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征文 | 胡华强：狮子山的茶园儿

行脚成都，带你看成都

成都是一座茶馆文化极其深厚的城市，但它与老北京的茶馆文化大相径庭。成都人爱喝花茶；花茶一般分三个等级，就是一级花茶、二级花茶和三级花茶，成都人简称其为一花、二花和三花，说的时候还常常带着儿化音。成都人喝茶习惯于用三套件——茶碗、茶盖和茶船（茶托）；茶盖的使用尤其讲究，具有无声语言的作用。

以上这些都是众人皆知的常识。

我坐茶馆是1985年上大学后才开始的，这之前我从来没有坐过茶馆，连喝茶都没学会。开始时，看见很多同学天天去坐茶馆，还很厌恶，觉得他们很无聊。直到后来被寝室的几个挟裹去了几次，我竟然也慢慢喜欢上了坐茶馆这样的消遣方式。

校园在东郊沙河铺，紧邻狮子山。成昆铁路从火车北站出来分了两条路，一条走西边，一条走东边。东边这一条出来要穿过一片平缓的丘陵地带然后到火车南站，这一片丘陵就叫狮子山。成都市坐落在一片平原上，自然山就稀奇，这样一片稍稍高起的土堆被称为山，这让我们这些来自丘陵和山区的学生有些哑然失笑。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土坡。喜欢的原因不仅是它勉强具有“山”的味道，主要还是山上那几家茶馆。

校园的东侧有一个后门，出后门沿着一条土石混杂的村道对直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就是铁路。在这条村道的两旁，就有两三家茶馆，时隔三十多年，我已记不起那几家茶馆的名号了。茶馆基本上都是以两三间简易红砖房为主体，然后围绕着它再支撑一些简易的篷布，篷布遮盖不了的一定的空间是茶馆环境的自然延伸，这些就构成了喝茶休闲的环境。喝茶，都不是像现在这样坐在封闭的茶楼房间里，而是在半密闭甚至完全敞开的空间里。所以，我们更习惯把茶馆叫做“茶园儿”。

我喜欢上坐茶园儿的理由之一，是那种简易随性的情调。清一色的竹椅子，简易木桌或者竹制桌子。竹椅子，坐上去吱吱嘎嘎作响，似乎随时都可能散架，而坐的人一点不害怕，还故意坐在上面扭来转去，有时甚至让椅子支着两条腿，把自己的两只脚放到桌面上去，而这样的放肆，似乎也没有什么人来指责你不文明。穷学生没钱，如自己不主动要求，老板一般问都不问，直接上一碗三花儿，用手里提着的茶壶往茶杯里冲上半浅的开水，顺便收走一毛钱的茶钱。过一会儿，老板会再过来将茶水冲满。守着这样一杯茶，剩下的时间全都由茶客支配了，你可以坐一会儿就走，也可以一直坐下去直到茶园关门打烊，老板会一直给你加水，绝不会有半点不悦。这是茶馆的传统规矩。

坐茶园儿，通常是借这个休闲的地方看看书，摆摆龙门阵，有时几个人凑一起玩玩扑克拱猪升级。我不喜欢玩扑克，就是看书，或者眯瞌睡。那时常常听到社会上有人说，川师大的学生都把时间浪费在茶馆儿了。言外之意就是师范生大多颓废不上进。也许有点，但不是多数，至少我就没有。坐茶园儿次数多了，就慢慢从身边那些“老茶客”那里学到了一些关于成都茶馆的知识。比如：在茶碗上的茶盖上放一片茶叶或者一根火柴之类的东西，表示茶客要暂时离开一会儿，提示老板别收走茶碗；将茶盖下靠茶船，便是“我要添水”；将茶盖朝上放在茶碗上，表示“我要走了，可以收桌子”。甚至还知道了：茶盖侧立放茶碗旁，表示“赊账”；茶盖朝外斜靠茶船，表示“外地人，有困难”。前几种常见，后两种没见过。后来我知道了，这些规矩其实大多来自袍哥的江湖文化。

老板将茶碗冲满的时候，我们就会学着老茶客的样子，一只手端着茶船，另一只手揭开茶盖，撮起嘴往茶碗里吹气，将那些水面上的茶梗浮沫之类的东西吹到碗边，然后用茶盖将那些杂质撇除茶碗。每次我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似乎都有一种仪式感。就这样，慢慢地自己也就变得开始喜欢坐茶园儿了。

出学校后门，右手边的第一家，好像也是规模最大的一家，那家的老板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姿色一般，一张圆脸，自带几分笑意。这成了很多男生爱去那里喝茶的理由——跟她开玩笑她不会生气，有些胆子大的，即使说一些荤素混搭的扯话，她一般也不会生气，她会搭腔，但绝不纠缠。记得那女子说话声音低沉喑哑，其实不好听，不过，无聊的男生们也聊可借此消遣，还私下给那女子取了个名字——三花儿。坐茶园儿，有一个成果就是，一花儿二花儿三花儿，成了男生们对女生容貌评价的等级代称。有些无聊吧？本来就无聊。但是这些无聊却实实在在生动了我们四年的大学时光。

我喜欢茶园儿的理由之二，是环境的简陋和开放。现在的茶楼，尽管装潢得金壁辉煌，却让人有幽闭的压抑。成都平原上的传统茶园儿，一定是与大自然紧密相连的。喝茶的人，可以坐在棚下，也可以坐在敞坝里。在一杯清茶的氤氲里，可以胡思乱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放眼四处打望，也可以躺在竹椅子上眯瞌睡。不管哪种情形，你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把你的眼睛与周边的大自然联系起来。近处的灌丛，远处的树林，林间的农舍，院旁的菜园，纵横的阡陌，总有一样可以满足你此时此刻的心境。四季更替，在成都平原也有着清晰而流畅的旋律。春季有蜂鸣蝶舞中暖烘烘的花香，夏季有林风送来的蝉的复调，秋天有从黄叶将尽的刺槐林里传来的斑鸠的凄鸣，冬天有从成昆铁路切开的口子上不时刮过来的冷妖娆的冷风。一杯三花儿，面对不变的空间和轮回的季节，会排列组合出多少内心的风景呢？而且那时，喝茶就是喝茶，哪里像现在，喝茶其实成了赌博的代名词了呢？

说了这么多，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会喝茶的人。见过中式茶道表演，也遇到过别人以这样的方式请我喝茶的场合，但我还是喜欢用一只白瓷缸泡茶的喝法。今年春节去日本，女儿特意安排了我们去京都的一个地方感受日本抹茶茶道。这时我才明白一个道理——茶道茶道，茶不重要，道才重要。茶是载体，道是精神；茶是借口，道是实质。精神如能满足，茶的好与不好实在并不重要。我喝茶不讲究，就算属于《红楼梦》里面妙玉所说的“饮驴”又有什么呢？如果自己不愿意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岂不就是一种精神的自由？传统成都人，老虎灶铜水壶，三套件的盖碗茶，矮木桌竹椅子，纸牌象棋吹壳子的日子，难道不是外地人“来了就不想走”的原因之一吗？有那么多讲究吗？

所以，说起喝茶，我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三十年前的狮子山的茶园了，想起了那一段青春年少的自由时光。

作者：胡华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