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15岁远离家出外工作，妈妈就是我心灵上奢侈温馨的港湾，我再也没有定定心心地落在那里歇息，因为纷繁的人生道路跌跌冲冲，匆匆忙忙......
在我刚刚退休回到生活的原点，即将再次启动人生新的征程的时刻，突然间妈妈的骨折改变了我近期的生活计划和安排。
6月23日，我的心颤抖着，经历了从未有过的痛，和妹妹两个人在一周之内没有进行任何语言的沟通，因为那天我们才意识到，我们无所不能81岁的妈妈真的是老了一一骨质疏松这不可逆转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再也不能对妈妈只是依靠和被照顾，也不再是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了。
二
那天晚上我和妹妹平生第一次为了妈妈几乎一夜没睡，为我们内心的歉疚，为那迅速乌青斑驳膨胀得象大腿一样的臂膀，为妈妈躺下前执拗不愿我们为她洗脚的情景......
几天后，习惯被母亲照顾的我们才觉得生活整个变了，我住到了妈妈家里晚上照顾她，直到现在。
妈妈是个热情、好动、感性、要强而又单纯的小个子老太太，平日里一接触她，就会对她的乐观的性格、敏捷的思路、清脆的声调、健康的身心过目不忘，无论是邻居、朋友、菜场摊主、公园的游伴，都会说：“这个老太太身体多好啊！”,“......精神多好啊！”,“......心态多好啊！”,“你妈妈家多干净啊！”，“你看人家丁姨......”等等，那些真诚的赞扬之声、羡慕之情使得我们会模糊掉她实际的年龄，在她身边，我们一直感觉生活在孩童时代，我们习惯于这种思维定势中，在与其他人说话时，我经常会说：“我妈妈说的......”，以至于我爱人会常常嘈笑我这句口头禅。
妈妈的清洁卫生是绝对的，她不可能做到不洗脚睡觉。但摔伤的第二天晚上，当我第二次端着脚盆去给她洗脚，她不再抗拒，非常不情愿地伸出脚来，说：“电视那个公益广告里小孩子就是说：给妈妈洗脚......”，顿时，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沿着脸颊簌簌而下，再也无法抬头......
就这样我认为真正照顾妈妈的日子有了开端。
三
50多年来，我对妈妈的感情一直在懵懵懂懂之中，因为当我在幼小的年纪里，还不会以及不知道读懂她时就离开她。我只是一直感觉我们家庭是多么的温馨和谐，妈妈像是山，爸爸像是水。孩子们对年轻时政治上遭受磨难和委屈（后来被组织上纠错）、身体上长期病弱的父亲更多一份关注、理解和亲近，而忽略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乐观豁达的母亲。到今天必须与她住在一起的时候真正地走进她，没有任何干扰地体会她，才真正理解很多人挂在口头上那种赞扬之声意味着什么，我对妈妈的认识是那么的肤浅……
随之后来的十多天内，我们的情绪一落千丈，感觉到好似大山倾斜的恐惧，不知如何应对从前健康的妈妈怎么变成现在的状况。而她却在短暂的遗憾之后，马上就又回到了我们的精神上大山的位置。她反而不断地笑着安慰我们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已经过了几天几天啦，马上就好啦！”可就在不经意的须臾之间，我时常看到她那随着倒吸冷气小小身躯疼痛的抖动。她爱孩子，既使在她最难熬的几天里，也不願我们为她焦心。
四 此后的日子里，我和妈妈同时改变着自己。我按照她的标准打扫卫生，拖地、擦床、桌椅、窗台；按她的要求摆放厨房用具、衣物，一点马虎不得，使自己变得更加井井有条。虽然我会调侃地说，我能按照星级标准做好服务，但她仍像个老师一样跟在后面指点着，监督着，好像我五十多岁的人还是个孩子，恨不得自己亲力亲为才罢休。直到我实在憋不住说“妈妈你到一边休息去好吗？”，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多余的操心，转而避开，不再干预我的工作。
为了臂膀骨头尽快长好，一贯最不肯照顾自己的妈妈开始讲究起饮食来，老鳖、黑鱼、鸽子、母鸡、大虾、排骨来者不拒，人参、党参、当归、田七调理得当，什么时间吃什么，什么时间换膏药，都是在她的安排之下，我觉得自己老是被动，行动迟缓，再怎么努力也跟不上她的思路。使我吃惊的是这次她会是那么认真地对待自己，积极乐观的心态好像是在完成一项使命。在她的感染和带动下，我和妹妹也跟着补，直到我们虚寒的肠胃提出了抗议。
妈妈骨头伤了，那么多的人来看望她，她十分不安，以至于十多天不肯下楼。直到我陪她到公园散步的时候，才知道妈妈的知名度是太高啦！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们都在给她打招呼，表示着关切和问候。到了菜场，也足以体现老太太的人气，商家人见了妈妈会说，这个热心勤快的南方老太太怎么会膀子断啦？大伙抢着帮妈妈杀鱼杀鸡连钱都不收。
五
以往我对妈妈的感觉是个责任感胜于情感的女性，与我们的沟通方式更多的是以自己的行为来表达，做人的态度，生活的理念和方式方法。在最近两个多月的日夜相伴中，我从她的行为处事中懂得了她内心所拥有的爱，用佛教的说法就是一个慈悲为怀的心来处事待人。她的情感世界里就是包容，用不着语言的表达，而是用她那轻松与健康的身心和行动，静悄悄地感化着周围的人。
妈妈的好朋友很多，还常常是个中心人物，但凡难以相处的人却能把妈妈当成知己。即使妈妈在养伤时期，仍然是调解员，也是垃圾桶。看到有问题阿姨和老太与妈妈交流后心满意足离去的情景，妈妈会表现得很开心和幸福。有个阿姨因为长期与丈夫不合心里郁闷入了耶稣教，但是我看到她最愿意是与妈妈一起聊天，她紧锁的眉头会舒展开来。妈妈常说的口头语是“奥，赛辜人！”，（意：好可怜或好可惜呀）。虽然很多人听不懂她的浙江话，但是从那平静的语气中，阻止了他人不良情绪的蔓延。
妈妈一般不会生气，也不会过于自责，当生活中产生矛盾时，能够随时调整自我。那晚，我因心情不好回自己家上网，直到夜里12点钟也没有回去，妈妈几次温暖的来电，没有常人所见的唠叨和指责，也没有过分的关心和询问，她就像个心理医生，用几句简单语言即可将我心中的糟粕铲除，我像小袋鼠一样乖乖地又奔到她的身边。
六
在妈妈刚刚受伤的时候，医生和邻人都对80多岁的老人骨伤的功能恢复给予了很低的期望值。大都说：那么大的年纪啦，有个一年半载长好，生活能自理就不错了，以后的膀子怕是抬不起来啦！我们听了很是沮丧。可妈妈却信心满满，不感觉自己年老的事实，认为怎么不能长好的呀，自己现在还很年轻的状态呢。
半个月之后，疼痛减轻，妈妈膀子的乌青淤紫还在，手散发出腥臭的气味。我们觉得好奇怪，怎么天天洗那么干净的手会有不良气味呢，研究了半天，原来是自上而下代谢排出乌血的现象。妈妈开始天天练习手的反转，根据自身的感觉自我不断地调整动作幅度，一天一个新的变化，前些天竟然逐渐地抬了起来。这时，她会像个孩子似的，喜悦地说：你看，我的手已经软软郎哉......
昨天，妹妹又带她到医院拍了个片子，医生对仅仅摔伤了两个多月八十多岁的老人恢复得这样好感到很是吃惊，连声说：“真不错、真不错......，我以为功能不能恢复了呢！”妈妈和我们都异常高兴，我们妈妈就是不同凡响！妈妈呵呵笑着说：“格洛崴嘛”（意对的嘛）。
七
近两个多月住在妈妈家里照顾她，不如说还是她在照顾我，以她的生活方式影响我。每天早上她会督促我喝蜂蜜水后再吃早饭，看着我吃下她为我煮好的红枣；下午会鼓励我坚持去公园锻炼；睡前默默地替我点好电蚊香；半夜里怕我受凉为我关上打开的窗子；当那几日实在是炎热难当时，非要我睡到她的大床上才心安。
有一天，半夜里楼下的狗不知为何接二连三地狂叫，妈妈捧着缠满厚厚纱布的臂膀匆匆走到我住的房间的阳台上，大声地对着楼下喊：“这是谁家狗怎么不牵回去，老叫老叫，我孩子怎么睡觉呀！”。一会儿就听见好几个人都在呼唤自己的狗回家了，夜又静下来。妈妈走到我床前说：“睡不着了吧？”患有严重神经衰弱的我趴在床上一动不动，任由又酸又甜的眼泪落到枕上......
真的是很惭愧，很歉疚，很遗憾，还没有真正体会到照顾妈妈的那种满足，妈妈的骨折出人意料地就那么基本痊愈了。因为，那么多天来，我只为妈妈做过为数不多的几顿饭，洗过唯一的一次澡，其余的都是她执拗地坚持自己去完成。
当我一不小心，就会看到她用独臂在捡菜洗菜，在盆中揉洗自己的衣服，用牙齿咬着毛巾一头和另外一支好手拧着水为自己洗脸......，处处体现了她的要强、吃苦耐劳、疼爱孩子忘我的精神。我东堵西截，还是慌不择路，只有经常着急地抱怨：“你这个'独臂’老人，能不能乖一点啊！”。可妈妈认真地回答：“我可不想过着别人服侍的日子，只有我来服侍你们才是我的福气啊！”。
八
昨天晚上，我告诉妈妈远在深圳的外孙看到了我写的日志，知道阿婆摔伤了打电话过来问候她，妈妈一边自己搽着药水一边喃喃地说，那么远怎么能看到的啊！我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妈妈是个新潮老太，尤其对新生事物有着特别的敏锐和好奇，也知道当今网络是年轻人重要的生活内容，但至今还没搞懂网络是怎么回事。当我有空想陪她去公园散步的时候，妈妈会说，回家去上网吧，那种善解人意的语气每每使我心生感动，她认为上网应该会是我的首选。
八十一岁的妈妈在其他方面的生活方式一点不比年轻人逊色。她喜欢逛超市，几乎每周要去2—3次，哪怕没有东西要买，她也会考察有什么新鲜玩意儿。新式豆浆机、新式水杯、新的洗衣机，只要她喜欢，就会毫不吝啬买回家。喜欢陪我和妹妹逛金鹰、金地、百大，我们经常会笑她是徐州市80岁以上到这样商场最多次数的老人。她从不阻拦我们对新装的追逐，看着我们一套一套地试装，她总是在一边很享受地说，好看，好看......，令那些售货小姐不禁啧啧称奇，好不羡慕我们。
到了晚上，《非诚勿扰》、《百里挑一》、《人间》、《家春秋》电视节目是她的最爱，随着主持人和相亲男女的喜怒哀乐，她经常会遗憾地念叨说，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都不要啊？当女孩子过于娇弱造作、出言不逊时，她会表示自己的不满：不要攻击别人嘛，这样素质不高好不......。在公园锻炼时候，年轻于她很多的人们都会羡慕她身轻如燕矫健的步伐。就在前两天她突然回来说：“那个三步、四步有什么走头，那些人老是跳不起来”。顿时，看着她一边吊着个膀子，一边跳着说：“你看一二三、二二三......，我年轻的时候就跳过的”，跳的真的像模像样。当她开心的时候，会背着人大声地唱起来——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啊！那个声音干净、清脆的就是一个小小女生的歌喉呦！
九
真的是很巧， 7月31日（阴历6月20日）妈妈迎来了她81周岁的生日，同时也到达了伤筋动骨的第100天。一大早，我还没有起床，就听到妈妈从公园回来后清脆的歌声传进房间来，“妹妹我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像一席清凉的风将我昏昏的大脑吹醒，顿时，我的心中一阵感动和幸福悠然而起。就这样，久违了孩儿对母亲的情愫在陪伴妈妈的100天中再次得到了回归和升华。望着妈妈单纯而又满足的笑容，对妈妈的爱，对妈妈的依赖，对妈妈的崇拜，溢满心胸......
下午，我问妈妈，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妈妈笑着说，就是生——活两个字啊！是啊，就是这么浅显的答案，我为什么老是百思不得其解呢？以往那种过分地深究所带来的迷茫和苦闷一扫而空，本来生活是简单的，为什么人们总是会将简单化的问题复杂化呢？
傍晚，在妈妈的催促下，我独自来到公园散步。感觉一切好像都变了，热爱生活的人们在那里唱歌、跳舞、打球、漫步、聊天，无忧无虑，轻松自如，生活是多么地美好啊！我真心体会到今天周围的空气是香甜的，迈出的脚步是轻盈的，不负载任何任务和目的地漫走一圈又一圈......
十
昨天是爸爸的忌日，他老人家已经离我们而去整整七个年头了。每当这个日子到来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是那么地脆弱，不敢与家人提起这件事情。今年我和妈妈相伴再次走到这个特别的日子，心中一直忐忑不安......。到了傍晚，妈妈也没有提起它，我憋不住还是说了：“今天全国哀悼甘肃舟曲遇难者，正好也是爸爸七周年的忌日”。妈妈看了我一眼，很平静地说：“死去了人让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珍惜每一天......”。晚上，当我从自己家上网后回来，看到妈妈正在夜灯下默默地穿着纸钱，不由得我的心又疼了起来。原来妈妈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哀悼，不愿意看我这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又生伤感，才迟迟不愿提起爸爸忌日的这件事情。
在与妈妈相依相伴的100多天的日子，我和妈妈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感染和改变了些许。坚毅、开朗和自信的妈妈更多了几分温情、风趣和理性；我更是在妈妈的引导下，洗刷了心灵沉积的污垢，重新找回了今后人生的坐标。
随着妈妈的手臂日渐康复，我似乎应该回到自己的家中，然而，我和妈妈都不予以提及。我知道，妈妈已经习惯了有孩儿陪伴的日子，我也不舍得离开她老人家，想继续留在她身边，在她健康生活的理念下，继续过着幸福的日子！並学会如何感恩她所给予我的一切！
呵呵......我真的是很很幸福的女儿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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