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黄龙祥:知名中医学者,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
对于任何学说或理论,如果不充分了解它的形成与演变过程,就不可能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如果要想正确理解与评价古代经络学说,必须首先搞清楚经络循行路线究竟是根据什么确定的?下面,让我们先从较为单纯的络脉循行路线的形成过程谈起。
对于任何学说或理论,如果不充分了解它的形成与演变过程,就不可能对它作出正确的评价。如果要想正确理解与评价古代经络学说,必须首先搞清楚经络循行路线究竟是根据什么确定的?下面,让我们先从较为单纯的络脉循行路线的形成过程谈起。
1 络脉循行线的确定
在传世文献中,最早系统记载十五络脉者为《灵枢·经脉》,该篇对于络脉的形态特征有非常明确的记载:
诸脉之浮而常见者,皆络脉也。
故诸刺络脉者,必刺其结上,甚血者虽无结,急取之以泻其邪而出其血,留之发为痹也。凡诊络脉,脉色青则寒且痛,赤则有热… …
凡此十五络者,实则必见,虚则必下,视之不见,求之上下,人经不同,络脉异所别也。
从这些明确的描述文字不难看出,该篇记载的十五络脉应当是指表浅血脉(即表浅静脉),这也是学术界所共认的。然而,我们今天从人体体表看不到与《灵枢·经脉》所记载的十五络脉的循行路线相同或相似的体表脉络的分布(当然根据已知的解剖学知识,从人体其他部位也找不出与之相应的脉管分布),对此,古人也不可能不知道。那么,《灵枢·经脉》十五络脉的循行路线究意是如何确定的呢?
从《灵枢·经脉》记载的十五络内容可以看出以下五个特点:
①诊络处即相应络脉的起点;
②络穴位于诊络处;
③诊络病候即相应络脉的病候(也即络穴的主治病症);
④十五络脉多不入行于内脏,而上络头面形脏;
⑤十五络脉,特别是与十二经脉相对应的十二络脉的循行,起止点明确,而中间过程的描述极为简略,有些络脉(如足厥阴、足太阴络等)干脆就只有起点、止点;
⑥十二络脉的止点几乎都是诊络病候中病变部位的最远端,如果远端部位不在同一个方向,则以分支形式处理(如手阳明络)。
络脉的以上特点,给人一种强烈的印象:十二络脉循行线直接就是诊络点与诊络病候最远隔部位两点(或多点)之间的连线。
古人当然知道络脉起止两点之间的体表没有连续分布的脉络,在他们看来,体表相关的部位或器官间是由脉联系的,之所以在体表没有呈现出完整的相接续的联系之脉,是因为它的某些部分入行于皮表之下甚至伏行至体内。
[足]三焦者,足少阳太阳之所将,太阳之别也,上踝五寸,别入贯踹肠,出于委阳,并太阳之正,入络膀胱,约下焦,实则闭癃,虚则遗溺(《灵枢·本输》)。
此处足三焦之络行处中已引入“经别”的概念,可见此络较为晚出。此络所出之处正是诊络处,也即相应的络穴处,其余部分皆伏行或深入体内联系脏腑。可见,所谓络脉并非只行于体表。值得注意的是,此足三焦之络在早期文献中还只是一个诊络或刺络部位,而没有纵向循行的络脉概念。
解脉令人腰痛,痛引肩,目然,时遗溲,刺解脉,在膝筋肉分间郄外廉之横脉出血,血变而止(《素问·刺腰痛论》)。
《刺腰痛论》是由不同时期、不同来源的文献拼合而成,对于考察针灸学术发展的脉络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该篇记载了不少我们不熟悉的脉名,如:居阴之脉(此从《太素》之说。传世本误作“厥阴之脉”)、同阴之脉、阳维之脉、衡络之脉、会阴之脉、飞阳之脉、昌阳之脉、肉里之脉。
对于这些脉,以往人们都想当然地视为与“十二经脉”、“十二络脉”同类的经络概念,其实《刺腰痛论》中这些脉名都是指具体的刺络部位名,相当于“腧穴”的概念[1]。其依据有二:
其一,该篇凡取十二经脉之穴均作“取××于××”,而其余诸脉均作“刺××脉”,然后指出脉的部位;
其二,称十二经脉只言三阴三阳名,而其他脉则谓“× ×之脉”。故此类脉均为穴的概念,而不是“经脉”或“络脉”的概念。
从以上《素问》与《灵枢》记载的内容不难看出,同是一处刺络部位——委阳脉,在不同时期的文献中可表现为刺脉、诊脉部位与络脉两种不同的概念。可以推知,在记载以上诸刺文献(即《刺腰痛论》这段文字的祖本)的时代,如果“解脉”(即《灵枢·本输》的“委阳”脉)用作固定的诊络部位,而且诊络病候如上《刺腰痛论》所述,那么此诊络、刺络处也会演变为一络脉,其循行路线必定至于“肩部”、“目部”,与《灵枢·本输》有所不同。再比如《刺腰痛论》中“阳维之脉”也是一个刺络部位,属于“腧穴”的概念,在《难经》中则将其归入“奇经八脉”。
2 经脉循行线的确定
以上简要分析了十五络脉如何从诊络、刺络点演变而来的过程。从现有文献考察,络脉学说的形成晚于经脉学说(但明显早于《灵枢·经脉》中经脉学说)。那么,十二经脉循行路线是如何确定的呢?其形成过程是否与络脉相同呢?
回答是肯定的:
第一,与十二络脉的形成一样,在十二经脉概念形成之前,古人先在手足腕踝附近发现若干个诊脉处,只不过这些诊脉处主要是诊脉动的变化,也就是诊“动气”。这些诊脉的“脉口”处即成为相应经脉的起点;
第二,这些诊脉的“脉口”同时也是针灸治疗部位——腧穴,正如络脉与络穴的关系一样,这些腧穴名称与相应经脉的名称完全一样,以“手太阴”、“手阳明”这种三阴三阳命名。我将这类穴称作“经脉穴”,它们的主治病症即相应“脉口”的诊脉病候;
第三,经脉病候直接来源于相应“脉口”的诊脉病候;
第四,经脉止点与脉口处诊脉病候中最远端病症部位吻合,同样如果病候远端部位不止一处,且不在同一条直线上,则以分支的形式处理。从这几点分析,可以得出早期经脉循行的几个特点:
①在最初阶段,至少一部分经脉的循行线为“两点连一线”的最简单形式;
②经脉的起点在腕踝附近的脉口处(正是由于这一特点,《脉书》及《足臂十一脉》经脉的三阴三阳名前仍冠以“臂”、“胫”(或“”),而不是“手”、“足”。);
③经脉循行方向均自下而上,各脉之间不相接续,而且与内脏不相联系。值得一提的是,这种经脉循行的早期形态,在马王堆出土帛书经脉文献中可以很清楚地见到[2]。
3
经脉与络脉循行线形成、演变的不同点
从以上几方面来看,经脉体表循行线的形成过程与络脉的情形完全相同,但在某些细节有所不同,而这种细节上的差别完全是由不同的诊脉方法所造成。
古人在观察腕踝部“脉口”处的脉象变化以诊候远隔部位的头面部病症的同时,也观察病变局部——头面颈项部诊脉处的脉象变化。随着临床经验的不断积累,根据诊候疾病的相关程度,以确定上下诊脉处固定的对应关系,四肢在下的诊脉部位——“脉口”被称作“本”脉,而头面颈部在上的诊脉处称作“标”(或“末”)脉。这样,就渐渐形成了一种上下“标本”比较诊脉法,广泛运用于针灸诊疗实践。我们现在所熟悉的“人迎-脉口”、“人迎-趺阳”等上下比较诊脉法,即是这类诊法的缩影。由于下“标”、“本”脉可以同时诊候相同的病症,因而“标脉”所在处也就成为确定后来相应经脉止点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也是为什么早期经脉的循行方向皆由四肢向头面这种由下而上(从“本”到“末”)走行的根本原因[3]。
与络脉相比,经脉循行线的演变过程也有两点不同。
比较经脉与经脉的体表循行线,有一个明显差别,经脉的循行线起止点之间中间路线的描述,比络脉详细、具体。
那么这种差异是如何形成的呢?或者说,经脉循行线是如何由“两点一线”的简单形式演变为多点连线的复杂形式的呢?马王堆出土帛书可以为我们解开这个谜。
马王堆出土了两种十一脉文献,这两篇文献最特别的地方,是其描述十一脉循行时使用频率最大的术语是“出”字,有的脉的循行甚至完全用“出”描述。所以我们只有破解“出”这个术语,才能真正把握帛书十一脉的实质。那么,经脉究竟出于何处?
经脉者常不可见也,其虚实也以气口知之(《灵枢·经脉》)。
脉出于气口(《灵枢·五阅五使》)。
何为气口?气口即脉口。脉口何以名气口?王冰曰:“以寸口可候气之盛衰,故云气口”(《素问·五脏别论》)。
气出郄与跗之脉而砭之(马王堆帛书《脉法》)。
以上《灵枢·五阅五使》所谓“脉出于气口”也可以反过来说“气出于脉口”。帛书《脉法》所谓“气出郄与跗之脉而砭之”,正是从这个角度说的(郄脉,即《内经》所谓“郄中大脉”,正当膝窝中央委中穴脉动处;跗脉当足背部跗阳脉)。我们现在所说的“脉口”也好,“气口”也好,都特指手太阴脉口,即手腕桡侧寸口脉。而在汉以前早期文献中“脉口”泛指用于诊脉处,特别是指诊脉之“动气”的脉动处。那么,马王堆帛书描述十一脉循行所“出”之部位是否都是脉动处呢?
系统考察的结果表明:几乎都是脉动处或诊脉处,特别是两部帛书所出部位一致时(可排除讹传错误的可能),更是如此。这是古人“脉出于气口”思想的具体体现。如果将传世本《灵枢·卫气》记载的十二标本脉的部位文字加以校勘后,再将十二标本上下相连,并参照连线上的其他脉动点,我们就会描绘出一幅酷似马王堆帛书《十一脉》的体表经脉循行图。
由于“出”这个关键术语的破译,使得马王堆帛书所载十一脉的实质昭然若揭。同时对于经脉循行线的演变过程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少阳脉系于外踝之前廉,上出鱼股之外,出胁上,出目前(《阴阳十一脉》)。
足少阳脉:足少阳脉:出于踝前,枝于骨间,上贯膝外廉,出于股外廉,出胁;枝之肩薄(
);其直者贯腋,出于项、耳,出(),出目外眦(《足臂十一脉》)。以上《阴阳十一脉》所载之足少阳脉循行部位只有四个点,四处均为诊脉处;而《足臂十一脉》则多出三个点,即:项、耳、,因而其循行路线较之《阴阳十一脉》更加具体。其中所增之三点也均为脉动处:“项”为“天牖”脉处(《灵枢·本输》定为手少阳之标脉);“耳”为“客主人”脉动处;“”即面颔部,有“大迎”脉动处,所增加的三点,在后来的《灵枢·经脉》中均被接受。可见,在最初经脉线上发现新的脉动处及诊脉处是早期经脉循行部位不断演变的主要依据。
在古人看来,人体上下相关联的脉动处乃由同一条脉之所出,而在此两脉动点连线上的任一动脉自然也由同一脉气所动。由此可以得知,体表这些脉动点的移行轨迹便是古人确定“伏行分肉之间,深不可见”之经脉的走行分布的依据。“出”所表示诊脉处的特定意义也见于络脉循行路线的描述文字,例如“手厥阴络”、“足太阳别络”、“脾之大络”、“胃之大络”等。如果不能正确理解络脉循行中“出”的这一特定意义,我们甚至无法确定某些络脉的络穴部位,例如对于足太阳别络穴“委阳”定位的历代分歧正由此而生。
至于与络脉循行另一点不同之处在于:
在《灵枢·经脉》中,体表经脉循行线借助于“经别”介导,构建了体表经脉与五脏六腑的普遍联系。而络脉循行线,除了手厥阴、少阳络、足太阴络以及较为晚出的“足三焦络”(属足太阳别络)外,其余诸络脉皆不入行于体内联络脏腑,更无所谓“属”、“络”关系。
这是在为《灵枢·经脉》十五络脉引自前代文献而没有或较少经该篇作者的改编,而所引之络脉文献的结集年代,“经别”的概念或者尚未提出,或者虽已出现,但尚未被引入“络脉学说”之中。从这一点来看,《灵枢·经脉》所载之络脉学说对于考察经脉学说的形成与演变过程,具有十分重要的文献价值。
4 经络循行线的性质
如果说最初络脉循行线的确定,直接由诊络处与该处诊络病候中最远端部位之间的两点(或多点)连线,那么这种“两点一线”的循行线性质基本上属于一种虚线,相当于现代关系图中的示意线。而古人却不这样认为,从古人经验出发:既然体表上下特定部位间的联系是基于脉诊的实践发现,又通过相关的刺脉治疗加以确认的,因而自然以为这些相关部位间是由相应的脉(体表或体内)联系的,只是对于联系之脉的分布走行的描述更多地是基于推测,而不是严格、系统的观察。可是在最初“两点一线”的经脉循行线形成之后,古人又根据这条连线上的其他脉动点或诊脉点,对经脉循行的中间过程做更具体的描记。因而,比起络脉的循行路线来,经脉的循行路线显得更具体、更详细,这时体表循行线则带有“虚实夹杂”的性质。又由于古人认为脉动为气之所动(这种认识在古代文献中反映得非常明显,如“脉口”、“寸口”称作“气口”;《明堂经》所记载的位于动脉处的腧穴名中也多冠以“气”字,如“气冲”、“气舍”、“气户”、“气穴”、“气海”等),因而在对脉动认识基础上形成的“经脉”概念便自然具有了“气之经隧”、“行血气”之说,从而使得现代人更不容易把握。
搞清了经脉循行线的形成过程(限于篇幅,本文未详细论证经脉循行线的演变过程),从而可以使我们对于古代经络学说作出科学的评价,然而要想正确地认识该学说的科学内涵,还必须澄清以下重要问题:古代经络学说的说明对象是什么?或者说经络学说提出了什么问题,这些问题用现代科学发展水平衡量有没有重大的科学价值?经络问题的现代研究应建立在什么样的基础之上?诸如此类问题拟别撰文论述。
[1] 黄龙祥.腧穴概念的演变[J].针刺研究,1999,(1):1.
[2] 黄龙祥.十二“经脉穴”源流考[J].中医杂志,1994,(3):152.
[3] 黄龙祥.中国针灸学术史大纲[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90-606.
本文原载于《中国中医基础医学杂志》2001年第7卷第9期,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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