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整两年了。我好像觉得，他时时跟着我，看着我做事。他是一个进城收破烂的农民，他留给我们的就是那辆脚蹬三轮车。车很旧，内外轮胎换过无数次，车身和车把都锈蚀不堪，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母亲密缝了一双黄色套袖套在车把上，让他在凛冽的寒风中捂手；父亲贴着车把中间的竖杠绑了一根酒瓶颈粗细的塑料管，那是他插秤杆用的。他用的是老式杆秤。用这杆秤，他童叟无欺地行走乡间，养活着我的老母亲。
我和母亲说家常，谈到了这辆三轮车。母亲说，把它卖了吧，看着心里难过。我颇不忍心。我推着它，到了城南一家废品回收站。回收站的老板五十多岁，他见了这辆车，递了一棵烟给我，眼睛一亮说：“这是老李叔的车子啊！”我说：“正是家父。”他明白了，叹息一声：“现在废铁掉到了谷底，我认识你父亲，就给十块钱吧。”我听了，眼泪不由自主地下来了。然后，我很随意问了问各种废品的回收价格，谢了他，推着车，转头向村庄走去。
父亲收破烂，不在城区转悠，他怕碰到我的熟人，我的脸面不好瞧。他惯常行走城东南，依次连绵经过大新庄、葛程、彭堰、徐口、薛口，到了新兴，基本上能满载而归。我要走一趟父亲的谋生路线。
行至大新庄，我清了清嗓子，叫道：“酒瓶报纸废铁旧冰箱旧洗衣机都来卖哩！”声音像蚊子吟唱。再一想，父亲吆喝了十几年，你还有什么顾忌呀！豁出去了,于是高声喊起来：“收破烂啦！”
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有一些老人、妇女守候家园。他们中有的人抬头撩了我一眼，继续低头做事。到庄子的东梢头一个院落前，数位老人在斗纸牌，围观者嘁嘁喳喳甚众。我的喊声吸引了他们。一个七旬老人走过来，“我熟悉大个子老李的车子呀！请问，你父亲还好吧？”我急忙走上前，掏烟散了一圈，再一一点上。他们得知父亲早已过世，都唏嘘不已，安慰我说：谁见过不死的人呢。一个农村干部模样的老者，放下手中的纸牌，吩咐道：“都回家拾掇拾掇吧，有啥破烂都拿出来卖了；过去我们可都把破烂留待你父亲来收啊！”几个老人嫌我的动作不麻利，索性替我过秤、分类、装车。真感谢父亲的好人缘。
已经装了半车了。我继续一路前行。
今儿是三月三早春天气，路两旁桃花、杏花、海棠以及一些不知名的花都竞相开着。远一些的田野里，麦苗儿青青菜花儿黄，像一块块巧夺天工的丝绸；田埂上，一些野生蒲公英也不甘落后地怒放，如黑夜中灿烂的星星。到了徐口，收了两只旧洗衣机。行至新兴村，又买了四百个蛇皮口袋。我在乡间路上吃力地骑行着。也许长时间不参加体力劳动吧，一阵阵汗出如浆。我停在路边，坐在车座上，依着小山一样的三轮车作短暂休息。想，一个老人日日这样辛苦劳作，他也许很心安吧；只要他还能动弹，就绝不靠人赡养，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人过的就是个硬气。父亲啊，你感受到天地间涌动的春潮与和煦的春风了吗？
父亲是个厚道的庄户人，他对我的教诲是那样通俗而又深刻。我喜欢看书和买书，每晚枯灯黄卷也不感到疲乏。父亲有时端杯茶，放在我的案头，然后轻轻地说，不要贪多啊，看一本书，要理清书里的“筋”是什么，这本书教会了你什么，哪怕一点一滴也好；牛马比君子，牛吃草，还要反刍哩，何况人呢。我记下了他的话，此后再看书，不但放缓了速度，而且注重了去品味其中的深刻之处；对于炒作得很热的书，也不再跟风购买了。
我把父亲的三轮车停放在我家的地下室里。睹物思人，我不想贱卖了它。将来岁月剥蚀风化，另当别论吧！“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更何况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呢。
等我退休了，我就骑着父亲的三轮车收破烂。一是子承父业，父亲的职业虽然卑微，但他那老式杆秤天天衡量着天地人心；二是把我对他的怀想，融汇在三轮车“沙沙”的奔走声中，“三十辐共一毂”，也算父子交谈吧。思念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绝，也许时间久了，痛苦就会渐渐消退一些的吧。我的父亲，他也想让我选择一个快乐的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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