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陇西籍著名作家王守义的中篇小说《死亡村庄》，原载《小说月报》，艺术地再现了上世纪发生在陇西康家弯的鼠疫，以及当时陇西的风土人情、社会状况。征得作者本人同意，“微美陇西”将于近期连载，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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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吴阴阳在坟地里念经安魂的时候，我二妈走娘家回来了。
二妈的娘家哥前日来接妹子回去给他妈烧三年纸，说是她娘家远，走一趟很不容易打算去了就多住几天。她回来得这样快完全是老儒医李又可的主张。
李又可就是给驼子姐夫的婚礼做司仪唱赞美诗的那老先生。
后来驼子姐夫告诉我，老儒医李又可是名副其实的儒而医者，他在光绪宣统年间科场失意后做了巩昌府稿案师爷，后来受不得衙门龌龊气味便退下来闭门行医。他写一笔极好的蝇头小楷，善文章词赋，喜岐黄之术。他的案头总是具备两种书，其一是诸子百家和唐宋诸名公诗文；其二是《秦》《难》《灵枢》等名家医书。他出门看病，一卷清刘奎的《松峰说疫》是常携带于身边的。他的文章词赋为自幼所习，第医理玄系中年学步。他对痧疫瘴疠诸种疫杂症颇有研究，特别推崇清代儒医刘奎的论见。他治病除了用药而外还喜开“仁方”，这“仁方”是按君臣父子天地君亲师忠孝节义四维八德三纲五常以因果报应的辩证法对症配佐。老儒医因有这等不同所以声望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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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到我家是在爷爷病倒的时候，我姑夫姑母来探望爷爷时请上同来的。他问过病情，号过脉，断定是瘟疫，便开了几味药，无非是开窍的麝香，清热的黄连，逐邪的朱砂，能攻疫毒的斑毛等等。我大拿上药方进城取药，老儒医慢慢地开“仁方。”
“夫治疫必扶正祛邪。”他说，“瘟疫者，乃天地之邪气，俗人谓之横病。解治之法首当扶持正气，人身正气固则邪不能干矣！”
他又说：“天地无私，陶铸万物，本无善恶。皆因世人自私，故生灾祸。因此上扶正者不可不扶持清正仁爱也！”
老儒医发过宏论问族中有无有德望之人，大伯说我姑父在鲁司令手下做旅长。老儒医知道张旅长不过是杀人掠货的土匪，无德望可言。便又问家中可有贤孝之人，大伯说我二妈很贤惠孝顺。这话不假，一提包家二媳妇，康家弯人会异口同声说她个好字。她娶过门时，我爷爷就是个中了半身不遂的瘫子。大妈和我妈都嫌他，总也躲着他，只有我二妈一日三餐亲自端到瘫子公公面前，用枕头被子将他上身垫起，一口一口喂。公公的屎尿也是她端送收拾。公公在炕上躺久了心里慌闷时，她驾上毛驴车，给车里铺上被褥让公公躺好，赶上毛驴车绕道下山上城里散心看景致。在她的侍奉下，我爷爷才得以捱过漫长的日月活到今天并享受到生活的乐趣，他逢人就热泪盈眶地说，二媳妇比我的亲生女儿还亲比我的爹妈还知疼知热。我尕姑常在姑夫跟前念叨他二嫂子的好处，姑夫大概在什么宴会场合向孙县长夸奖过我二妈的贤孝，孙县长有一次居然在民众大会上拿我二妈做典型宣讲有关社会风化问题。一个手执耶稣受难十字架的德国神甫特地从城里来找到我二妈，说耶稣基督喜欢她这样的女人希望她成为上帝的女儿，变成一个黄皮肤圣女。我爷爷把那神甫臭骂一顿立刻令大伯将他搡出门去，断了二妈做圣女的前途。
老儒医听了连连点头：“难得啊难得，让我瞧瞧这贤孝女人。”
二大说媳妇走娘家去了，李又可叫我二大快去接孝妇回家。
我二妈年纪三十岁，矮个，一张黄姜姜脸，但眼角眉梢和厚嘴唇上总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给人极和善慈祥的印象，一望便知她有副异乎寻常的善良心肠。她一进家就来见老儒医，他将她端详一阵后便说：“瘟疫乃天地之邪气。邪不侵正，孝可格天，汝乃祛疫之良方也。”
李老先生铺开黄表纸，取来朱笔，翻开《松峰说疫》卷之二符咒篇，抄下一道太上净明御瘟咒：
天地无私，陶铸万物，本无善恶，世人自私，故生灾祸。饮食不忌，服炼不时，善既无闻，过则可述。司罚之神，得而窥测，布此毒气，一时成疾。不悟愆尤，不能保护，反怨道咎师，其疾愈甚。服药吐纳，以生营卫，布德施仁，使其佩服。合免斯难，兼有秘咒，每日诵之，神将日夜护卫。瘟毒百神皆知其为大贤大孝大德畏而散之。
咒曰：唵旖暮祗混。
写毕让贴到此屋瘫子老爷的炕墙头上，将五字咒语反复教我二妈念会了。
我二妈按着老儒医吩咐秉着香跪在神主牌位前一遍接一遍地诵念着。
老儒医抱着水烟袋坐在炕上对围在他身边的大伯二大和尕姑讲述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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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晋陵城东遭大瘟疫，传染甚为厉害，人心畏惧，母顾不得其子，子顾不得其父，弃家而走，四处逃命。有个叫熊礼的书生，娶妻钱氏十分贤孝。其时钱氏在娘家探望父母，听说公婆染病就要去看，她的父母怕女儿染上病便不让去。钱氏说：“娶媳妇原为侍奉公婆，今俩老人病得很重，我做媳妇的不去侍奉，与禽兽何异？”她不顾父母阻挡赶回来。这钱氏一进公婆房子，她的公婆突然看见几个鬼魅慌忙说：“孝妇到了，诸神都护卫她，我们若不赶快躲避，要受责罚的。”
自此以后公婆的病很快就好了。
屋里听这故事的人发出一片由衷的唏嘘，都把不无赞佩的目光投向跪在神主牌位前念咒的二妈。
我二妈双手秉着香，神情非常严肃地跪着。这个故事是那样有针对性，我敢担保二妈听了一定会认为那钱氏就是她自己。不，论起孝行来钱氏哪能比得了她呢？这种比较使她感到莫大的欣慰和骄傲。当那句使人又敬又畏神力无穷的咒语从她口里变成她的声音传达出来时，她便有一种自豪而异常的感觉。越是念下去感觉越加强烈，她内心的宁静被破坏了。
受着封建礼教驯服和柔化的乡间女子，在出嫁的时候，父母亲首先叮咛的就是过了门要孝顺公婆。她也看到凡是这方面行为得体的媳妇都会受到邻里亲戚的夸奖，因此这变成了她的精神追求和希望。她这样做了，所希望的也得到了，她感到无比的欣慰。今天老儒医为她安排的一切使寻常的东西完全变成神秘的、非同寻常的东西，她感到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对她的宠爱，连那尽善尽美的神灵也将扑灭这场瘟疫的希望寄托于她身。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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