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家在一个上海旧式院落里，做工颇为精良的牌楼下一扇木质的大门，边上二扇小门，大家习惯叫墙门。清晨，最早出门的抬起大门的木栓，轻轻开启大门，脚踢着二块方石分别左右靠牢门板。夜晚，自有人关上和栓紧大门，留着小门。有夜深回家的，小门也栓紧了，只得手指扣响门板，马上有人前来开门，冬夜里也是。
进得大门，是一个天井，大家习惯叫庭心。东西两边二个木质的二米多高的下宽上窄的四角的晾衣架，晴日里，一根根晾满衣服的竹竿一头套在屋檐下的绳圈里一头搭在架子上，错落有致。下午温课小组结束后，一根橡皮筋一头绑在架子的一脚，一头拉在小女孩手中，中间蹦蹦跳跳几个小姑娘。外婆的声音从伯伯嗯奶家的窗户口传过来：“朱建啊，当心哦，拉了太紧，当心衣裳倒下来。”
天井的前方是客堂，靠着客堂门口，是二只木质的四方面的洗衣服桌。上午常常见一床被单摊在桌上，哪家外婆涂着肥皂使着板刷。下午，小学校的温课小组的男生女生围着洗衣桌做作业，外公有时会带着花镜，看看这个的算术簿子看看那个的语文作业，解释解释汉字的象形会意形声。那些个男生女生现在天南地北，用微信在做作业，不用洗衣桌了。
客堂里堆放着各家闲置的大物件，以前可能不是这样子的。很小的时候，我曾经在客堂里看到过东间里太太我外公的伯母的丧事道场，那是美轮美奂的视觉盛宴。不小的客堂间里，灯火辉煌，十来个身披黄色道衣的道士，端坐在布置得当的道具祭器中，朗朗诵经声从午到夜。晚饭后，一个道士手捏彩粉，边诵经边在方盘里撒着，不一刻，一幅道义的彩图呈现了。如现在的沙绘，但胜似沙绘的单色。
天井东面的一排屋子，大家习惯叫东间里，居住着我外公的四个堂兄弟，西面叫西间里，则是我外公兄弟四人的住屋。我外公第五个堂兄弟，在大院外空地的东头，盖了一栋白色的三层洋房，有些气派。一层楼就一个大厅，经常租人做婚礼场所。每每午睡起床，五外公家的美娣阿姨来了，对外婆说：“二婶婶，我来领建建去看结婚。”没等外婆答应，我拖着美娣阿姨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外走。待到哪日晚饭后有空，妈妈姨妈只一块简单的白纱，把我打扮成了新娘，与我相差一岁的大弟扮作那晚的新郎，姐弟俩煞是正经地慢慢一步步走在房间小小的过道里，外婆妈妈姨妈鼓着掌，说：“这遍走得太快，再来一次。”
外公堂房大兄弟家的孟娣阿姨，胖胖的，说话慢慢的，在国营舟山路菜场鱼摊工作。有些年，许多食品限量供应。孟娣阿姨经常给大家带鱼回来。有时不方便带了，孟娣阿姨前一天下午会对外婆说：“二婶婶，明早有带鱼，蛮大的。我在最旁边的摊头。”第二天天未亮，我已经排在最旁边的买鱼的长队里，等到我买了，我递上小菜卡和钱，孟娣阿姨装作不认识我，划了卡，从一堆带鱼的最底下拿出二条大的，一称，往我篮里一放，不顾排队的人叽叽咋咋：哦吆，二条嘎大啊。大声说：“快点，下一个。”
我外公排行老二，在“英雄俊杰”中取了“雄”字，名“徐文雄”。我们一家进进出出，要经过外公大嫂我叫伯伯嗯奶家的吃饭间，日常时久几代人啊。伯伯嗯奶不但不厌烦，每次见到我家人进了墙门，伯伯嗯奶开了门迎着：“侬回来啦。”有亲戚来同学来，伯伯嗯奶开了门，先问候寒暄再送几步到外婆吃饭间。午后，做得绿豆汤赤豆汤，先盛一大碗端过来。乡下的阿姐和亲家公送来新鲜菜蔬和瓜果，我家分得一半。怎忘得了的亲情啊！
墙门外靠东边有一口水井，早年大家都在井台边洗衣洗菜，后来井水水位下降了，井水留着夏天浸西瓜，再后来，盖了井盖了。井台东边是外公第三堂兄弟的住房，他家的长外孙总喜欢在伯伯嗯奶门口，靠着洗衣台子，大声唱“乌苏里船歌”，听得我现在都不把郭颂当仰慕的歌唱家。
西面屋后的空地很大，三外公家四外公家的舅舅们姨妈们和我们经常在那见面聊天。这次我还三外公家大舅舅一本“俊友”，下次，大舅舅带着相机带着我坐轮渡到浦东公园……有一年秋天，四外公家的二舅舅从苏州回来探家，我照规矩前去打招呼，二舅舅聊着聊着说：“庭心里的小囡里，让还侬小弟。”意思说：大院里那么多我们这一辈的，我的小弟从外表到内里得分最高。我从那一刻时，崇拜我的小弟，现在仍然崇拜，听个古典音乐添个家用的物品，都微信小弟。
五外公在提篮桥开了家“北京饭店”，外公经常带我去吃烤鸭。文革时的有一个黄昏，五外公家的小白楼前燃起一堆火，熊熊几个小时，五外公家被抄家的物品，在火堆里。第二天凌晨，五外公离世了，在他家灶台的后面。过了几天也是一个黄昏，工宣队进行抄家后离开我家，同时离开的还有一车物品。那一刻，外公坐在吃饭间的藤椅上，一声不响，拍拍我的手，眼睛看着伯伯嗯奶的门口外头，我坐在外公藤椅旁边的靠背椅子上。
开放后的某年，大院拆迁了。墙门没了，庭心没了，老屋没了……，许多东西没了，但是，记忆永远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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