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梦当年欲续——王船山续梦庵故址考

万 里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湖南长沙，410003）



摘 要：续梦庵是船山先生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至清顺治十七年（1660）间的隐居、避祸和思考的场所。对于续梦庵的具体所处位置，数百年来，说法不一，或谓其在南岳莲花峰下方广寺的旁边，或谓其位于双髻峰。因双髻峰未列名于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后人或将其与莲花峰混同，或将其与位于衡阳县的黑山相混。由于续梦庵有着船山先生绵延十多年最重要的一段人生经历，故考证清楚，对于船山研究的深入开展有着重要的意义。通过考证，双髻峰实位于南岳群峰西尽之处的黑沙潭畔，续梦庵即位于双髻峰下。

关键词：王船山 续梦庵 黑山 双髻峰 徐霞客游记



“残梦当年欲续，草庵一枕偷闲。无端幻出苦邯郸，禁杀骑驴腐汉。　几度刀兵膋血，十年孤寡辛酸。潭龙齁睡太痴顽，欲续衰年已懒。”[1]

这是船山先生历经变乱后于晚年所写的《西江月·重过续梦庵》词。明崇祯十七年（1644），崇祯帝朱由检在李自成军进入北京后自尽，船山先生哀痛明王朝覆亡，作《悲愤诗》一百韵（已佚），复于南岳筑续梦庵隐居。至清顺治十七年（南明永历十四年，1660）船山先生由续梦庵徙居湘西金兰乡高节里茱萸塘（今湘西村）卜筑“败叶庐”，十六年的时间里，他中途虽不时外出，或与志同道合的同志一道投入“抗清复明”的政治斗争，或在孤独的心境下过着困苦的流亡生活，但基本上以续梦庵作为隐居、避祸和思考的场所。在这里，他撰著了《周易稗疏》、《春秋家说》、《莲峰志》等著作。正如他在《兰陵王·秋感》所云：“伤心事，今日从何说起。剑光冷、血溅潭龙，落叶风高云际寺。宾鸿传锦字，向道海云孤峙。天涯远，欲托传情，不怕关河阻迢递。　露坠芙蓉死。问秋藕可能，将丝重系。吹箫人老吴阊市，向夜阑人静，闲提半语，也怕吟虫相调戏。拥孤衾独睡。　凭梦，将愁寄。更天海悠悠，望断烟水。纵然有梦成差异。难寻觅酒伴，同垂珠泪。想天日照临，也了无惭愧。”[2]可见，这是他一生中最为孤愤、困苦和思考的处所。

但是，续梦庵究竟在南岳衡山的哪处地方，数百年来，却莫衷一是。最普遍的说法是在南岳莲花峰下方广寺的旁边，但船山先生的许多自撰诗文却指明了续梦庵位于双髻峰，由于双髻峰未列名于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后人显然未能考察出该峰之具体所在，故将莲花峰与双髻峰混同；也有人根据船山先生的诗文，直接标注其位于双髻峰下，但双髻峰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山峰，在衡山的哪个位置，同样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由于续梦庵有着船山先生绵延十多年最重要的一段人生经历，故考证清楚，对于船山研究的深入开展有着重要的意义。本文即拟就此进行考证。



一

船山先生有《将营续梦庵登双髻峰半访址》诗，云：“不觉登处高，上有千嶂争。下方平似水，拟买钓舟横。”[3]近人康和声先生在《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中该诗下案云：“此诗见《忆得》，列于甲申。《岳余集》题作《黑山访址》，下注：‘甲申重游诗系二首》。’其一云：‘不觉生处高，上有万壑争。潺潺如可即，欲问芦浆声。’其二云：‘岳力偏幽最，平遥眼一新。得从烟月望，拟作钓江人。’此亦可证《岳余集》为初稿，后乃并二首镕而为一。黑山为黑沙潭岸上之山，即双髻峰。《莲峰志》云：‘黑山在方广寺西，渡两涧过双江口，绝壁如立，菁幽特甚。自马迹桥来者，二十里外四望苍黄，郁蓝悬浸，如在顶际，向背数回乃见。’故先生访址特在此也。”又案：“先生诗文屡言双髻峰，而以此为最早。考南岳记载今所见者，唐李冲昭《南岳小录》只叙五峰，故无论已。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明刘熙弘治《衡山县志》及后来省、府、县各志南岳志，虽均叙七十二峰，均无双髻峰之名。即先生自撰《莲峰志》，于《形胜门》述及天台、妙高、观音、朝阳各峰，《附丽门》述及石廩、白云、天堂、潜圣、妙高、天台、狮子、明月各峰，及桐油岭、排子岭、溪波岩、黑山大小坳各山，亦均无双髻峰之名，故后来考古之士不知其处，或以为莲花峰一名双髻峰，或以为双髻峰在莲花峰东南衡阳境，莫衷一是。余按：双髻峰当以续梦庵为断。先生访续梦庵址诗，《忆得》题曰《登双髻峰半访址》，《岳余集》题曰《黑山访址》。一诗两题实系一事，故余直曰：黑山即双髻峰。《岳余集》为初稿，当时尚未改名，故曰黑山。《忆得》为定稿，故题曰双髻峰。先生居续梦庵久，故自称曰双髻外史。至其更名双髻峰，乃以山形如双髻命名。观《莲峰志》载狮子峰自下视之，若累发，光髹宛然。先生游其下，易名旋帽，与此正同一例。惜《志》作于前，未及得先生载明，仅散见于集中诗、文、词、赋耳。”[4]由于康和声对“黑山即双髻峰”的认定十分自信，故不厌其烦地多次述及，如在对船山先生《续梦庵拈岸侧桃花示慈枝庵主》诗所加案语中亦称：“先生既营续梦庵，以慈枝为庵中主僧。庵在黑山溪上，故称‘岸侧’。”[5]

概而言之，康和声据《忆得》所收《将营续梦庵登双髻峰半访址》诗与《岳余集》所载《黑山访址》诗对勘，认为“黑山即双髻峰”，“后来考古之士不知其处，或以为莲花峰一名双髻峰，或以为双髻峰在莲花峰东南衡阳境”，进而认为：“先生居续梦庵久，故自称曰‘双髻外史’。至其更名‘双髻峰’，乃以山形如双髻命名”，将“双髻峰”的命名权归之于船山先生。他还以“《莲峰志》载狮子峰自下视之，若累发，光髹宛然。先生游其下，易名旋帽，与此正同一例”，借以佐证其推论的正确。今人亦有认可其说法者，在征引了康和声的前述文字后称：“自清初至今，诸家学者研究船山诗文时，对此常混淆不清，经康和声此条按语考证后，这个问题就完全解决了。”[6]然而，这个问题真正就完全解决了吗？似乎还无法下此断语。

先看其作为佐证的易“狮子峰”名为“旋帽”之说。康和声除了在《将营续梦庵登双髻峰半访址》诗的案语中有此一说，在《狮子峰》一诗的案语中仍然坚持说：“和游其地，仍习呼‘狮子’，无有知为‘旋帽’者。”[7]其实，船山先生《莲峰志》的原文是：“西北狮子峰，下山矣，峙若蹲猊，鼻目巉刻。然柿蒂峰亦名狮子；王子游此下，易其名曰‘旋帽’。自峰下视之，若累发，光髹宛然。”文中的“王子”，即船山先生之自谓。这段文字浅显易懂，并无歧义，说的是南岳西北方有一座狮子峰，但是另外还有一座“柿蒂峰”亦名“狮子峰”。顾名思义，后者因峰顶形俏柿子蒂，故名“柿蒂峰”，这个“柿子蒂”“自峰下视之，若累发，光髹宛然”，又像一顶旋转的帽子，船山先生便雅称其为“旋帽”，并非指作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的“狮子峰”。其实，“柿蒂峰”为南岳七十二峰之一，在宋·陈田夫的《南岳总胜集》中已经著录[8]，而且在船山先生之后的相关文献中亦未见改名。康和声将其作为船山先生改“黑山”名为“双髻峰”的佐证，显然是无法立足的。

船山先生在与夏汝弼一道访址时，确实到过黑山。据清·王之春撰《船山公年谱》记载，明崇祯十七年甲申（1644）十月，船山先生“将营续梦庵。公同夏公汝弼访址至黑山。行抵铁牛庵，忽不喜往。登玉门，望狮子峰，登恋响台。由恋响台眺一奇石而上，援石曲折，得方址，岿然可台。”（清·王之春撰：《船山公年谱》，《船山全书》第16册，302页，岳麓书社，1996年。）可见船山先生抵达黑山下面的铁牛庵，便不想进去，然后折向南岳后山，登玉门，望狮子峰，登恋响台，最终在黑沙潭畔的双髻峰选中了结庵的佳址。先生有《过铁牛庵忽不欲入》诗云：“僧就水声汲，旋归未揜关。喜寻黄叶湿，已度夕阳山。”（王夫之撰：《忆得》，《船山全书》第15册，第697页，岳麓书社，1995年。诗题下原注云：“此首曾刻入《岳余集》，字句小异，今两存。”按：《岳余集》诗题作“铁牛庵下忽不喜往”；首句作“僧汲水声处”，末句作“已度夕阳间”。《船山全书》第15册，第674页，岳麓书社，1995年。）选择结庵地址，不光是讲究其形胜，还要有感觉，刚到山下铁牛庵，便有“忽不喜往”的感觉，叫他怎么能够驻留于此呢。最重要的是，结庵的目的是避祸，即躲避张献忠等乱军的纠缠，就在前一年，船山先生的父亲武夷公被张献忠部掳走，并借此追索船山先生兄弟二人，船山先生自毁面目手腕，让人抬着到军营，才将父亲救出来，结庵的目的之一，就是陪同父亲隐居。就地点的偏僻性和隐蔽性而言，黑山远远比不上处于南岳深山中的双髻峰。



二

船山先生的《莲峰志》中虽然没有记载双髻峰，但明代地理学家徐霞客在《楚游日记》中有游览考察南岳地理的详细记载，并记载了“双髻峰”。与此相关的文字虽有千余言，却文字精练，字字写实，是了解与“双髻峰”相关之山水地理位置和名胜古迹状况的第一手资料，故全文引述如下（圆括号中的文字为笔者所加）：

二十七日早闻雨，餐后行少止。由（福严寺）寺西循天柱南一里，又西上二里，越南分之脊，转而北，循天柱（峰）西一里，上西来之脊，遂由脊上西南行，于是循华盖（峰）之东矣。一里，转华盖（峰）南，西行三里，循华盖（峰）西而北下。风雨大至，自是持盖行。北过一小坪，复上岭，共一里，转而西行岭脊上。连度三脊，或循岭北，或循岭南，共三里而复上岭。于是直上二里，是为观音峰矣。由峰北树中行三里，雨始止，而沉霾殊甚。又西南下一里，得观音庵，始知路不迷。又下一里，为罗汉台。〔有路自北坞至者，即南沟来道。〕于是复南上二里，连度二脊，丛木亦尽，峰皆茅矣。既逾高顶，南下一里，得丛木一丘，是为云雾堂。中有老僧，号东窗，年九十八，犹能与客同拜起。时雾稍开，又南下一里半，得东来大路，遂转西下，又一里半至涧，渡桥而西，即方广寺。寺正殿崇祯初被灾，三佛俱雨中。盖大岭之南，石廪峰分支四下，〔为莲花诸峰；〕大岭之北，云雾顶分支西下，〔为泉室、天台诸峰。〕夹而成坞，寺在其中。寺始于梁天监中。水口西去，环锁甚隘，亦胜地也。宋晦庵、南轩诸迹，没俱于火。寺西有洗衲池，补衣石在涧旁。渡水口桥，即北上山，西北登一里半，又平行一里半，得天台寺。寺有僧全撰，名僧也。适他出，其徒中立以芽茶馈。〔盖泉室峰又西起高顶，突为天台峰。西垂一支，环转而南，若大尾之掉，几东接其南下之支。南面水仅成峡，内环一坞如玦，在高原之上，与方广可称上下二奇。〕返宿方广（寺）庆禅、宁禅房。

先是，余欲由南沟趋罗汉台至方广（寺）；比登古龙池，乃东上侧刀峰，误出天柱（峰）东；及宿福严，适佛鼎师通道取木，遂复辟罗汉台路。余乃得循之西行，且自天柱（峰）、华盖（峰）、观音（峰）、云雾（峰）至大坳，皆衡山来脉之脊，得一览无遗，实意中之事也。由南沟趋罗（汉）台亦迂，不若径登天台（峰），然后南岳之胜乃尽。

二十八日早起，风雨不收。宁禅、庆禅二僧固坚持留，余强别之。庆禅送至补衲台而别。遂沿涧西行，南北两界，山俱茅秃。五里，始有石树萦溪，崖影溪声，上下交映。又二里，〔隔溪前山，有峡自东南来，与方广水合流西去。〕北向登崖，崖下石树愈密，涧在深壑，其中有黑、白、黄三龙潭，两崖峭削，故路折而上，〔闻声而已，不能见也。〕已而平行山半，共三里，过鹅公嘴，得龙潭寺。寺在天台西峰之下，南为双髻峰。盖天台、双髻夹而西来，以成龙潭之流；潭北上即为寺，寺西为狮子峰，尖削特立，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尽；其南隔溪即双髻西峰，而莲花以西之峰，亦至此而尽；过九龙，犹平行山半，五里，自狮子峰南绕其西，下山又五里，为马迹桥，而衡山西面之山始尽。〔桥东去龙潭十里，西去湘乡界四十里，西北去白高三十里，南至衡阳界孟公坳五里。〕自马迹桥南渡一涧，〔润即方广九龙水去白高者。〕即东南行，四里至田心。又越一小桥，一里，上一低坳，不知其为界头也。过坳又五里，有水自东北山间悬崖而下，其高数十仞，是为小响水塘，盖亦衡山之余波也。又二里，有水自北山悬崖而下，是为大响水塘。〔阔大过前崖，而水分两级，转下峡间，初见上级，后见下级，故觉其不及前崖飞流直下也。〕前即宁水桥，问水从何处，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桥。盖自马迹南五里孟公坳分衡阳、衡山界处，其水北下者，即由白高下一殒江，南下者，即由沙河下草桥，是孟公坳不特两县分界，而实衡山西来过脉也。第其坳甚平，其西来山即不甚高，故不之觉耳。始悟衡山来脉非自南来，乃由此坳东峙双髻，又东为莲花峰后山，又东起为石廪峰，始分南北二支，南为岣嵝、白石诸峰，北为云雾、观音以峙天柱。使不由西路，必谓岣嵝、白石乃其来脉矣。

由宁水桥饭而南，五里，过国清亭，逾一小岭，为穆家洞。其洞回环圆整，〔水〕自东南绕至东北，〔乃石廪峰西南峡中水；〕山亦如之，而东附于衡山之西。径洞二里，复南逾一岭，一里，是为陶朱下洞，其洞甚狭，水直西去。路又南入峡，二里，复逾一岭，为陶朱中洞，其水亦西去。又南二里，上一岭，其坳甚隘，为陶朱三洞，其洞较宽于前二洞，而不及穆洞之回环也。二里，又逾一岭，为界江，其水由东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为大海岭。溯水南行一里，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脉又西度为大海岭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东南下横口者也。逾坳共一里，为傍塘，即随水东南行。五里，为黑山，又五里，水口，两山逼凑，水由其内破壁而入，路逾其上。一里，水始出峡，路亦就夷平。又一里，是为横口。傍塘、〔黑〕山之水南下，岣嵝之水西南来，至此而合。其地北望岣嵝、白石诸峰甚近，南去衡州尚五十里，遂止宿旅店。是日共行六十里。[9]

以上徐霞客《楚游日记》文字，可以归纳出如下几点：

1、大岭之南，石廪峰分支四下，为莲花诸峰；大岭之北，云雾顶分支西下，为泉室、天台诸峰。这些峰峦夹而成坞，方广寺在其中间。这正是船山先生在《莲峰志·形胜》中所说的：“凡入莲峰，观其簇立，叠瓣堆根，知名之自立也。凡入莲峰，四山向拱之，天台揖之，两坳奔之，观音翼之，前旷后窈，知形之自来也。……《衡岳志》曰：‘莲花峰。方广导居其下，四水萦绕，山如莲瓣。’”方广寺正位于莲花诸峰（莲花峰群共八峰，分别为莲花、石廪、天台、观音、妙高、潜圣、天堂、狮子）的“莲心”中央。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卷上“莲华峰”称：“下有方广寺。八山四水周回环匝。昔人题诗略云：‘寺在莲花里，群峰附花叶。’又范寅亮一联云：‘寺藏螺髻顶。人在藕花心。’”[10]明人黄廷用《莲花峰》诗有句云：“山似莲形开朵朵，僧家住在藕花心。”[11]徐霞客造访时，方广寺的正殿于崇祯初年被灾，三尊佛像俱暴露在雨中。

2、黑、白、黄三龙潭位于方广寺西方的七里地，再“平行山半，共三里，过鹅公嘴，得龙潭寺”。龙潭寺在天台西峰之下，南为双髻峰。盖天台、双髻夹而西来，以成龙潭之流；潭北上即为龙潭寺。这里的黑、白、黄三龙潭，就是船山先生《莲峰志·附丽》中所记载的“从莲花峰下注水右绕，三潭系之。旧传梁海尊者送五龙王各居其所。沙以色分，黄沙最上，黑沙最胜”的黄沙潭、黑沙潭和白沙潭。以沙色而名，称之为“沙潭”，以其“旧传梁海尊者送五龙王各居其所”而名，称之为“龙潭”。

3、龙潭寺的西边为狮子峰，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尽；其南隔溪即双髻西峰，而莲花以西之峰，亦至此而尽。

4、自龙潭寺过九龙，犹平行山半，五里，自狮子峰南绕其西，下山又五里，为马迹桥。马迹桥处于衡山山脉的最西边。该桥的桥东距离龙潭寺十里，西去湘乡界四十里，西北去白高三十里，南至衡阳界孟公坳五里。

5、马迹桥南方五里处的孟公坳为衡阳、衡山的分界处。孟公坳不仅仅是两县分界，而实衡山西来过脉也。孟公坳东峙双髻（峰），又东为莲花峰后山，又东起为石廪峰，始分南北二支，南为岣嵝、白石诸峰，北为云雾（峰）、观音（峰）以峙天柱（峰）。

6、以上徐霞客是自方广寺往西边方向行走至马迹桥和孟公坳。从这里，徐霞客又折转向南方行走。自马迹桥南渡一涧，即东南行，四里至田心。又越一小桥，一里，上一低坳，……过坳又五里，……是为小响水塘，盖亦衡山之余波也。又二里，……是为大响水塘。……前即宁水桥，问水从何处，始知其南由唐夫沙河而下衡州草桥。徐霞客自马迹桥往南到宁水桥一共走了十二里。

7、由宁水桥再往南行，五里，过国清亭，逾一小岭，为穆家洞。……径洞二里，复南逾一岭，一里，是为陶朱下洞，……路又南入峡，二里，复逾一岭，为陶朱中洞，……又南二里，上一岭，其坳甚隘，为陶朱三洞，……二里，又逾一岭，为界江，其水由东南向西北去。界江之西为大海岭。溯水南行一里，上一坳，亦甚平，乃衡之脉又西度为大海岭者。其坳北之水，即西北下唐夫；其坳南之水，即东南下横口者也。逾坳共一里，为傍塘，即随水东南行。五里，为黑山。自宁水桥至黑山，徐霞客一共走了二十一里；自马迹桥往南至黑山，则走了三十三里。

8、前述马迹桥的桥东距离龙潭寺十里，亦即马迹桥在龙潭寺西方的十里地。而黑山在马迹桥南方的二、三十里以外。如此，则黑山位于黑、白、黄三龙潭（沙潭）以及龙潭寺西南方的直线距离至少有三十里以外。

9、船山先生在《莲峰志·附丽》中虽然未记载双髻峰，但著录了黑山，称：“黑山。（方广）寺西，渡两涧，过双江口，绝壁如立，山菁幽特甚。自马迹桥来者，二十里外，四望苍黄，郁蓝悬浸，如在顶际。向背数四，乃见山植枫粟桃梓，大者合抱。……冬雪琼峙，犹为巨胜。中有小静室数十，或立或圮不常。”常识告示我们，峰，指的是高而尖的山头，如山峰、峰巅、峰峦、高峰等；而山，指的是沿一定方向的若干相邻山岭并有规律分布的山体总称。黑山“向背数四”，“中有小静室数十，或立或圮不常”，显然不是一座孤立的山峰，而是峰回路转之具有多座峰峦的山体。《莲峰志》也明确记载着，黑山在方广寺的西方，要渡过两条涧水，再过双江口，而且在“自马迹桥来者，二十里外”，亦即黑山在马迹桥南方二十里开外之处。考虑到徐霞客行走于曲折山路，方向或时有偏差，绕道而行，行走路程不免延长，故两者所述马迹桥至黑山的直线距离大致相合。必须指出的是，马迹桥南方五里处的孟公坳为衡阳、衡山的分界处，则黑山在当时行政地理区划的衡阳县而非衡山县境内。船山先生《莲峰志》云：“自谭寒河后，近之游者，有吾师高汇旃先生世泰、今楚抚堵公胤锡。……堵游以弘光乙酉暮春，踏新雨，问余兄弟匿迹处，讨续梦庵，欣然将登之，下岳，举诗相示，索和。”[12]又《船山公年谱》载：“三月，湖广巡抚堵公允锡登岳，于方广拜二贤祠，从寺僧问公及石崖公避贼处。将往续梦庵，寺僧以道险止。”[13]明确叙述的是堵胤锡登南岳山诸峰寻访船山先生兄弟匿迹之处“续梦庵”，下岳（山）后，“举诗相示索和”，如果续梦庵位于衡阳县境内的黑山，堵胤锡为何要登南岳山来寻觅呢？

综上所述，双髻峰位于黑、白、黄三龙潭（沙潭）附近，显然不会与距离其西南方二十里开外的黑山是同一座山峰。而且，双髻峰在明代徐霞客的《楚游日记》中已经出现，也不可能是船山先生所命名。船山先生为了寻觅修建续梦庵的最佳处所，当时访寻之地肯定不止一处，位于衡阳县的黑山和位于衡山县的双髻峰，都是他曾经亲履之地，并分别留下《将营续梦庵登双髻峰半访址》诗一首和《黑山访址》诗二首。以这些诗中有少许情境相近的文字，便断定为“一诗两题实系一事”，“乃并二首镕而为一”，进而推断“黑山即双髻峰”，显然是错误的。



三

相对于南岳七十二峰来说，双髻峰并没有那么挺拔高峻，故未被列入七十二峰，在历代关于南岳山的志书中没有留下记载。如果不是因为船山先生结续梦庵于双髻峰下的缘故，更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而如果没有徐霞客所实地考察所留下的记载，双髻峰具体的地理位置也可能成为千古疑案。

据徐霞客《楚游日记》记载，双髻峰位于龙潭寺附近。龙潭寺即以位于方广寺西方七里地之黑、白、黄三龙潭而得名。前述船山先生《莲峰志》记载，这三龙潭又分别名为黄沙潭、黑沙潭和白沙潭。船山先生的儿子王敔有《埽南岳王父征君墓携庵僧游黑龙潭》诗云：“忆昔丱角时，游戏双髻峰。在岳不识岳，惟闻潭有龙。迄今鬓已苍，遥忆如梦中。因拜征君阡，携僧访荒踪……”[14]诗题及诗句均指明双髻峰在黑龙潭畔，与徐霞客所述正合，可证三龙潭确实为“三沙潭”。指出这点十分重要，因为船山先生的续梦庵既位于双髻峰下，又位于“黑沙潭”边。这三处龙潭的水源就是天台峰和双髻峰夹而西来的溪水。以龙潭寺作为地理坐标，该寺位于天台西峰之下，龙潭北边的上方。该寺的西边为狮子峰，衡山山脉的天台以西之峰至此而尽；该寺的南边隔着溪水，就是双髻峰的西峰，而衡山山脉的莲花以西之峰也至此而尽。合而言之，狮子峰与双髻峰的西峰均为南岳群峰的西缘，过此再无属于衡山山脉的山峰了。而双髻峰隔着龙潭及其溪流与天台峰和狮子峰南北相望。船山先生的续梦庵便筑于黑龙（沙）潭及其溪流的南岸、双髻峰的西峰之下，隔着黑龙（沙）潭及其溪流与对岸的龙潭寺南北相望。其具体的位置在相关文献中也有记载，如《船山房谱草册齿录·南岳续梦庵遗址记》载：“衡阳之北，衡山之南，上通方广寺，下达马迹桥，中有黑沙潭，其上游半里许，层峦叠翠，……人迹罕到，中构一庵，名曰续梦，乃吾祖明官行人司行人而农公侍父避氛、隐迹著述处也。”[15]该处现在的行政区划归属于南岳区拜殿乡。拜殿乡坐落于南岳区西南部的南岳七十二峰之一的笔架峰下，南接衡阳县界牌镇，西抵衡山县马迹镇。乡民称，乡政府驻地的拜殿村原有一佛殿，善男信女常来此拜祷，故名。现辖3个村，30个村民小组，总面积16平方公里。双髻峰位于拜殿村入口转右的三华里处。

一些人根据船山先生《将营续梦庵登双髻峰半访址》诗，认为续梦庵在双髻峰的半峰之上。船山先生《续梦庵拈岸侧桃花示慈枝庵主》诗云：“当春尽与试铅华，耀日烘云射晚霞。是水是根撺掇就，天台有路不曾遮。”[16]从诗题可以看出，续梦庵在龙潭及其溪流的岸侧，当在双髻峰的西峰麓下；从续梦庵放眼，可以看见攀登天台峰的山路。

这座庵堂之名称虽为“续梦”，但却是王氏家族的“守坟庵”。《船山公年谱》载：“营续梦庵。《家谱》：‘岳阡守坟庵，在黑沙潭双髻峰中，名续梦庵。’”[17]这也可以从前引王敔《埽南岳王父征君墓携庵僧游黑龙潭》诗得到印证。该庵堂修建于明崇祯十七年（清顺治元年，1644）十月，次年（1645）春，船山先生即入居续梦庵[18]。从该庵堂修筑施工的时间不长且地处山中取材不易推断，其建筑材料应该是当地所产的竹木等物，如不常年居住和进行维修，便容易荒毁，因此，待船山先生去世后，其子王敔重游时，“因拜征君阡，携僧访荒踪”，续梦庵早已经荒毁，而不是某些学者所说的毁于“清嘉庆间”[19]

正是筑庵栖伏于双髻峰麓的黑龙（沙）潭畔，故船山先生时有登峰之举。其《重登双髻峰》诗云：“拾级千寻上，登临一倍难。日斜双树径，云满曼花坛。龙雨腥还合，佛灯青欲残。振衣情不惬，北望暮云寒。”[20]围绕着双髻峰和黑龙（沙）潭，船山先生对周围的景观经常有感而发，时有咏叹。如在《怀入山来所栖伏林谷三百里中有小丘壑，辄畅然欣感，各述以小诗，得二十九首（庚戌）》[21]组诗中，有咏“狮子峰”、“黑沙潭”、“续梦庵”、“双髻峰”、“黄沙潭”五首诗。其咏《狮子峰》诗云：“飞鸟摇岭色，渐与峰顶齐。凝眸绝涧影，已转碧潭西。”咏《黑沙潭》诗云：“苔冷千年绿，春寒一片云。回襟避疏雨，人语不相闻。”咏《续梦庵》诗云：“旧梦已不续，无如新梦惊。溪云沾竹尾，滴沥过三更。”咏《双髻峰》诗云：“西峰互铜梁，北岭矗荆紫。百里见阴灯，遥知光发此。”咏《黄沙潭》诗云：“落叶绝行踪，随意披疏篠。龙气动乔木，空潭无猿鸟。”这些“畅然欣感”的小诗既描绘了续梦庵周边的景观，又抒发了作者“旧梦已不续，无如新梦惊”的情感心境。

此外，他还有一些诗词是作于隐居于续梦庵时，反映出了他当时的心境。如《丁亥元日续梦庵用袁石公韵》：其一，“峰端悔不劚青畦，偕隐学成断尾鸡。臣朔无聊饥欲死，太常有恨醉如泥。烧琴天道原烹鹤，徙宅痴肠反忘妻。才得悟头魔已过，恰如春尽子规啼。”其二，“银地堆螺粉画畦，冻云如瓮锁醯鸡。湖阴日报翻红浪，岭外空闻授紫泥。不遣蛛丝萦蝶梦，已拼鹤子付梅妻。自拈黄叶当窗笑，谁止门东索饭啼。”[22]多年以后，社会变迁，重游此地，感慨发生了巨变，如《玉门望狮子峰用旧作四韵》（甲申重游）二首：其一，“前游余怆在，霜月况同时。世益麏麋骇，生为神鬼欺。九州浮一影，残梦续新诗。视彻余生淡，悠悠吾岂痴。”其二，“屡望高难到，前冬一杖时。分明霜雪苦，偪侧虎狼欺。芒履仍潭水，石函尚小诗。只今肠可断，翻笑昔情痴。”[23]又《渔家傲》词：“双髻峰头千树缟，轻松钟乳玲珑罩。相聚团圞围土灶，愁欲倒，而今却忆愁时好。　不怨融和春不早，春云怕障邯郸道。旧梦不成人愈老，流莺恼，凭谁唤醒粘天草。”[24]

“残梦当年欲续，草庵一枕偷闲”，船山先生是为了接续旧梦而修筑续梦庵栖隐。虽然他希望“九州浮一影，残梦续新诗”，但最后的结果是“旧梦不成人愈老，流莺恼，凭谁唤醒粘天草”，从而发出“只今肠可断，翻笑昔情痴”的感慨。此情此景，给后人留下可资凭吊、思考和遐想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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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明·王夫之撰：《鼓棹集·二集》，《船山全书》第15册，第762页，岳麓书社1995年。

[2] 见明·王夫之撰：《鼓棹集·初集》，《船山全书》第15册，第748～749页，岳麓书社1995年。按：“日照临”三字，《船山全书》据金陵本原作“口口口”，据（康和声《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补。

[3] 见明·王夫之撰：《忆得》，《船山全书》第15册，第697页，岳麓书社1995年。

[4] 康和声著、彭崇伟编《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15～16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5] 康和声著、彭崇伟编《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第23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6] 见康和声著、彭崇伟编《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刘志盛所撰《前言》，第7～8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7] 康和声著、彭崇伟编：《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怀入山来所栖伏林谷三百里中有小丘壑辄畅然欣感各述以小诗得二十九首·狮子峰》诗康和声案语，第157～158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8] 见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卷上，《大正藏》第51册，第1060页。

[9] 《徐霞客游记》之二十一《楚游日记》上。

[10] 见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卷上，《大正藏》第51册，第1061页。

[11] 见王夫之撰：《莲峰志》卷五“诗”，《船山全书》第11册，第673页，岳麓书社，1992年。

[12] 王夫之撰：《莲峰志》卷三“名游”，《船山全书》第11册，631页，岳麓书社1992年。

[13] 清·王之春撰：《船山公年谱》，《船山全书》第16册，304页，岳麓书社，1996年。

[14] 转引自康和声著、彭崇伟编：《王船山先生南岳诗文事略》，《怀入山来所栖伏林谷三百里中有小丘壑辄畅然欣感各述以小诗得二十九首·双髻峰》诗康和声案语，第159页，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年。

[15] 见王盛、徐辉等撰：《南岳船山古迹访问记》，《船山学报》1984年第2期，143页。

[16] 见明·王夫之撰：《忆得》，《船山全书》第15册，第700页，岳麓书社1995年。

[17] 清·王之春撰：《船山公年谱》，《船山全书》第16册，303页，岳麓书社，1996年。

[18] 清·王之春撰：《船山公年谱》，《船山全书》第16册，303页，岳麓书社，1996年。

[19] 见王盛、徐辉等撰：《南岳船山古迹访问记》，《船山学报》1984年第2期，143页。

[20] 见明·王夫之撰：《姜斋五十自定稿》，《船山全书》第15册，第281～282页，岳麓书社1995年。

[21] 见明·王夫之撰：《姜斋六十自定稿》，《船山全书》第15册，第341页，岳麓书社1995年。

[22] 见明·王夫之撰：《忆得》，《船山全书》第15册，第702～703页，岳麓书社1995年。

[23] 见明·王夫之撰：《岳余集》，《船山全书》第15册，第674页，岳麓书社1995年。按：此二诗又见于《忆得》，作《土门望狮子峰用旧作韵》，字句稍异。

[24] 见明·王夫之撰：《鼓棹集·二集》，《船山全书》第15册，第782页，岳麓书社1995年。

（作者：万里，男，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通讯地址：湖南省长沙市德雅村 湖南省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邮编410003；电话： [phone]（办），0731-84219175（办）；手机：[phone]；Email:[e-m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