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老刀
“佹佹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佹败者，俏败也，初非败也。故迷生于俏。”
——《列子·力命》
《红楼梦》中的丫环中，平儿是另外一个群体的代表性人物。袭人身世是有迹可寻的，鸳鸯也是清白的，晴雯自己是明白的，独平儿一出场就是通房丫头，是进不得大观园的。偏偏前八十回对她着墨极多，仅回目上就有四回，褒多贬少。然而，细读之后，其人生经历不禁令人感慨和赞叹，之所以感慨，是因为无论平儿德才怎样出众，倒底无法逃脱封建制度下底层被压迫群体的宿命；之所以赞叹，是因为平儿倒底努力地从最底层向上挣扎着，逐渐地有破茧重生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必然走向绝望，仍然令人精神一振。
（一）花中宰相性平和
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个顶峰。平儿一生的光辉时刻大约是那一次过生日，那是她的第一次生日，她十分喜欢。虽不经意由袭人说出来，到底也令读者知道了她是与宝玉、宝琴、邢岫烟同一日的生日，这倒令人惊喜了一番。不但惊喜，而且实在是引起了众人的重视。
第六十二回中，探春知道后说：“只是今儿倒要替你过个生日，我心才过得去。”并吩咐丫头向凤姐为她告假一日。足见临时当家人对平儿的敬重和感激。宝玉湘云等对探春的提议亦十分赞许，一齐都说：“很是。”足见宝玉湘云亦对平儿的敬重和感激。
虽此三人各有心思，但内心对平儿的认可则一。探春才思敏捷，湘云宏阔憨直，宝玉灵通愚顽，却皆赞许平儿一人，亦可见其性足以平和众人之性，其能足以调和众人之能，其态足以揉和众人之态，真当得花中宰相了。
先说其态，其美与众人等，却不夺人之美。
第六回，平儿在刘姥姥的眼中出场，虽写其美貌却并不细致，只用一词：“花容玉貌”，对其穿着倒用了两个词：遍身绫罗，插金带银。似乎是曹公并不想平儿以貌取人，有意淡化之。
第四十四回，平儿遭凤姐屈打，受宝玉之邀到怡红院理妆，宝玉心中的评价是“极聪明极清俊”，“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仍然一语而过，并不实说其美在何处。贾母教训贾琏时说：“那凤丫头和平儿还不是个美人胎子？你还不足？”亦可知其美不下凤姐，但具体何样仍然不得而知。
反观大观园中众女之美，皆有细节描写，黛玉宝钗这些主子自不必说，鸳鸯袭人也都有个“容长脸面”“脸上长着雀斑”的描写，多少让人能记住某个特征，独平儿如此出众的美人，却绝不让读者有一个特别突出的印象。故其态虽美，却并不以其美过众人而遭妒，方护得自己周全，以己之周全成全众人之美。
再说其能，其能与众女匹，却不夺众人之才。最显其能的章回，是在第五十五回，凤姐因小产不能理事，王夫人委托李纨、探春、宝钗三人配合理事，倒也与凤姐理事相当。文中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三人是“镇山太岁”，称凤姐是“巡海夜叉”。偏偏平儿是“巡海夜丫”的心腹，深得器重。又在与“三个镇山太岁”的交锋中游刃有余，进退得体，深得中庸之道。
且看第一回合：赵姨娘为自己完弟赵国基的丧葬银子是二十两还是四十两寻探春的麻烦，平儿来传凤姐话，授予探春裁夺之权，被探春呛白反驳说要做人情，待凤姐好了自做去，她是不做的。真可谓是“平地生惊雷”。平儿听其言、观其色、会其意，立刻恭敬，“只垂手默待”，足见其警。
之后，通过三次训斥下人极力维护探春的颜面：对一个媳妇在探春净面时请事，平儿训斥道：“二奶奶跟前你也这么没眼色来着？姑娘虽然恩宽，我去回了二奶奶，只说你们眼里都没姑娘，你们都吃了亏，可别怨我。”对探春告状吴兴登家的刁奴欺主行为，平儿一面安抚探春，一边训斥众媳妇说：“你们只管撒野，等奶奶大安了，咱们再说。”对众媳妇的陪情道歉，平儿冷笑道：“你们明白就好了。”
虽则维护探春的颜面，却并不失凤姐的颜面，亦并不以凤姐颜面盖过探春颜面。无怪使宝钗、李纨皆笑道：“好丫头，真怨不得凤丫头偏疼他！”探春笑道：“我一肚子气，没人煞性子，正要拿他奶奶出气去，偏他碰了来，说了这些话，叫我也没了主意了。”三个“镇山太岁”皆笑，一场危机“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个“好丫头”，一个“没了主意”，顿时“化干戈为玉帛”了。
且看第二回合的交锋。探春问平儿，为什么小姐有月银，丫头有月钱，还要设个每月二两银子的油头脂粉钱？这个十分不妥当，问“你奶奶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这个质问是一个实质性的问题，从平儿的回话可知，这问到了荣府败落的根源：一个是尊卑不分，以奴欺主，一个是内外勾搭，巧取豪夺。寄生在荣府上的所谓的这些人，是连小姐丫头的头油和脂粉这样的小钱都不放过的，自然那些能够获取更多利益的事情就更加无所顾忌了。
探春问的尖锐，平儿回答的“四两拔千斤”。平儿说，这个钱原本不是头油脂粉钱，是为方便姑娘们偶然要的急用钱，脂粉钱是预算好交给外头统一买办的。但是由于外头买办上下其手，以次充好，拖延误时，所以原本是偶然的开销，就变成了固定的月例了。并不是凤姐不知道，是怕探春这些姑娘们受委屈而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求全之策，住在大观园中的主人不过数人，每月此项开支增加不过十两，一年不过百二十两，对荣府这样的大户是不能够“叫嚷”的。
为荣府女眷进行采买服务的雇员叫“官中的人”，与荣府没有人身依附关系，为荣府采买的雇员叫“买办”，二者相互一勾搭，结果只能是：“宁可得罪了里头，不肯得罪了外头办事的人。”
这一次，平儿再次高超化解了凤姐的危机，以太极推手的法子，将探春话头引向事件本身，而不是引火烧身。探春的目的是找凤姐的茬子，平儿的任务是因势利导，做不辩之辩、不解之解，当真高明。
且看第三回合的精彩。探春与宝钗、李纨三人商量要对大观园里的山水林田湖草进行精细化的管理改革，以使物尽其用、人尽其能。其基本思路是：将此有余，以补不足。宝钗赞曰：“善哉，三年之内无饥馑矣！”李纨赞道：“好主意。这果一行，太太必喜欢。”这的确是个好主意，但是平儿若应对不当，就会成为王熙凤管理生涯的“滑铁庐”，从此大权不复。平儿从容不迫地答了两句话，说清楚了两层意思。
一句是：“这件事须得姑娘说出来，我们奶奶虽有此心，也未必好出口。”意思是，凤姐早知此事，早有此心，却心存顾虑。她顾虑谁呢？另一句是：“此刻姑娘们在园里住着，不能多弄些玩意去陪衬，反叫人去监管修理，图省钱，这话断不好出口。”意思是，探春的好主意其本质是图省钱，省的是园子里众人的钱，凤姐是不会这样做的，也是不愿这样做的，而且也不敢。
简而言之，不是没想到，只是办不到。前一句“未必好出口”是给众人留面子，后一句“断不好出口”是给众人留出路，当然也是给凤姐和自己留退路。此话一出，其力量之大当真出人意料。
此三个回合，第一回合，探春找的是凤姐御下不严、纵奴欺主之罪，平儿当面训斥众人，并亲自接受训斥，不敢回驳一句话，低眉顺目受遣派，用行动回应了探春：凤姐御下不严或许有，但纵奴欺主绝无；第二回合，探春找的是凤姐的不知节流、察查不明之罪，平儿回之以事出有因；第三回合，探春找的是凤姐不知开源之罪，平儿回之以并非不知、实是不能。总而言之：探春之问，确有其事；凤姐之罪，绝无此事。探春问之有道，平儿回之有理。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探春的改革是失败的，这三个问题一个也没有解决好，而且适得其反，越改越乱。但是，平儿当真以己之能应对裕如，用宝钗的话评价说：“他这远愁近虑，不卑不亢。”的确是不夺人之才的。
次说其性，平儿之性与众人和，却不夺众人之性。《红楼梦》中众女子，其性各异。黛玉弱中有刚，宝钗理性带情，探春爽朗明快，湘云恢宏阔大，迎春懦而善良，惜春冷静绝决，甚至众丫环也是性格各异，慧紫娟，烈金钏，贤袭人，独平儿无特色，似乎越读越找不出她有何特点，但是却又不能无视她的存在，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若以众花寓众女，则平儿当得花中宰相，调和众人，化解矛盾，受到了众人的拥护，主人们也喜欢，丫头们也喜欢，婆子们也喜欢，宝玉也喜欢。
平儿生日的第二日，平儿清早起来，进大观园，摘了一支芍药花，然后去请众人还席赴宴，宴席设在榆荫堂。
（二）成也？败也！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的回目中，第二十一回目是“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五十二回目是“俏平儿情掩蝦须镯”，其中两个“俏”字大有文章。有个成语叫俏成俏败，意思是：近似于成或败，指非真成真败。这两回的故事恰恰是这个成语的注解。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讲得是：平儿发现贾琏与灯姑娘私会后留下的一缕青丝，在贾琏哀求之下，对着王熙凤的质问，硬是瞒住没告密，救下了贾琏。当时看似成功了，其实从后面的发展看，却失败了，因为这助长了贾琏的歪风邪气，使之无所顾忌、变本加利，以致闹出了王熙风生日当日私会鲍二家的丑事，被王熙凤发现后，暴发冲突，贾琏执剑要杀凤姐，鲍二家的自尽。平儿自己也被凤姐和贾琏这对男子主人呵斥打骂，颜面尽失，避入大观园中。所以，作者用一个“俏”字并非是俏皮或俊俏的意思，而是对平儿所作所为的评价，俏成俏败的意思。
“俏平儿情掩蝦须镯”讲得是：平儿到怡红院来找麝月，瞒着晴雯，告诉麝月前几日所丢蝦须镯是坠儿所偷，不料被宝玉偷听了去，告知晴雯，晴雯暴怒，撵走了坠儿。这件事，看似想瞒住却没有瞒住，是一件失败的事情，但是从事件本身的处理来说，却是成功的。因为，宝玉身边出现了“贼”，是一刻也不能等的，但是又不能直接向宝玉说，以宝玉性情，说了估计也无济于事；也不能直接向晴雯说，一个是其性格使然，说了必爆，没有回旋余地，一个是其身份使然，袭人回家守孝，晴雯虽当家，却并不符实。所以向麝月说出，间接告诉宝玉和晴雯，由他们自己作决定怎样处理，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平儿与宝玉怡红院众人的关系，实是处理的很好，所以看似失败，实是成功。此一回也使晴雯形象大放异彩，恩怨分明，忠贞坚毅的形象跃然纸面。
此两件事，前一件是平儿向王熙凤隐瞒真相救男主人贾琏，一定程度上说，是对凤姐的背叛，所以凤姐打了她嘴巴子。后一件是平儿向王熙凤隐瞒真相救贾宝玉，还是对凤姐的背叛，却因十分不慎而被晴雯用实际行动打了嘴巴子，都没有如她的愿。
所以，平儿在这两件事中都是由于个人利益涉入太深而用了心机，才导致了功败垂成。
一个是想讨贾琏的好，以要挟贾琏，争更大地位，忘记了自己是凤姐陪房的身份。这一章回的最后写了两句诗：“淑女从来多抱怨，娇妻自古便含酸。”其中至少有三层矛盾：一是凤姐与平儿的矛盾，争宠于贾琏，一是凤姐与贾琏的矛盾，妒占于贾琏，一是平儿与贾琏的矛盾，邀宠于贾琏。虽是人妾，却是淑女，已为人妻，却是妒妇，这便是好机会，所以平儿才动了私心私念。
另一个是想报答宝玉在凤姐打她之后邀她去怡红院理妆的私情私意，所以掩盖坠儿偷窃的事实真相，不告诉凤姐，而是去直接告诉麝月，送个顺水人情，却没有认真考虑偷盗这个事情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事件，在管理中是不能私相授受处理的，混淆了公与私的界限，就会导致更大的危机。后来，果然又出现了茯苓霜、玫瑰露等事，层出不穷。
（三）从奴隶到将军？会吗？
平儿的人生是与袭人的人生有相似之处的，但是平儿的起点更低，因为她是王熙凤的陪房，一同嫁到荣府的。平儿日常的生存环境是很难的。她既要精心服侍好王熙凤，取得其充分信任，以存其身，否则就会和其他几个陪房一样，被处理掉，这从王熙凤处理鲍二家的和尤二姨能清楚看明，必置其于死地而后快。这样的人生危机袭人是没有的，她只是需要在黛玉和宝钗之间选择一个女主人而已，而且很大程度上其还是黛玉和宝钗的争取讨好的对象。
她还要处理好与贾琏的关系，不可以太近，也不可以太远。与贾琏太近，则需要承受来自王熙凤的妒压，正如她在第二十一回说的“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可知其心理压力之大。与贾琏太远，则需要承受男主人的威压，正如第二十一回中贾琏所说的“你俩个一口贼气，多早晚都死在我手里”，可知其承受贾琏之压力也不小。真是两大之间难为小的。袭人则没有这样的烦恼。
正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之下，平儿从毫无主张的附庸，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稳重、有主见、有是非的女性。这个过程有这样几件事。
第一件事：对待两次死亡事件的不同态度。一个是王熙凤毒设相思局害死贾瑞一事中，平儿从始即赞成并参与其中，虽然贾瑞之死是意外，然而当时平儿是应声附和的。一个是尤二姨被王熙凤赚入大观园、吞金自逝一事，始作俑者是平儿，但终却当着尤二姨的面进行了忏悔，虽然承受着王熙凤的责骂，却没有为虐到底，留着一些良知。
第二件事：对待两个二爷的态度。在王熙凤过生日之前，平儿心里眼里是只有琏二爷的，这是她的本分，她是不肯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的。但是四十四回，受委屈后，被宝玉邀到怡红院“理妆”之后，她的心里就多了一个宝二爷，那一夜她第一次未在凤姐那里睡觉，而是睡到大观园中的稻香村，也就有了第五十二回的“情掩蝦须镯”。一个“理”字，暗写平儿洗心革面之意。一个“情”字，明写平儿知恩图报之心。
第三件事：对待探春的前后态由被动变主动。前面分析了，第五十五和五十六回主要写了探春的才和志，其中写了平儿的“不卑不亢”，却是奉凤姐之命行事，虽对探春礼敬有加，做到了“不逾距”，但遇事仍然需要向凤姐请示和传话，并不能自主。到了第六十一回的“判冤决狱平儿行权”时，则出于对探春的维护，主动做了宝玉的工作，让其代为瞒赃，以免伤了探春颜面，并且劝凤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身体要紧。这一回中的一个“权”字，道明了平儿杀伐决断之能已非“吴下阿蒙”了。
此三件事，其实是平儿自我意识的觉醒。从熙凤的陪房到贾琏的通房是一变，从熙凤的应声虫到熙凤的助手是一变，从熙凤的助手到熙凤的代言人是一变，从熙凤的代言人到暂代大观园的话事人是一变，每一变平儿的奴性就减一分，人性就增一分，她离自由也就前进了一步。但最终她却无法成为将军，走不到自由那一步。因为，在封建时代，她的命运并不是简单通过奋斗就能改变的。她永远也无法摆脱王熙凤和贾琏的宿命。
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中，贾、史两家势强，她要向着贾琏，王、薛两家势盛，她要向着王熙凤，她与凤姐夫妻只能是唇亡齿寒的关系，无论凤姐夫妇谁占上风，她尽可于其间摇摆，却并不敢超出这个范围，所以她对凤姐夫妇二人都是忠心的，只不过有时候这边多一些，有时候那边多一些而已。但若四大家族势衰，受到了打击，则她的命运也只能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了，所以，无论其德如何好，其能如何高，其才如何丽，皆逃不过时代命运的主宰。
王熙凤的判词终句是“哭向金陵事更哀”，我想按照制度规定，这个也只能是平儿的最终命运吧？或者会更凄苦一些，断不会有扶为正妻的可能的。但到底，平儿是觉醒了，一旦醒来，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正如金钏投井，尤三姐自吻，尤二姨吞金，还有张金哥投水，晴雯冤死，以及鸳鸯的绝决，司棋的绝决，这些人宁死也不愿延续无尊严的生命，也不愿不自由地无尊严地生活。所以，谁知道觉醒的平儿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亦如鲁迅所说，娜拉出走之后，还会回来吗？
平儿是一朵可以入药的芍药花，她如大多数的妾室一样，并不会有人生的幸福，也不会有人生的成功。所以，她在刘姥姥二进荣府离开时说了一句话：“我们都是一样。”所以，曹公给了她一个名字，叫“平儿”，平凡的令人忘记，又给了她一个评价，叫“俏”，苦涩的令人难受。并不是再夸赞她，而是再同情她啊！
平儿与宝玉同生日，宝玉每年都要过生日，平儿每年都要在一旁看宝玉过生日。到底，平儿终于象主人一样过了一个生日，并请到了在家的主子们作了陪客，大摆了宴席，而且是在大观园的榆荫堂中。不过也只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荣府只剩下祖宗的余荫可借来一用了，因为当日贾敬死了，宁国府的天塌了。正是：
芍药虽好性终平，俏成俏败情不情。
人生失意莫失心，且行且笑且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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