷夺床战的完胜。赵氏姐妹利用对刘骜的控制，整垮了很多人，但班婕妤凭着智慧保全了自己。

　　故事是这样的——

　　赵氏姐妹入宫后，迅速占有了刘骜的身心，加上她们不像班婕妤那么低调，得罪人的事自然没少干。刘骜的正牌老婆许皇后受不了，便想办法整她们，但她的办法很不高明，只是在寝宫里摆神坛诅咒赵飞燕赵合德，想凭空让她们长烂疮，生怪病，不得好死什么的。这么笨的办法自己私下玩玩当成娱乐也就罢了，偏还不注意收拾，让赵氏姐妹发现。

　　飞燕合德岂是好惹的，当即就向皇帝告状，说许皇后怎么怎么诅咒我们……对了……还诅咒皇上你也不得好死呢！刘骜一怒之下，把许皇后给废了。

　　赵氏姐妹还不甘休，她们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最好趁此把那个曾经很受宠的班婕妤也整倒才好，于是就诬陷班婕妤是许皇后的同谋。

　　班婕妤从容不迫地说：“妾闻‘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修正尚未蒙福，为邪欲以何望？使鬼神有知，不受不臣之诉；如其无知，诉之何益？故不为也。”

　　这番话说得很精彩，意思是，如果鬼神真的很灵，他们就不会听这诅咒，如果鬼神根本就无知，那你诅咒了又有什么用？其实表明——咱根本就不信诅咒那套！

　　刘骜没料到班婕妤还精通逻辑学，被说得心服口服，还“怜悯之，赐黄金百斤”。

 

班婕妤很清楚，有赵氏姐妹在，自己夺回宠爱的可能性很小，而被陷害的机会却只会越来越多，所以她决定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呆着。于是，她主动申请到长信宫去服侍太后王政君。在这棵大树下，赵氏姐妹绝不敢动她分毫，但同时也意味着，她的生活将与守活寡无异。

　　我们知道有些诗人，当他生活不得意时，他的好诗便写出来了。在长信宫漫长的寂寞中，有一天，班婕妤写下了她最好的一首诗《团扇》：

　　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
　　裁作合欢扇，团圆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
　　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

　　很明显，班婕妤把自己比作团扇，如霜雪，似明月，为君驱走暑热。然而天气变化，秋天来了，团扇只好弃置不用，自己与君王的恩情也好像团扇一样，中道而断绝。

　　中国最早的诗歌评论，南朝钟嵘所作的《诗品》曾评价此诗“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致。”

　　而班婕妤也是唯一被收录入《诗品》的女诗人，钟嵘评她为“将百年间，有妇人焉，一人而已”。

　　除了写诗，她还用汉朝流行的大赋来抒发自己的感慨，兹录其《自悼赋》如下：

　　承祖考之遗德兮，何性命之淑灵。登薄躯于宫阙兮，充下陈于后庭。蒙圣皇之渥惠兮，当日月之盛明。扬光烈之翕赫兮，奉隆宠于增城。既过幸于非位兮，窃庶几乎嘉时，每寤寐而垒息兮，申佩离以自思，陈女图以镜监兮，顾女史而问诗。悲晨妇之作戒兮，哀褒阎之为邮；美皇、英之女虞兮，荣任姒之母周。虽愚陋其靡及兮，敢舍心而忘兹？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痛阳禄与柘馆兮，仍襁褓而离灾，岂妾人之殃咎兮，将天命之不可求。

　　白日忽已移光兮，遂日晻莫而昧幽，犹被覆载之厚德兮，不废捐于罪邮。奉共养于东宫兮，讬长信之末流。共洒扫于帷幄兮，永终死以为期。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

　　重曰：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广室阴兮帷幄暗，房栊虚兮风冷冷。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俯视兮丹墀，思君兮履綦。仰视兮云屋，双涕兮横流。顾左右兮和颜，酌羽觞兮销忧。惟人生兮一世，忽一过兮若浮。已独享兮高明，处生民兮极休。勉娱情兮极乐，与福禄兮无期。《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

　　赋太长，就不详细解说，姑且每段摘出一句来讲个大概：第一段“历年岁而悼惧兮，闵蕃华之不滋”，可以见得长信宫空虚的日子对班婕妤来说是很凄凉的，想到自己就将在这种环境下老去，滋味是特别不好受；第二段“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说得很白，与其在冷宫里这样耗着，宁愿埋骨于山林之中，与松柏为伴；最末一段的最末一句“《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是借古诗以自怜，《绿衣》和《白华》都是诗经的篇目，《绿衣》是庄姜悲失宠的诗，你不应该陌生，《白华》据说是因周幽王专宠褒姒，周幽王的老婆申后失意之下所作。

　　班婕妤说得不错，她与庄姜、申后同是宫里沦落人，相比何必曾相识。更凄凉的是她的结局，刘骜死在“温柔乡”后，班婕妤按照惯例为刘骜守墓，最后在陵园中去世。

　　很遗憾，是的，当时就是这样……

　　也有值得欣慰的，班婕妤去世了，但班家女儿的文脉却越来越旺。

　　我们知道，班婕妤有个幼弟名叫班稚，班稚生了个儿子叫班彪。班彪精通经史，他做了件非常了不起的工作，因为司马迁写《史记》，从黄帝写起，到汉武帝获麟止（据说那年刘彻兄抓到了四不象），虽然历史又过了许多年，但始终没有承续史记的著作出现，班彪于是便仿照史记的体例写作一部专门记述汉朝的史书。

　　法国文豪大仲马在他的私生子小仲马成名后，曾恬不知耻地宣称，自己最好的作品就是小仲马。

　　照此逻辑，班彪的作品可不得了，他共育有二子一女，两个儿子就是前面说到的班固和班超，女儿叫班昭。

　　班昭也很有才华，经史皆通。与班婕妤略有不同，班婕妤是吟诗作赋的艺术型人才，而班昭却是能做史学研究的学术型人才。

　　班彪那部史书还没完成就去世了，长子班固接过父亲的班，完成了这部史书的绝大部分，这部史书就是《汉书》。就在这本书即将杀青时，班固也随其父而去，尚余《百官公卿表》和《天文志》没有完成，万里长征差一步，班超这时也早去了西域，怎么办？没关系，儿子没了女儿顶上，班昭又接过班固的班，顺利地写完了《汉书》最后两部分。

 文才过人的女性，生活似乎总不近人意。班昭也是如此，她的丈夫曹寿很年轻就病逝，留下她守了一辈子寡。

　　幸而她的才能并没因此埋没。汉和帝刘肇知道班昭的才学，把她召进宫内，给皇后诸贵人讲经史，让大家都把她当老师对待，尊称她为“曹大家”（“家”字读音为“姑”）。

　　值得注意的是，班昭那位远征西域的哥哥班超也赖她出力才得以归国。班超出使西域三十一年，年已七十，且身患疾病，他很担心自己会死在异国他乡，就遣儿子班勇带着供献和请求归国的上疏回国，向汉和帝请命。

　　班昭一来思念兄长，二来与皇室有关系，便也上书为班超求情。略节选其文如下：

　　妾同产兄西域都护定远侯超……每有攻战，辄为先登，身被金夷，不避死亡。赖蒙陛下神灵，且得延命沙漠，至今积三十年……超年最长，今且七十。衰老被病，头发无黑，两手不仁，耳目不聪明，扶杖乃能行……缘陛下以至孝理天下，得万国之欢心，不遣小国之臣，况超得备侯伯之位，故敢触死为超求衰，丐超余年。一得生还，复见阙庭，使国永无劳远之虑，西域无仓卒之忧，超得长蒙文王葬骨之恩，子方哀老之惠。《诗》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超有书与妾生诀，恐不复相见。妾诚伤超以壮年竭忠孝于沙漠，疲老则便捐死于旷野，诚可哀怜……

　　给皇帝提要求绝对不容易，必须有理有据，还要他听得入耳看得入眼才行。班昭先大书特书班超的功劳，然后又细细地写他现在怎么年老、怎么可怜，再说让他归国于公于私各有何益，最后再给他戴上“周文王”、“田子方”的高帽子，情也求了，马屁也拍了，利害也说了，你说他准还是不准？
　　结果是，“书奏，帝感其言，乃征超还。”可惜班超回国不过一个来月便病逝。幸而死在故国，但不幸戎马一生，却未享受到晚年清福。

　　班昭是个多面手，除了写史、上书，还著有赋，颂，铭，诔，哀辞，书论，反正当时有的文体基本上她都写过了。不过她最牛的事还不止于此。

　　班超死后不久，汉和帝刘肇也被阎王爷勾了，留下个百来天小孩当皇帝的局面。于是像以后多次出现的一样，邓太后临朝听政，代理皇帝治国。一个女流是没有治国必备的知识和经验的，她又不可能去向男人们请教，你说她该怎么办？

　　哦，对了，不是有个曹大家常来给大家上历史课么？曹老师脑子里治国的经验可多啦！于是，班昭戏剧性地成为汉帝国重要的决策参谋。

　　朝里有人好做官，有这么硬的后台，班昭的儿子曹成官运亨通，被封关内候，后来官至齐相。几乎同时，班昭的才学再一次得到有力证明。当时《汉书》出来不久，“多未通者”，有个后来也很有名的文学家马融，竟“伏于阁下，从昭受读”。

　　至于参政议政工作，班昭也做得绝不含糊。小事不说，只说一件载入汉书的大事：邓太后的哥哥大将军邓骘因为母亲去逝，上书请求回家守孝，邓太后犹豫不绝，便向班昭请教。班昭上疏说：

　　伏惟皇太后陛下，躬盛德之美，隆唐、虞之政……妾昭得以愚朽，身当盛明，敢不披露肝胆，以效万一！妾闻……推让之诚，其致远矣。今四舅深执忠孝，引身自退，而以方垂未静，拒而不许；如后有毫毛加于今日，诚恐推让之名不可再得。

　　仔细看最后一句，说的是，邓老将军现在是秉着“忠孝”的美名，功成身退，你如果老抓住他不放，以后有“毫毛”的祸端，那可就啥都捞不着了！反正是利害关系加迷魂汤，你自己能怎么决策？于是，“太后从而许之”。

　　除了老公早死，班昭一生是很风光的，就连死，也比班婕妤风光太多。《后汉书》记载，“昭年七十余卒，皇太后素服举哀，使者监护丧事。”

　　让“主持工作”的皇太后为她素服举哀，她这面子可真大的狠了。

　　要赞美一个人，最多也就说把他给捧上天去。在望远镜发明后，人类视力到达了金星表面，金星表面有个陨石坑，被命名为“班昭”陨石坑——不用再捧，她已经定格到天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