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正璜考古游记17——女帝御寝
试登临长安城头，引颈西望，可以看见渭北北山，绵亘在淡紫色的天末。隐约中，视线尚可辨别的远处，有一对整齐对称的山头，簇拥着一峦锐耸的尖锋。那即是中国史上唯一的女帝武则天及其丈夫唐高宗皇帝合葬的墓地。这墓内的人是不平凡的，于是自从弘道以后，这个山峰也就不平凡了。及至神龙元年武后合葬入内后，这山峰更成了人们交谈的资料，各以毁誉不同的心情和言语来向它凭吊。这墓地叫乾陵，在陕西乾县的梁山正峰上。夕阳里，它紫灰色的淡影，是端整而绰约的，予人以飘渺与清戚之感。
我们由西安远来乾陵，费了县长的心，使我们每人得骑有一匹灰色的小毛驴。这温驯的动物，以悠闲的步伐截着我们走过崎岖的山道、蜿蜒的麦陌，直到梁山麓下。
荒山中，平铺着一条曾经留过华盖贵迹的御道。失了祭祀的古陵，被漫漫无际的麦田及荒草侵凌了，即使当日修整的御道，也被代替了一片丰腴的新绿。在这麦秀离离中，还保持着古陵尊严的，即是那两行分布在御道边伟大而精致的石刻行列。
（旅行杂志 23卷1期原发）
我们分拂野蔓，次第向这些唐代的石刻进行检阅。最初入目的，是一对倾倒的华表，直径约一公尺半，周身雕有极精致的花纹，半埋在麦茎中。由它壮大的面积，可以测知当日雄矗的高度。可惜现在鲜苔已侵蚀了它秀丽的纹饰，而靠外的一面，也就成了牧儿的坐石了。续前行约十丈，乾陵最漂亮的石刻翼马昂然出现。马躯之大倍于真马，英气奕奕地半埋在乱草里，马腹以下已不可见。长的鬣毛，软软地披在颈上，竟令人误会了它并不是石质。马的眼睛正望着这些远来的旅人，惊讶稚气和高贵的表情，使我直觉地对它生出了宠爱。它的嘴雕刻得更好了，好像刚才咀嚼过什么，也好像就会有朗亮的嘶声将发出来，是这样一件生动的优美作品！令人对于唐代文化的卓越，只有怀羡和钦佩。我是被一个古代的匠人欺骗了。他竟然和蓝衣女神一般赋予了石刻动物以活跃的生命，使我为它的英爽而留恋久久。这不朽的艺术名作，若能在其他的国 家里，应当是国宝而珍存在博物馆里了，何至于让我今天担心秋风吹损了它的鬣毛呢？
再前行十余丈，是较小的翼马，雕工远逊于前马所有。不过，唐代石刻的特征，写实与精致，仍充分地流露在眼角唇边。像这样的马，这样的距离，一共又过了半里路和好几匹马，达到了石翁仲的面前。翁仲高约二倍于常人，巍然兀立，高冠丰颐，形容甚伟，两手从宽大飘逸的袖中伸出来，扶握着一柄长剑，态度悠闲而严谨。刻工是已忠实地将自己的智慧留在这唐代石刻御侍的身上了！如此翁仲大约有四五对，每对相距约三丈，接此是两方巨碑。左边是著名的述圣碑，载记高宗一生事迹，乃武后撰文，中宗御书。字体相当秀劲，可惜碑已折毁成数段，能看见的字迹已不多了，高宗本非英主，所作所为亦无圣可述，是此纪功之碑，倦极而思睡于地面，当无何足惜，唯文出武后之笔，在文献历史价值上，却是一个损失；此碑向无拓片流传，因嘱所带来之拓工，立施椎拓，以为纪念。右边丰碑屹立，是奇异的无字碑。碑形四方，光洁如玉，高耸山峰如一面光莹的大镜，但原来并未刻上一字，传为于阗国进贡之物。唐代名书家辈出，何以乾陵前一碑竟至无字，实令人不解。而历来凭吊的人们，便聪明地利用了它作为签名簿，将自己的大名高高地刻在上面，由五代以下直到清代都有，名字是越刻越多，碑身也就越来越凌乱了。其中也有在文献上的价值，如《大金皇帝都统经略郎君行记》，刻于金天会十二年，为女真文，不仅是此无字碑上之晶莹部分，也是爱好历史者的绝好资料，因为女真文的刻石存在的已很少了。
再向前近半里，即是梁山正峰所在，也即是乾陵御寝所在。陵麓正中，立有毕沅所书之巨碑，上刻：“唐高宗乾陵”五字。两旁分踞石刻巨狮二头，只有这么伟大而精致的石狮，配守护在他们的墓前，混合着地中海及西藏高原的艺术手法，流露在狮子的卷毛、丰吻、爪尖及全身肌肉上。它们昂首雄踞，为了它成长的时代是那么雍盛，而向万里外流浪来的旅人表示骄傲！
在石狮的两外侧，是排列整齐并大大有名的乾陵番酋。这些石人恭谨地分列两边，一边是25个，一边是24个，高约三尺，装束衣
饰各个不同，但是大体都是狭袖束腰长裤翻领，简直就是今日欧洲人的装束，可惜头部全被敲失，不能看到他们的面部。我们在荒草中寻觅了半天，竟被我幸运地拾着一块带鬈形下须的颔部。由这一点鬈鬈的毛，可以判断他是一个欧洲中亚细亚的人。据记载：他们都是西域各国的酋长，被唐太宗降擒而来到长安，高宗奉安时，他们都到陵前来尽礼，这是一种胜利的凭证，武威的夸耀。武后是最好胜的人，特命刻工依照各酋长的面貌衣饰，一一刻成石像，背后并刻上国别姓名，使他们永远拱手恭立于乾陵以示傲于当朝，并垂威仪于后代。这些石人是这巍然高墓中白骨的当年降奴，也真是东亚盟主盛世唐朝炫示的标志，试代我们这些国家濒危、家园沦陷、漂流数千里来此凭吊的人们想想，这鲜明讽剌的对比，使我们会有如何难堪的心情！
我们静静地伫立在陵前，遥想当年之经营，至今已榛芜满目。山峰既高，于尘世如隔绝，每一咳叹，四周似回奇响。但一切实沐于难以置信的死寂中，大似天方夜谭中之术士入城，城人皆化为石偶者，其景况之神秘凄凉，令我为之沉默。加以白云黄草，秋风萧萧，使这座天然的金字塔，于凄凉中又显出一种幽森的庄严。我悄悄地走近陵中，抚碑小立，默想着墓中人一生事迹，不觉悠然神往！
高宗继太宗登上唐代的大宝，虽有一代的名臣辅助，终是庸碌的君王。纵然述圣碑上写着辉煌的句子，我们仍不必附和地去歌功颂德。
我所要写的，也即是我在碑前久立所凝思的，乃是中国史上唯一女帝武则天。在我幼年，听过人们对她酷毒的批评。及稍长，又听过人们对她是那么轻蔑恶骂，并诲令我们以为诫箴。一直到自己读了历史，而且是透过了男人所写的历史内幕后，才恍然于人言之失当，早就想代这位中国超人的妇女有所辩护，想不到今日竟真地立在她的墓前，抚着仅仅只刻有她丈夫名字的巨碑，不平的心是更深了。
自幼，她即被选入了宫廷，一生差不多全在宫中度过，习见争权夺势、奸谋诡计手段的运行。所见所闻，无非虚伪的礼仪，诡谲的阴谋和残忍的自保；以这样的环境来教育一个好胜心强事业心重的少女，实在太容易陷入罪恶。因此，一旦她有了执权的机会便不肯放过，而一切君王们坏的行为未能尽数免除。但是所难得是她却能有许多帝王所不能及之处。
她为政最成功的条件是英断，睿察，明赏罚，正恩威，识人善任，拔贤爱才，以至名臣辈出，天下郅治。在她统治下的45年，其治绩并不在贞观永徽之下。若依俗例交天下予中宗，在被禁于房州之前，以中宗为人的稚弱庸懦，恐怕渔阳的鼙鼓，不及待到天宝就早已动地而来了。
人们对她最大的攻击乃是淫虐，这是两回事，应从在两面来说。她有好几个面首是不讳言的，但试与最贤明君王所有的后妃姬御来相比较，实在还大有逊色，我们只能说那种制度根本是不对的，大不必歌颂一群而责备一个。至于虐，更是大权在握的帝王们丕承的家风，太宗号称圣王，而竟手刃骨肉；可是檄讨武后的骆宾王，却在她怜爱才华的心情下放松了追缉。总之，她诚然不能无过，只是在文人的刀笔下，千载的集咎中，使她成了一个万恶不赦的怪魔。我认为这一些都是枝节措辞，她唯一的罪过乃是她不该是一个女人，在男子中心社会中，懦弱的妇女是被定下了成文或不成文的律条，稍越即是罪犯，何况对于这样一个稀世的俊才，一代的怪杰，有什么理由不加她以最坏的恶评呢？倘若她不是女人，则不仅仅罪名不成立，或还要被恭维是英主了。
一千多年前，在那么封建严密中，她能裕如地主持一个东亚大国达半世纪之久，功过抵论，我们总应当觉得骄傲。因为一部中国史上，只有这几十年真真是由一个女子写的！并且当时，没有伊丽莎白，更没有维多利亚，她不仅是中国唯一的女皇，而且是世界最早的女帝！
写历史的这位女皇帝，就长眠在这咫尺之前的墓穴里，幸运的梁山，担任了永远覆盖她的任务，使庸王英后，同此蒙埃。可叹时间的无情，一逝不归，墓内人在当年虽是功盖宇宙，言成经典，一举手可以奄有江山，但至钟漏歇时，亦仅占有荒山一片土，埋骨成灰，与茂草野艳，争向西风而已。
久久，近黄昏了，秋天的夕阳像一个清朗的梦，淡淡地染涂在陵前的石刻行列上，使每一石刻都拖成长的黑影，构成了一张冷肃的画面。我们牵过灰色的乘骑，怅怅地告别了这唐代的古陵，而走上归途。偶然回首，梁上尖峰被衬托在金色的晚霞里，一行秋雁，肃肃地排飞过陵后！
（旅行杂志 23卷1期目录）
原载《旅行杂志》1949年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