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我去肉铺子买肉，得知价格又上涨了。我还没说什么，老板倒很着急，努力做出无辜状。我知道涨价是通胀闹的，和老板没什么关系，劝老板别着急。他确实很有理由着急，因为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指着冰箱里的羊肉片对我说：
“你知道我卖一斤羊肉片，赚多少钱吗？一块钱！”
我故意表示惊讶。老板接着说：
“我这可都是真羊肉。要是假的，反倒挣得多。那帮人卖的，都是鸭子肉！五块钱一斤进的，卖二十，比我赚得多多了。”
我又装傻，故意问：“还有这种事？羊肉和鸭子肉，味道不是很不一样吗？”
“不一样？哼，加上羊肉精，什么肉都是羊肉味。”
“那么厉害？”
“唉，你不看电视，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儿啊——”
我当然看电视，并且我还上微博，因此知道了太多食品安全的消息。而且，那种假冒的羊肉，我一定吃过。街上的烤羊肉串，我吃过不少。那里边，不会有太多真羊肉。
或许我应该赶紧去微博发上一条，做曝料状，说我发现了惊天秘密：用鸭子肉，拌上羊肉精（听着就那么邪恶，一定是用化工废料生产出来的），假冒羊肉。黑心商人赚得暴利，合法经营者举步维艰，呼吁政府尽快严厉打击……
我不会那么做。原因是：对假冒伪劣商品，我虽不能说是支持，但也一向比较容忍，并不主张斩尽杀绝。
所谓假冒伪劣，包括假冒他人商标品牌，也包括质量低劣、掺杂使假。一般认为，这些都是不应该存在的现象。如果存在，要么是政府监管失灵，要么是市场失灵。总之，应该想办法让它们消失。
也许应该停下来想一想。假冒伪劣商品，真是那么一无是处吗？
假冒他人商标的，相对比较简单。在这里，往往是买者卖者心知肚明，各取所需。没人以为小商品市场几百块一个的“劳力士金表”是真的。
但是劣质产品呢？这不是明显损害消费者利益的玩意儿吗？为什么要容忍劣质产品呢？
且让我来解释。
经常会听到有人发出的人心不古、今不如昔的感叹。
说到照相机，现在的那些，能叫照相机吗？过去的照相机，镜头筒，都是铜的！现在，唉，一堆塑料玩意儿而已。
计算机机箱，过去，钢板足有2毫米厚，现在呢？1毫米都不到！过去那机箱，搬都搬不动。现在，唉，别提了……
皮包、服装、眼镜、书籍，举凡你能想到的商品，好像都经历了一场质量堕落的过程。一代代奸商，绞尽脑汁减少成本、降低质量。好东西只能去旧货市场找了。
这些说法，并非都是虚构和夸大，往往可以得到事实的证明。如果你拿过去和现在的产品去比较，确实能发现明显的质量差异。但即使这些都是真实的，也只是一种对现实的歪曲认识，并不能当真。
原因在于：质量下降，是生产扩大以后首先要经历的现象，是产品走向大众化的必经之路。原来只有少数人能享用的产品，随着生产发展，产量增加，变成大众产品，成为普通人都能消费的商品以后，首先发生的就是质量分化。原有的高质高价产品以外，会出现大量低质低价的产品。
换句话说，市场扩大的第一步，往往是劣质产品的大量增加。
再详细解释一下：
原来生产力较弱，产量很低，只能生产出少数产品，供社会上层消费。这些上层消费者购买力较强，他们能支付较高的价格。于是，产品在少数状态时，往往用料精良、质量卓越。
后来，生产力发展了，可以大量生产了。原来根本不可能享用到这些商品的普通人，现在也有机会享用了。但他们的经济实力并不那么强，不能支付高昂的价格，这时，为了适应市场需要，经营者会降低质量，推出所谓的劣质产品。
但是，虽然出现了大量低质低价产品，但高质高价产品的产量也会增加，只不过，其整体市场份额会降低。在照相机只是少数人使用的时代，每一台照相机都用料考究、质量卓越。现在，市场中高级品质的照相机数量会增加，但增加更多的是廉价照相机。
食品市场也是一样。
肉类，在人类历史很长时间内，都是奢侈品。普通人一年到头也很少吃到。肉食者，甚至曾经是统治者的代名词。
在只有统治者才能吃到肉的年代，肉的质量一定很好。不会掺杂使假，不会假冒伪劣。老佛爷的御膳房里，绝不会有假冒羊肉。
后来，生产发展了，肉的产量增加了，更多的人可以吃到肉了。但他们并不能立刻就吃到过去统治者吃到的优质肉。生产还没有发展到那种程度。他们能吃到的，多半是劣质的肉。
但劣质的肉也是肉。相比过去吃不到肉，现在能吃到劣质的肉，这是进步还是退步呢？
不知道。这个问题要由消费者自己来选择和决定。
观察市场看到的是：高质量产品还在，只不过价格较贵而已。想吃到优质肉类，付出高价即可。其难度，就相当于别人吃不起肉时，你能吃到肉。
但高价产品的销售量，远远不如低价产品，这足以表明，消费者的选择是：先吃上再说，能提高质量更好，提高不了，吃点差的，也比吃不上要强。
有人抱怨说，中国市场中的大米质量无保证，而日本大米虽然较贵，但质量完全可信。两者比较，他更愿意购买日本大米。
这显然是口是心非，因为事实是：如果你愿意付出日本大米的价格（一两百元人民币一斤），在中国随时都可以买到质量同样高的大米。你不去买的原因，除了嫌贵，还能是什么呢？
低质产品存在的意义在于，在市场扩大以后，它们满足了相应层次消费者的需要。如果没有低质产品，这些消费者并不会转而去购买高质高价产品，而只能是干脆取消这个消费。
国内乳品企业大量生产的常温奶，营养价值其实很低。但如果取消这种产品，那些购买、储存鲜奶不方便的消费者，就只能根本喝不上牛奶。常温奶这种低质产品，虽然不理想，但必须承认的是，它们改善而不是恶化了消费者的处境。
批评者往往认识不到这个规律。他们会用市场狭小产量低时的质量，来抨击市场扩大以后的质量降低，却忘记了同时伴随的价格下降。
低质量的产品，当然会有种种不尽如人意之处，按照严格的标准，甚至有毒有害。但这方面的报道基本上都是夸大的。所谓毒害，根据往往来自不合理的国家标准和消费者越来越高的期望，而不是真实存在的受害者。即使真有一些受害者，比例其实也很低，并不比替代商品的情况更差。
即使在一个质量、安全不断提高的市场中，你也可以根据某种标准，随时发现不合格及有害产品的存在。对食品安全的负面报道，人们总是倾向于宁可相信而不质疑。媒体借此博取注意力，经常很有效。
但不管怎样，罗马不是一夜间建成的。一个高质量的商品市场也不是短时间就会出现的，需要生产的逐渐发展，需要消费者个人财富的不断积累。
况且，对于什么是高质量，不同人不同时代有着完全不同的认识。某人看来不堪忍受的质量，另一个人可能安之若素，认为完全没问题。
在既定的生产力水平下，总会有相当部分的产品不够优质，甚至堪称劣质。如果没有认识到这是生产力水平决定的，而是将之归因于经营者的无良，立法或者舆论打击经营者，结果会怎样？
结果就是，这将消灭许多生产低质产品的中小企业——中小企业往往要依靠价格战争夺市场，价格战则经常伴随着质量下降。
当中小企业被消灭以后，产业集中度将增加。若干大企业将接管整个市场。这样的市场，看上去会“有秩序”得多，但看不到的是，那些草根企业生产的劣质但低价的产品将不复存在。许多本来可以吃上肉的消费者，将退回到根本买不起吃不上肉的状态。底层消费者的处境实际上恶化了。更高层次的消费者，也将付出更高的价格。
回到文章开头的羊肉和鸭子肉的例子。被政府利用通胀掠夺走财富以后，一些消费者已经无力经常购买羊肉，但他们还是很想经常吃羊肉。怎么办呢？或许应该直接告诉这些人：别吃羊肉了，你吃不起。
但市场总是倾向于提供更多的选择，而不是简单的是和否。如果你吃不起羊肉了，那就吃点别的便宜的肉吧。消费者并不是完全被蒙在鼓里——1块钱1串的羊肉串，那能是真羊肉吗？相关的信息，一直在流传。但他们会故意保持对事实的不太清楚的状态——管它是什么肉呢，吃着差不多就行了。
如果你对此大惊小怪，并拿出“科学证据”，证明有毒有害云云，别人当然无法直接反对你的“惊人发现”，但街头各种大排档、小吃店的长盛不衰已经足以表明人们对这种“揭露”的真实态度。
想要市场中的低劣产品立刻消失，这无异于拔苗助长。阻止低劣产品，等于是在阻止产品普及化、大众化的过程，是在阻止市场的扩大。没人知道合适的质量是什么——除了掏钱的消费者自己。消费者用钞票表达的选择，就是正确的，比任何人为标准都要合适和有利。别埋怨那些消费者不讲究，对劣质产品过分宽容。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消费能力。
消灭低劣产品的办法，不是监督——无论是官方监督还是市场监督，而是生产的继续发展。当生产能力、生产效率继续提高时，人们就可以用同样多的资源，生产出更多更高质量的产品。整个社会的产品质量，就是这样逐渐提高的。
除此以外，再没有其他办法了。
吃不起羊肉，很遗憾，吃点带羊肉味的鸭子肉，其实也可以接受。抱怨别人欺骗你吗？其实，要是你确实想知道真相，并不难，但恐怕你并不愿意直面这个讨厌的事实——通胀让你变穷了。
2012-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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