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城来了，眼睛瞎了。当时我们热衷的，可不是这样的青春文学，或者说不是这样的“新概念”和《萌芽》。
By 张宇欣 汪婷婷 | 文 刘晨阳 | 审编
《幻城》一开播，特效美名就走出国门，拥抱世界。营销号们奔走相告，耗资三亿的《幻城》堪称“东方版《权利的游戏》”。外国网友们更是“被激动”，将此剧拉来和《指环王》相较。
然而事实辣眼，剧组重金聘请Pixomondo公司制作的雪狮，出场仅三次就壮烈牺牲；他们花费亿元打造的弑神剑，为剧情加了好大个累赘。更不用说影楼背景板下一跳一跳的PPT式特效：圣战时，火族踏着静止的浪花款款而来，天兵神将10个有8个动作一模一样，还有挂着8万块水晶吊灯的城堡，外墙却是纸糊。
道具组应当是巴拉拉小魔仙的黑粉，所以我们才能看到冰族山寨的同款发套，以及发套下飘飞的缕缕黑发，在塑料发饰、中毒妆和2D冰雪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刺目。
人设也不忍直视。梨落活泼欢脱，咬着苹果一脸嫌弃地称卡索为“你们神族那个问题特别多的卡索王子”；至于岚裳，那个只敢在月光下偷偷地看卡索吹笛的人鱼族小公主啊，褪尽了温婉气，成了对着樱空释大呼小叫的刁蛮傻白甜。
《幻城》剧组真的毁了很多盆友的（或许不愿承认的）一大青春期回忆。但这部让郭敬明真正一炮而红的小说虽然文笔矫情、抄袭明显，也毕竟是令许多人“爱过”的存在......
郭敬明们的萌芽和疯长
2002年的《萌芽》10月号第一次刊登了《幻城》，立刻圈粉众多。2003年，《幻城》正式出版，作品一面世，就挤入文艺社科类图书销售排行榜前三名。
郭敬明的第一个头衔便是“新概念作文大赛冠军”。
2001年，这个18岁的少年以《假如明天没有太阳》一文获得第三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第二年，他再次以《我们最后的校园民谣》获得第四届的一等奖，由此名声鹊起。
尽管郭敬明似乎不愿意被放在新概念作家群体中讨论，但毋庸置疑地，他也承认：“新概念是我文学的起点。”
在郭敬明13岁的时候，老牌青年文学刊物《萌芽》经历了1956年来的两度停刊、复刊波折后，转向少年文学。1998年秋天，时任主编赵长天和杂志团队从“究竟什么样的文学才是好文学”这个问题开始，经过各种努力，缔造了一个神话般的舞台——“新概念作文大赛”，它提倡新思维、新表达、真体验，与传统语文教育对立。
也是这一年，文学界出现了反叛风潮：作家韩东、朱文与当下的文学秩序决裂，他们书写底层小人物的琐碎和卑微，斥《收获》和《读书》为“知识分子和成功人士平庸灵魂的理想掩体”。“新概念”的小作者们恰好就处在了当年的“风口”。
菲茨杰拉德说过，年少成名会让人对“命运”而非“意志”产生某种近乎神秘的定义。那一年，4000名不到20岁的少年少女从《萌芽》杂志上剪下报名表，踏上了“新概念”这趟特快列车，受着为文学呐喊的成熟作家们庇护，写下“忧伤”“苍老”“颓废”“孤独”等词，有意无意地为和他们年纪相仿或更小的人代言。
巨大的荣耀突然降临到其中一小撮人身上。“新概念”隆重推出了文学新星，十几年后，一个平台出发的他们延展出了完全不同的轨道。赵长天曾称，其中90%都是“离开文学轨道的人”——他们成为商人、主妇、职员、编辑，写作的成就感来了又走。原因之一也许如刘莉娜所说：“一切来得太早太容易，让我太早就没有了梦想，失去了动力。”
但剩下的那10%，则成为了绝对的80后文学旗帜。
包括出版《梦里花落知多少》《幻城》《夏至未至》等作品的郭敬明在内，少年作家们个个高产。高一的韩寒以《杯中窥人》成为首届新概念作文大赛的冠军后，被冠名为“天才”。高二时他因为七门功课不及格而退学，随后出版了长篇小说《三重门》《长安乱》《就这么漂来漂去》《一座城池》等书，成为反叛领袖。
长发韩寒
新概念人的写作中心离不开青春和迷惘。
张悦然从14岁就开始发表作品，一路走来，一路获奖。她最为读者喜爱的《水仙已乘鲤鱼去》是她最不愿意回头的：“当时那种抑郁、沮丧的状态都在那本书里。”
自2001年起，周嘉宁先后出版了《流浪歌手的情人》《杜撰记》《夏天在倒塌》《往南方岁月去》《天空晴朗晴朗》等9 本书。很长时间里，她的标签都是“成长小说”，豆瓣书迷们喜欢她的一个理由是书里又“真正青春的感觉”。颜歌早期的文字，也是“空灵飘逸”的青春写作，直戳少女懵懂心灵。
不过让家长们侧目的是另一条金线：“新概念”和7所（后来这一数字增加到13）高校达成了良好的合作机制，比如周嘉宁就被复旦大学提前录取。
少年成名的希望、保送名校的坦途，让“新概念”的社会影响力也呈指数型增长：参赛稿件前三届分别为4000份、1.5万份、2.8万份，第8届超过了7万份。在新概念的繁盛期，总有出版社跟在少年作家后头，周嘉宁在2003年、2004年间就出版了3本书；对于很多读者，买《萌芽》是一件“正确而性感”的事——它取得了市场、文学和教育的共赢。
而《萌芽》也大大受惠于此。
作为上海市作协分管的体制内刊物，杂志社可以整合行政和文化资源；高效的加盟也让家长愿意撺掇孩子跳龙门。“新概念”的成功涌现了大批优秀作品和少年作家，杂志销售量更是大涨：第5届时，《萌芽》的销售量已经从原来的两万余份飙升至26万份。
“堂吉诃德”与“楚霸王”
物极必反，盛极必衰。
《萌芽》在达到销量与名望的巅峰后，高歌猛进的步伐却缓了下来。进入网络时代后，它的种种努力——开“萌动60分”广播节目、发微博、开豆瓣小站、做电子杂志，最后都归于沉寂。现在的它越发有年代感，比如刻意守旧似的保持了十多年前的传统：每张“新概念”报名表附一篇参赛作品，作者需邮寄或快递到上海市静安区巨鹿路675号萌芽杂志社，信封上标明“新概念”。一板一眼，气质一如鲁迅的手迹和巴金的创刊词。
高峰过后，《萌芽》的发行量不再节节高升，“新概念”也不再“宠眷不衰”。
它最大的敌人是互联网。在这个巨人面前，《萌芽》渺小而勇敢得如同企图大战三四十架风车的堂吉诃德，抡起长枪刺入翅翼，接着被连人带马甩了出去。
差不多与“新概念”同一时期，网络文学界就出现了“三架马车”：痞子蔡、宁财神、邢育森。
以“痞子蔡”网名在台湾成功大学BBS发表《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蔡智恒，凭借幽默的语言和淡淡的忧伤调子成为华语世界的网络写手第一人；宁财神以戏仿蔡智恒起家，戏谑的语言外衣下，写生活重压下柴米油盐爱情的无可奈何，但他并未在此领域多做停留，新千年即转场影视界，创造出了实验性的标杆《武林外传》。也是这段时期，安妮宝贝在“榕树下”发表了46篇作品，出版了《告别薇安》《八月未央》《彼岸花》。她的小说中人拥有“海藻般的长发和穿白棉布裙子的喜好”，活在自我封闭中，丰裕的物质生活难以灌溉荒芜的精神原野，只有以“离别”为宿命。
而“榕树下”之后，天涯、起点……文学网站更是层出不穷。“新概念”作者们也开始偏好于网络平台：刘一寒、刘卫东创办了“苹果树原创文学网”，让少年写手可以群体性展示才华。张悦然、李傻傻、春树、小饭、周嘉宁等人均曾活跃于网络；刘嘉俊更直接转型网文写手，早成为起点的白金作者。
网络可以承载的题材丰富性、文字产量和发表频率，远非不足百页的《萌芽》杂志可比。
网络文学冲击下，“纸质”文学开始寻求转型与出路。即便是传统一脉，各路作文大赛也雨后春笋般出现，贾平凹主编的《美文》举办的“全球少年美文写作征文大赛”便是一例。和“新概念”一样，“美文”吸引众多参赛者的原因不乏功利性：一是得奖者多进入国内外名校，二是他们的作品有机会入选《全国普通高中语文读本》。
又一场获胜后能轻而易举成为“别人家孩子”的作文比赛，让“新概念”的诱惑部分流失。
彼时风光无双的萌芽，此刻更像不闻帐外楚歌声、怀拥虞姬临大敌的霸王。
如果说带有功利色彩的保送名校光环是“新概念”为了吸引作者不可免去的天生基因，那么后来的《新概念作文选》之流则是《萌芽》主动向传统教育低头的行为，一反初生的傲骨。
新概念写作发展多年，已陷入模式化窠臼：青春校园的匮乏主题，叛逆自我的张扬基调，主角怀揣忧伤的个人世界。《萌芽》选择了将这种渐受诟病的模式“经典”化，而非打乱、突破。
2008.10.《，萌芽》下半月刊
2008年，《萌芽》推出了《萌芽·新概念作文版》作为下半月刊，内容包括参赛作品选登、获奖作品选登、信息平台介绍与“新概念”合作高校的自主招生信息、名校瞭望、高考特别策划、双高分作文、权威点睛、名家侧影等栏目。新思维、新表达被印成了铅字卖出，所谓“新概念”已被传统彻底“招安”。
“新概念”的魂反而由《萌芽》的孩子们继承发扬。
韩寒的《ONE·一个》培养出了不少明星作家，比如大冰。郭敬明在《最小说》上举办“文学之新”大赛选拔作者，造星手段青出于蓝。最世文化旗下的杂志则流水线般定制文学产品：《最小说》系列针对中学生群体；顶级作者笛安和落落分别主编《文艺风赏》与《文艺风象》，前者面目严肃，后者主打生活方式。最世旗下共五本杂志、77 名签约作者，每年能创造上千万的利润。郭敬明甚至被媒体称为“新概念遗产最大的继承人”。
左起分别为落落、笛安和郭敬明
'没有什么永垂不朽'
“我怀念过去的你，怀念我留在单车上的十七岁，怀念曾经因你的一阵微笑而激荡起来的风，夹着悲欢和一去不再回来的昨天，浩浩荡荡地穿越我单薄的青春。”13年前，郭敬明在《左手倒影，右手年华》里这么写。
说郭敬明是新概念遗产的最大继承人不为过。彼时几部作品接连成功后，郭敬明成为青春文学市场的赢家，被市场需要的同时也在培育更大的市场：“岛”工作室-上海柯艾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上海最世文化发展有限公司，他陆续当上了成功的作家、出版人、老板、艺人，公司人对他的评价不离“聪明、勤奋、点子多、精力旺盛、执行力强”。他不再是文学少年，而是“商人郭敬明”。
而韩寒，2005年起便在博客上为公共领域发声，语出犀利，直到意见领袖的快感消失，“该赞美过的人也都赞美过了，该得罪过的人也都得罪过了”。之后，他办《独唱团》、做《ONE·一个》、拍《后会无期》、成立亭东影业。这位职业赛车手也咻地转换了赛道，迅速驶出大家的射程。
恰如《玩具总动员》里的小孩长大后，巴斯光年会逐渐失宠一样，那些多愁善感和伤春悲秋也在这十多年岁月里被成熟了的“新概念人”主动剥离。他们不再展现忧郁或绝望，而是在时代里站稳脚跟。
不同于郭韩二人的全面商业化，其他一些人依然守在文字圈里，不过越来越贴近地面，跳出“我”的藩篱：
2008年，张悦然和周嘉宁共同创办了杂志《鲤》。张悦然在《鲤》上不断发表新的短篇小说，但不愿轻易结集出版；曾经她笔下的人物情感极端，活在单纯的理想国。“这些梦，你信了，读者也信了。现在的我，不信了，也就不造了。”现在的她，偏爱将创作锁定现实，同时还是人民大学文学院的讲师。
连续两届“新概念”一等奖获得者周嘉宁始终相对低调。她曾在2008年的《天空晴朗晴朗》后记中写：“过去我曾羞愧于告诉别人我居然还在写少年成长小说，因为那些别人啊，他们都已经走得很远了”。终于，她也走远了。这些年她专事写作、翻译，写作风格脱离了早期的轻盈，而是汲取英美文学中的节制、精准和冷漠感。三十岁的颜歌出了《平乐镇伤心故事集》，觉得自己终于“入门了”。
周嘉宁2016年的新书《密林中》依旧在探索成长，只是较之从年的少年情愁更加成熟与“现实”
郝景芳和张怡微则属于另一类。郝景芳在清华大学物理学本硕、经济学博士毕业后进入了调研机构工作，今年又凭借《北京折叠》获得雨果奖提名；张怡微在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硕毕业后，去台湾政治大学读博，同时这些年不断获两岸的各类文学奖项。
另一些人告别得彻底：陈佳勇、徐超、刘莉娜、徐敏霞，这些昔年的风云人物都放弃了成为作家。但张悦然认为，大家都是萌芽的种子，新概念让种子成长，有的成了麦子，有的成了玉米。《萌芽》收割了一茬茬文学爱好小鲜肉，展现了写作的无限可能，前面是康庄大道，只要热爱，只要被肯定，似乎就能像十多年前的这批人一样，携手缔造风起云涌的新概念时代。
“没有任何事情永垂不朽，没有什么事情一直昌盛。”新概念第六届一等奖得主七堇年这样形容。
一棵树枯萎了，新的青苗“萌芽”，无人能抗拒时间给予的枯荣。但假以时日，贫瘠的土壤最终会长出树林来的吧。这种子在1998年开始，就随风飘向了大江南北，落在了所有怀抱文学梦的少年心里。它静静地等，望向许多年后，有多少青苗会长大，以一己绿荫掩映理想主义的万神殿。
参考资料：
1.《新概念作者今安在》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jM5NjYzNjI2Mg==&mid=200101298&idx=1&sn=7b5f1c204e59543073db95a598e97720&scene=2#wechat_redirect
2.《告别青春文学：“80后作家”群像》
http://www.gmw.cn/media/2014-01/09/content_10068702.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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