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鞋底的记忆

一天，我去新宁广场散步，看到一位妇女坐在广场供游人休憩的长凳子上，悠闲地纳着鞋底。只见她左手握着鞋底，右手捏针，对着鞋底，用劲一扎，针就把鞋底穿透了。然后，她用小铁钳子一夹，将针拔出，再往外拽麻绳。麻绳弯弯曲曲，在她身边有节奏地舞动着。每纳一个针脚码，都要先把针扎进去，再拔出来，拽线，而后将线绕在右手上，用力勒紧。她不紧不慢地、有条不紊地纳着鞋底，动作是那么娴熟、那么优美，让人不由得会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我与这位妇女打了声招呼，并拿过她手中的鞋底仔细端详。这双鞋底是她为自己做的，不是千层底，而是我们老家说的那种毛毛底。所谓毛毛底，就是靠地的那一层，用新白布包起来，而靠脚底的一层，只是把底板的边缘用白布条粘一圈，这样做起来省事，也省布。中间部分则用一层一层的旧布填充起来。鞋底的边剪得很整齐。纳的时候，先围着鞋底边缘纳上一圈，然后才开始在鞋底上一针一针地纳。她见我对她纳的鞋底非常赞赏，显得很高兴，于是，便一见如故地和我聊了起来。征得她的同意，我用手机给她拍了几张照片。

有人也许会问，你为什么对纳鞋底这么感兴趣呢？那是因为，纳鞋底这活计与我的少年、青年时代息息相关，它承载着我的许多难忘的记忆。

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和我同龄的女孩几乎都会纳鞋底。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农民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脚上穿的全是自家做的布鞋。女孩子们也都早早地学会了纳鞋底。在农村，我的父母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开明的人，他们注重子女的文化学习，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上学，接受良好的教育。虽然我们那时也要看孩子，做家务，干农活，但对做针线活却要求不高。所以，在同龄女孩中，我就不会纳鞋底。但看见别人纳，自己也想学呀！尤其是在知道了给鞋厂纳鞋底，每双能挣几角钱以后，纳鞋底对我的诱惑就更大了。要是学会了纳鞋底，既可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我也能穿上新鞋，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我便加入了小伙伴们学纳鞋底的行列。我背着母亲，让伙伴帮我拿回两双鞋底，就悄没声儿地纳起来了。

纳鞋底要有这样几件工具：一是拨浪锤。这是用来捻麻绳的家什，木头做的，呈圆柱状，长约10-12厘米，直径在6厘米左右。木头的中央打了个小孔，一截长15厘米左右，直径0.2厘米的铁丝从小孔穿进去，铁丝的下端挝了个圈，意在防止脱落；上端挝成勾状，捻麻绳时，把绳勾在上面，起固定作用。二是夹板。它是用来固定鞋底的，由三块木板拼接而成。其中，二块木板大小相同。这两块木板高约50厘米，宽约10厘米，厚约2.5厘米。然后，一块长40厘米左右，宽10厘米的木板，镶嵌在这两块木板中央，将其分开，并使之固定。其形状就像大写的英文字母'A'。但这个'A'字的一横，两端是出头的，坐下纳鞋底的时候，把夹板搁在两腿中间，腿放在横板上，两个膝关节刚好夹着它。这样一来，夹板就稳当了。夹板的上端是用来夹鞋底的。使用夹板纳底子，相对手持纳鞋底，有不少优点，一可避免手腕受损；二是能用双手穿针引线，纳起来更加得心应手。现在想想，这么一个由三块木板拼成的工具，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每块木板都能派上用场，结构十分科学。在传统的制鞋工艺中，它无疑也是一种技术革新，可以提高生产效率，解放劳动力，尤其是解放妇女劳动力。三是锥子。纳鞋底时，要先用锥子扎孔，再穿针引线，这比直接用针扎省劲多了。还有一个长约10厘米，直径约1.5厘米的小木棒，圆柱状的，被打磨得光光溜溜。纳鞋底时，将它攥在左手，用来拽麻绳。天长日久，小木棒竟被勒出很多沟沟，从中不难想见纳鞋底的艰辛。

这些东西都凑齐了，姥姥帮我捻麻绳，我开始纳。事非经过不知难，真一干起来才知道这活可不是我想象的那么轻松。一是不会用劲。扎不透鞋底，硬往里钻；二是因为用劲不当，只一会功夫，就折断了几根针锥桯子，手上还打了泡。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纳了几行，针脚码也是大的大，小的小，歪七扭八的。母亲看了觉得不行，让我放弃，说纳坏了还得赔。我一听就哭了，半途而废，那怎么行？母亲见我如此执拗，无话可说。后来，她就与我商量，把人家的鞋底还回去，过些日子，我给你打理一双底子，你先慢慢学，等学会了，再纳鞋厂的底子。母亲言之有理，我接受了母亲的建议。

没多久，母亲真为我打理了一双鞋底，是弟弟的鞋。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双鞋底的模样，毕竟，它是我的处女作。纳完这双鞋底，我算基本上掌握了纳底子的要领。从此，我就可以给鞋厂纳底子了。初中一年级暑假，我和伙伴们去外村拿了十双鞋底，一个人关在我家里院的西屋里，开始纳鞋底。姥姥岁数大了，不能帮我捻绳，我自己得学捻麻绳。纳底子之前，先把麻绳准备好，然后再纳。因为喜欢干这活，所以不烦不腻，做得很是上心。那时终究年龄小，一坐半天，也不觉得腰酸腿疼。一个暑假下来，十双底子纳完了。我和伙伴们走了十几里路，把底子送到鞋厂，经过验收，哈哈，全部合格。领了六元多工钱，心里美滋滋的，这可是我淘到的第一桶金哪！回家的路上，心里一直盘算着，马上开学了，该给自己买些什么东西呢？得买香皂、牙膏、笔记本，等等，想买的东西很多，唯独没想到买好吃的。那时候的小孩真的舍不得买零食，没这个概念。回到家，给母亲一说，母亲竟然把钱没收了。她说这么多钱，不能乱花，我先替你保存着。我当然不高兴，觉得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挣到的钱，怎么说收就收了呢？顿时哭得很伤心，还顶撞了母亲。几十年来，我顶撞过母亲两次，这是第一次。母亲后来又把钱还给了我，可我已经不想要了。经过这场风波，我对钱已经不再那么渴望了！成年之后，每当想起这件事，内心深处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滋味。开学了，我和同学去了学校，那是我向往的地方，我的梦在那里！走的时候，看到母亲患了结膜炎，俩眼红红的。周末，我因学校有事，未能回家，但心里挂念着母亲，就让本村低年级的同学孙德兰到家里看看，问问母亲的眼睛好了没有。她返校后告诉我，母亲眼睛好了，还为我带来一瓶炒咸菜，我的心这才释然了。

初中的三年，是我最为纠结的三年。1957年，我们入学的第一学期就赶上了反右斗争，第二年就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化，接着又是反右倾。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同学之间也相互揭发。一个叫赵希恩的学生，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公安局把他抓走了。高年级同学中，有个别人还被打成右派。班里召开'把心交给党，为祖国而学习'的座谈会，实际上就是借机整那些学习好的同学，说他们是走白专道路。后来又搞勤工俭学，让我们学做木工活，一下课就往木工室跑。再后来，学校规定周三下午勤工俭学，让学生纳鞋底。嘿，这可是农村孩子的长项，当然也是我的优势。每到周三下午，同学们齐刷刷地坐在床头，开始纳鞋底。有说有笑的，劳动着也快乐着。遗憾的是，当时没有相机，如果有，把我们这些'小童工'的劳动场景定格下来，天哪，那该多好啊！

我会纳鞋底，但记忆中，我只给自己纳过两双。小学六年级，母亲给我做了一双扣攀鞋，是我纳的鞋底。初中时，母亲又给我做了一双四个孔的系带鞋，也是我纳的鞋底。这两双鞋什么样，现在我都可以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因为鞋的样式新颖，加上母亲的针线活好，做工精细，穿上真是好看。走到哪里，都会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

1960年7月，我初中毕业了。被学校保送到大兴县黄村中学上高中，但这并不符合我的心愿。当时，北京成立了八个附中，诸如，清华附中、人大附中、师大女附中、北医附中等，我想考北京的附中。那些学校的教学质量肯定是比农村好。我大学同班的一位学友，就是师大女附中毕业的，她从初中就学外语了，比我早学三年呢!但在计划经济的体制之下，我没有这个自主选择权。上高中的目的是圆大学梦，学校能保送我上高中，已经很不错了，总不能得陇望蜀吧。从小学到大学，不知参加了多少次考试，毕业考、升学考、学期考、年度考、加上平时的小考，考来考去，唯独上高中没考，而我这回偏偏想考。

高中三年，正是国家困难时期。学校取消了体育课，也不再搞勤工俭学，陈毅副总理对在学生中批判白专道路提出了严厉批评，学校也没什么政治运动了，我们的学习环境宽松多了。似乎从进高中的那一天起，就在准备考大学，学习生活紧张、活泼。班主任张连珍老师对我挺关心的，她教我们政治，讲得特别好。考大学时，9点就开考了，她利用考试前一点时间，还在教室辅导我们。考试开始了，打开试卷一看，嗬，都是老师刚才讲的。那时考大学，考场不封闭，考完了随便进出啊！也没听说过作弊、漏题、替考什么的，同学们一个个都很规矩。当时，黄村中学是大兴县惟一一所高中，升学率高达80%以上。这三年，关于纳鞋底的事，早已离我而去，我的心都被学习占满了。

重操旧业已是1967年的事了。'文革'期间。大姐打理了5双鞋底让我纳，说是要给我们做棉鞋。她做活粗糙，我一点不看好她的针线活，却也无奈。由于她做鞋底时，用的浆糊忒多了，根本扎不透，费死劲了。这是我有生之年纳得最吃力、最艰难的几双鞋底，以致右手小指关节都有点变形。我回家向母亲诉苦，母亲安慰我说，你姐不会做鞋帮，还得拿到外面去配，又没鞋样，做出来的鞋多难看呀，谁穿那玩艺儿？劳民伤财，倒霉的是我，心里真有点恨她。从此，我与纳鞋底就永远作别了。

如今，那些夹板啊，锥子啊，拨浪锤和小木棒什么的，已不知散落何处，但纳鞋底在我心中，却留下了永生难忘的记忆。每一见到别人纳鞋底，总不免思绪万千，情难自已。

2018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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