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章回：干休所的老兵们（作者：吕翠臣）

十五年没有回干休所这个小院了，那天是我第一次又回到我曾经住过十年的小院。

院门口传达室的许爷爷低着头在打着盹，院里静悄悄的，瘦长的小巷子空无一人。几只黑鸟缩着头蹲在树枝上无精打采的，好像也在打着盹，秋风扫了一地的落叶，给人一种繁华落尽的感觉。

当年这里可曾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院，如果把人生分为四季，那么我人生的夏季，那个忙得热火朝天的年龄，30岁左右的十年是在干休所这个小院度过的。

我站在小院的空巷中，闭上眼睛，让时光和思绪倒流出小院最初的模样，小院立刻在我的眼前复活起来。

孩子们在小巷子里尽情的奔跑，几位老人南腔北调地互相喊着，老人和孩子们亲密无间的互动，那老幼无邪的欢笑声曾充满了这个小院，震得树枝吱吱作响，惊飞枝头的鸟儿，不知所措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

干休所全名叫军队离退休干部休养所，1995年在民政局工作的爱人分了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在干休所院子内。搬家之前局里领导给我们年轻人开了会，提醒我们住进干休所要管好孩子，注意和离休干部的相处，他们都是战争年代的功臣，难免会居功自傲，他们孩子都大了或者不在身边，几乎都是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妻相伴，过着安静的生活。

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入住，打破了小院的平静，搬家那天，五位军人爷爷奶奶列队站在院东边长长的小巷里，爷爷们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些不悦，远远看去，他们虽然年近七十，但是仍然保持着军人的威武和强健，他们的面部和身上都有战争留下的让人敬畏的伤痕，几位奶奶看起来都温和可亲。

开始我们都小心地出行看管孩子，生怕惹老人们不高兴，但是孩子终是拉进人际关系的纽带，孩子咿咿呀呀爷爷、奶奶的喊着，叫得爷爷奶奶的心都要融化了， 立刻搂入怀里……

很快我们消除了一切顾虑，完全忘记领导的嘱咐，那时我们年轻人上班又带孩子，忙得焦头烂额，有时我们会毫不客气地把孩子交给院里热心的乔奶奶帮忙照看，等我下了班，孩子已经吃过奶奶的热饭，赖在她家不走非说乔奶奶做饭好吃。当爷爷奶奶们若有需要我们年轻人出力的时候，我们也都会不余遗力，整个小院呈现着和睦融融，情如一家的样子。

乔奶奶家的娄爷爷在几位军人爷爷中，体态最健硕，走路昂首挺胸，标准的军人霸气姿态，手里始终拿着一台小型收音机，听着新闻或放着军歌。他面部战伤最明显，看起来表情最严肃，眼伤的后遗症使他总戴一副墨镜遮光，这更增加了他的霸气，但是他只要见到孩子们，表情秒变温和起来，立刻喊：“立正!敬礼!”孩子们也很是配合，立刻举着稚嫩的小手，给爷爷行军礼，逗得娄爷爷哈哈大笑。

在乔奶奶家，看到年轻时的乔奶奶和娄爷爷的相片，乔奶奶编着两条大麻花辫子，瓜子小脸温柔娴淑，娄爷爷穿着戴军衔的军装，典型的国字型方脸没有一点伤痕，威武潇洒，那绝对是书上写的郎才女貌。

门口的那棵大松树，低矮交错的树叉曾经是孩子们攀爬、荡秋千快乐的摇篮。看门的许爷爷也是一位部队离休干部，自己要求免费看大门，然后卖一些小百货。他年龄相对年轻，个子高高的能够到最高处的粗树干，那棵大树的树杈好多，他最爱逗孩子玩耍，孩子总爱要求许爷爷举高高，再放在树叉上骑大马，日子久了树皮被孩子们的屁股磨的光滑锃亮，皮肤紧致。

不觉在小院里过了十年，孩子们逐渐长大，老人们也逐渐变老，那年我们几个年轻人换了大房子搬出了小院。

临行时，几位老人又列队站在小巷子里，表情仍和初见的十年前一样严肃，但却难藏一份不舍，善良的乔奶奶眼里分明有晶莹的泪花……

从打盹醒来的许爷爷口中得知，娄爷爷那年生病走了以后，其他几位爷爷也都在几年内相继走了，几位奶奶也风烛残年，无法自理被儿女们也都相继接走了，我们年轻人的小房子都或卖或给老人养老，老人很少出门，小院几乎空了巢，没有了人气。

虽然许爷爷想用“走了”，去软化、去轻松几位老人衰亡的话题，但是还是难隐藏话题后的那份沉重。为了转移那份沉重的话题，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望着门口那棵大树，十五年的时光在那棵大树上雕刻出深深的沟壑，像一张苍老的脸，没有一点光泽。门前修路砍掉了许多枝杈，只留下两只无力的臂膀，孤独地张开着，好像等待着孩子们再来给它一个温暖的拥抱。

其实小院一切都没变，小院还是原来的小院，只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而已，一切都如这树叶飘零的晚秋显得沧桑而苍凉。

小院见证了孩子们的成长与我们的忙碌，也见证这几位老人的衰老与死亡，见证着人生的四季，有欢喜也有悲伤，这也许就是平凡无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