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电影院坐下来，等着《金陵十三钗》开映。那一刻，内心难以沉静，无法调整到合适情绪，去面对南京那场不堪的历史记忆。关于大屠杀的影像文本与现实叙述，我在南京工作生活的时候，曾仔细碰触过，内心无数次被那段历史击穿。后来，就经常脆弱地觉得，很难找到合适的方式来进行记忆。
要面对张艺谋的表达，毫不夸张地说，一开始我就很点担忧。这个被称为“国师”的电影人，早年也让人看到过艺术的勇敢与良知，但这些年，在商业诉求中日渐庸俗沉沦，总是沉醉在华丽色彩的情欲包装与媚权叙事中，已经进入深度价值迷失状态。我真的害怕，他关于南京那场历史灾难的记忆，会成为一次对公共情感的巨大亵渎。
影片开映了。我一下子就听到几乎和自己口音一样的南京话，情感波澜立即就涌动起来。在挥之不散的浓黑烟云下，遍地横陈着裸露的陈尸，坍塌的牌楼，残断的城墙，凝重的河水，绝望的人们，这一切，让我很难过，眼睛有些潮湿，为那个时代人们的无助与绝望。历史虽然久远，但依然是我熟悉的南京。对座哭城来说，不要缀加太多的东西，历史场景的残酷还原，轻易就能击溃我。
只不过，这样的浓黑历史底色，很快就被艳丽色彩取代了。张艺谋的确是摆弄色彩的真正高手，十面埋伏的缤纷舞动，满城晃动的黄金甲，还有奥运开幕的国家桃花源，色彩绸带都一次次扯动着人们眼球。这一回，他依旧自信在残酷的战争中，斑斓的色彩将再次完成艺术征服的重任。当然，张艺谋的色彩，底坐与铺垫，就是色。色即是彩。情色与欲望，从来都是让他拿到最大彩头的威猛暗器。
于是，战争戏结束，暴力退场，剩下的，全是艳俗的平庸。似乎为了证明他的色彩正确，这一回，他借用片中书娟的话说，“我记住了她们那天走进教堂的样子，我记住了那个色彩”。她们，是妓女，是金陵十三钗。其实，很多年以前，我就在小说里看过她们，被其中包裹的人性力量深深打动过。我知道，那是因为严歌苓的文字撑得住这样的历史叙事。张艺谋现在无疑是沾严歌苓的光。只是，他把这种光，单纯理解为色彩，有了情色的彩头，却未必有人性的力量。
一条秦淮河，里面流淌的，有六朝金粉与秦淮风月。但对南京来说，秦淮河何尝又不是历史的眼泪呢？情色想象与历史凝重，是能够形成艺术反差，造成强大的心灵冲击的。但是，如果这样的记忆历史，掉入艳俗投机的泥潭，那就非常可怕了。对此，朱大可在评价《金陵十三钗》时，就展示了张艺谋电影逻辑的本性——色情+暴力+苦难+爱国主义，认为这部“情色爱国主义”电影，通过金陵妓女们两次精神性献身——向基督的代表神父（西方的符号）献身与向民族国家（东方的符号）献身，来完成向好莱坞和广电总局献身的奇妙转喻，预谋一种双重的胜利——张艺谋圆奥斯卡之梦，而制片者则赢取最大票房。在我看来，这是一语中的，深入骨髓。
南京大屠杀，让那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都深埋着冤魂。我在南京工作的时候，住在中华门附近，有很多回，我都在那段城墙底下思索，为什么当年唐生智部队会在这里轻易失守，让日军从此开始历史漫久的大屠杀？为什么人类文明可以进入到那样暗无天日的峡谷，彻底丢掉人性伦理的底线？历史是必须记忆的，否则，人类也就难以找到未来的方向。当年，我看到张纯如说，“如果我不曾得知南京暴行，面对这样一个拥挤而繁荣的城市，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所发生过的一切。”那时，南京正在评选“金陵十二钗”，坊间布迹着太多流俗与猥亵的传说，无非都是权力与资本享用美色资源的优先。
“人类以人性道德的理由记忆”，这是徐贲的观点。他引用著名伦理哲学家马格利特马格利特在《记忆的伦理》许多论断对此进行论证，特别指向那些“直接毁灭共同人性”的事情。而南京大屠杀，就是我们这个时代人们依然需要共同面对的创伤记忆。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南京离奥斯维辛有多远”的文章，希望我们这个时代能够写好这段历史记忆，让南京像奥斯威辛一样，向人类传递良知的凛然长存。而现在，深受权力与资本宠爱的张艺谋和他的《金陵十三钗》，又让我看到了一次历史记忆的失败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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