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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中学,你们还好吗?

本世界纯属非虚构

和镜头前的每张面孔一样,三千多个日夜在记者郑福州(老五)的脸上也留下了时间的痕迹。十年之后,灾难和痛苦开始蜕变成日常生活的模糊面目。

老五特意去寻找的,不仅仅是这些日常面目,还有我们称为“人”和“生活”的内核。十年之后,北川,那些曾经出现在我们镜头前的人们,他们还好吗?

北川中学

活着的人走出来了,死去的人也并没有远离

视频 | 北川中学幸存学生贾国伟

十年前,汶川大地震,里氏八级。

除了震中映秀,北川中学,几乎成了震后“灾难”的代名词。那里掩埋了整个北川县城多半家庭的希望。

2008年5月12号14点28分,北川中学两栋5层高的教学楼轰然垮塌, 2000多名在校师生,近半被掩埋在砖石瓦砾之下。

“好多家长都到学校来找孩子。整个夜晚,那里边是人山人海,喊声一片,哭的人特别多,好像还在下雨。”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在12号组织自救的晚上看到的,是夜雨吞吐下白发人哭送黑发人的凄厉和惶急,撕心裂肺。

北川中学十年前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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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之后,新的北川中学,已经在新北川拔地而起。它似乎与大多数县城高中并无不同,楼道里时而会窜出追闹的学生,高三年级的教室里也挂着“奋战高考”的红色横幅……

表面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仅剩的几处废墟化作碑铭,但是那些逝去的人,活着的人,又将如何?他们还好吗?

蹇绍琪

视频 | 北川中学老师蹇绍琪

北川中学的音乐老师蹇绍琪比10年之前胖了不少。

站在中年的尾巴上,他脸上的笑意重新多起来。十年过去了,他当年的学生们也陆续到了结婚生子的年龄,这几年也成了蹇绍琪最忙碌的时光。他总会在参加学生婚礼时,感到一瞬间的恍惚——看着台上穿着婚纱的新娘,他时常想,自己的女儿如果还活着,也该结婚了吧。

2008年5月12号地震发生时,蹇绍琪正带着班里的学生们在北川县政府礼堂参加一个颁奖典礼,他死里逃生赶回学校,却发现学校已变成了一片废墟。他忙着救人,自己的独生女儿蹇韵却最终丧生在瓦砾之下。

“我女儿就在那个教学楼里边,我当时眼泪都出来了,但是一下子我就把眼泪擦了,又去忙事了。你要说跑,我想最先跑上去救我女儿的,真的,确实想,但我没有。我当时真的心如刀绞。”

当年说到此处,蹇老师泣不成声

震后第七天,蹇绍琪在复课的北川中学临时校园里回忆道。“我当时看到那个情景的时候,真的不敢相信。很多的同学还在下面叫,还在说话,还在哭,但是没有机械去救,我们只能把在上面的死去的那些同学抬到旁边,把能够救出来的同学救出来。”

他当然听见了女儿的声音,女儿用虚弱的声音回应过妻子——“妈妈,我在这里”。但夫妇俩再回去救的时候,废墟里已经没有声音了。

“等到(从废墟里)掏出我女儿的时候,她脸上是带着微笑去的。我女儿15岁,一米七几,弹钢琴,唱歌,跳舞,学习成绩都非常优秀,从来不会惹我们生气,她的愿望就是长大了考解放军艺术学院。”

女儿蹇韵的离去,几乎一度让这个脸上带着笑意的汉子崩溃,妻子更是伤心过度,三个月没说一句话。而直到2008年年关,大半年里,蹇绍琪都始终不敢告诉自己的老父亲孙女去世的消息。

蹇老师的女儿蹇韵一直特别优秀,直到现在谈起她,蹇绍琪依然满脸骄傲

但生活总要继续。即为了妻子家人,也为了女儿。

蹇绍琪在妻子精神好转之后,有了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几经尝试了,终于在2011年有了小女儿。

“像我们这种家庭,哪一家如果是怀孕怀上的话,其他的家庭都要祝福。还没有生下来,大家都要去恭喜他们。”蹇绍琪说。

蹇老师、妻子和他们六岁半的小女儿

如今,除了六岁半的小女儿,蹇绍琪还有很多和蹇韵一样大的25岁的“孩子们”。大地震时,蹇绍琪班级里的学生由于不在学校的关系,几乎都活了下来。许多学生到现在还喊他“蹇爸爸”。

“(我的学生们)跟我的女儿一般大,我就把他们看作是我自己的孩子。我经常跟他们说,你看你们多幸福,你们有这个机会能够在这么好的学校上课学习,我的女儿没有这个福气,所以我在当那个班的班主任的时候,我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学生身上去了。”

10年之后,蹇绍琪还是会梦到女儿。

2018年清明节的前几夜,他总是会梦到女儿蹇韵,依然高挑、漂亮,定格在15岁的模样。为了这些梦,蹇绍琪专门去老北川的那片地震废墟遗址,看了看女儿。

宋波

2008年5月12号之后的半年多里,宋波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再承担教师的工作。那场地震,毁了他的一切。

地震发生时,担任北川中学高一二班班主任的宋波侥幸逃出教师宿舍, 然而他的学生们因为下午正在上课,班上69个人全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

趴在废墟上面,宋波能够清晰地听到从瓦砾、钢筋、水泥块底下传来的救命声,凄厉,悲惨。

“我班的学生在里面,还有学生喊:‘宋老师,救救我’看到那个巨大的钢筋水泥,(我手足)无措,没法面对。”震后的第七天,宋波的压抑着的回忆里仍然充塞着不断涌动的悲恸和无奈。

更让宋波无法释怀的是,大地震中在北川县城工作的妻子和在北川中学读初中的独生子也都被掩埋在了废墟之下,终因无法施救不幸遇难。而自始至终,尽管他清楚方位和地点,他仍然没能看到儿子和妻子的尸体。

“当时救不出来,没法救。眼前最紧要的是帮能救出来的学生,根本不允许你再去想,你想救人,救其他同学的时候,根本不允许你再去想自己的儿子。”

妻儿的离开,让宋波的人生一瞬间归零。父母双亡,腼腆老实的宋波和妻子都来自农村。2006年,夫妻俩好不容易用工作二十几年攒下来的钱在北川县城买了一套房子。

两年之后,大地震让北川县城变成一片废墟,而他苦心经营的那个家也在瞬间化为乌有。

十年后谈起妻儿,宋老师依旧思念至深

未来,对当时的宋波来说,一片暗淡。

他寄予厚望,盼着他能够考上自己理想大学的儿子,最终连尸体也没能见到。他同样寄予厚望,觉得将来考上重点本科十拿九稳的69个高一二班的孩子,最终存活下来的,不足15人。

那段时间,除了机械而木讷的忙碌,他也只能在学生们看不见的宿舍里,一夜一夜地哭湿自己的枕头,度过此后一个又一个形单影只的春节。

震后第一个年关,我们重访宋老师时,他的状态依旧不太好,强忍着眼泪说生活还是要过下去

那是宋波最想放弃教师工作的一段日子。压抑着妻儿齐丧、家破人亡的难平意绪,去面对其他家长的丧亲之痛,开导、解释……宋波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家长,怎么面对自己,怎么面对学生,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某些一时冲动之下措置出的恶语谰言……

他曾经两次向校长刘亚春提出辞职,但都被刘亚春拒绝、挽留。刘亚春的劝告,简单有力——同样家破人亡、妻儿皆丧,“我都没走,你走什么?”

10年之后,宋波其实变化不大。他依旧对学生富有耐心,说话依旧温柔腼腆,提到十年前丧生的妻儿依旧眼眶发红,但是每一个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终究是走出来了一些。

他仍然还在教书,当上了北川中学的副校长。他重组了家庭,五年前生了小儿子,也不再是一个严父,不像十几年前对孩子的要求那么严苛,只求家人“健康快乐”。

当然,逝者也仍然活在他的生活里,不曾被忘却。他们彼此平静、和谐,分享不同的空间,却又不再互相“侵犯”。

“当我非常思念他们的时候,我就静下来,把他们的相册拿出来,认真看一看。看到自己流眼泪,看完了我就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自己读读书,慢慢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宋老师正在一点点从伤痛中走出来,这个过程漫长而艰难,但他在努力和自己和解

10年来,宋波强迫着自己慢慢平静下来,“有时候清明节和逢年过节,我内心来是害怕到老县城这些地方去祭奠他们的。但是我思念他们的时候,我就到那里去看一看。去看了以后,回来重新上课,重新工作。”

“你只有走出来,不走出来怎样去面对学生呢,怎样面对家长呢,怎样去面对这个学校呢?”

刘亚春

和宋波的经历相似,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也在2008年5月12号下午瞬间失去了自己的妻儿。但从那时起,他选择面对无尽的忙碌,尽量压迫着自己的那些丧痛。似乎只能趁着休息和接受采访的空隙,痛苦才能撬开缝隙挤进他的生活,所以他不停歇,也没能坐下来和我们好好聊聊。

十年前,地震发生之后,由于通讯中断,北川中学与外界失去联系,刘亚春发动师生第一时间展开自救。在救援部队到来之前,救出师生200余人。然而,刘亚春的妻子,以及在北川中学读书的儿子都在地震中遇难。

震后七天,忍着悲痛,

刘亚春(右一)在北川中学临时校园里宣布复课

刘亚春的感情并不外露,对太多话题甚至多有回避。十年前,即使面对家破人亡的丧痛,他依然忍耐,极力表现得平静。震后第七天,北川中学复课的时候,他只提到过一次自己痛哭过,语气压抑、缓慢。

“有一次,一个小孩的尸体挖出来,我从衣服裤子和鞋子的颜色,样式看,从背面看,我认定那是我的孩子。痛哭了一场,抬出来以后,我从正面看,结果不是。但反正都一样,那几天,我给救人的人说,你救出的孩子,随便哪一个,都是我们的孩子。”

而谈起儿子,刘亚春不免在和缓中流露出一点痛苦。

“天黑的时候,我去看了一下,因为我知道他教室在什么地方,我也没有力气去喊,喊了也没有人回应。我的孩子成绩很好,我们的关系也很好,他的愿望是想去读香港中文大学,我也告诉他,我很支持,而且如果能够出去,建议不要回来,这是我们父子的约定。

十年前的采访中,刘亚春校长极度的克制且沉稳,

但说起和儿子的约定还是掩饰不住阵阵落寞

和几乎每一个历劫余生的北川人一样,刘亚春选择用忙碌来逐渐淡化那段日子。10年过去,刘亚春依然忙碌,不得停歇。

宋波说,这是刘亚春自己选择的方式,他把自己彻底和北川中学绑在了一起——太多的责任让他没办法离开这个伤心地,那就用忙碌彻底淹没它,成就它,改变它。

“现在北川中学,基本是灾难的代词。”

2008年,震后第七天,北川中学的临时校园里,刘亚春说,地震会留给北川中学的东西,应该说分两个阶段。“在前期,他们收获的就是灾难、痛苦。在后期,救出来以后,直到现在,他们收获的应该是爱。”

他相信,“北川中学一定会站起来”。

十年之后,很多人都知道,刘亚春做到了。

贾国伟

十年过去,北川中学高一七班的男孩贾国伟几乎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过去瘦小的圆脸男生,变成了魁梧憨厚的厨师贾国伟。而地震往事,几乎被掩埋在岁月为他淘洗出的痕迹里,仿佛只剩下他额头上个伤疤。

相比在地震中痛失至亲的校长和老师们,贾国伟是幸运的。

2008年5月12号14点28分大地震时,贾国伟所在的班级瞬间被埋在了废墟之下。瓦砾中,幸存的师生们,在绝境中开始自救。在高一七班倒塌的教室里,第一台课桌和讲台之间形成了一个狭小的空隙,此时唯一还能活动的贾国伟开始挣扎着去抢救被卡在讲台上的老师。

“我就上去帮我们班主任,椅子还有板子里还有砖,非常近非常近,我没有什么办法移开它,我就找东西,找棍子,当时老师还鼓励我们,让我们坚持,说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班主任鼓励废墟之下的孩子们唱起周华健的《朋友》,那是他们的班歌。

地震发生后十多个小时里,高一七班还活着的师生其实并不知道废墟之上究竟有没有救援,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生还的希望,但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支持,努力活着。13日凌晨,随着救援人员赶到,贾国伟获救。但高一七班一半的学生不幸遇难。

灾难和痛苦对每个人是均等的,但有时候,却并不等效。少年人的活力,或许真的能够冲淡悲伤。贾国伟说,最终救出班主任的那一刻,老师的一句“可以”让他心里特别高兴、踏实。

之后,毕业那年,北川中学的新校舍刚刚建成还未正式入驻。离开家乡的前一天,贾国伟溜进了漂亮的校园,独自一人在那里住了一晚。

大难不死,贾国伟觉得自己的人生再没有过不去的坎了。“要说那个经历,其实我觉得就是让我有力量,因为不容易,得好好珍惜。”

十年的时间,贾国伟也经历了人生种种,但那场灾难总会在困难时给他带来力量

他是那场地震生命接力里的下一棒——幸存的学生们也有痛楚,但他总是能被自身的活力、生存的希望,还有那场地震劫后余生的经历所塑造的韧性弥合、拉伸。

高考失利后,贾国伟没有选择复读,他一直在外打工。吃了不少苦,练过武术、学过茶艺、做过咖啡师、调酒师、最终成了一名厨师。

在外奔波了七年之后,贾国伟回到了家乡在绵阳开了一家披萨店,不到一年,又开了另一家分店。如今他说还要把自己的披萨店继续发展壮大,将来开成连锁店。

2018年清明节,贾国伟回到了老北川中学遗址。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这里曾有和他一起哼唱班歌的同窗,一起嬉笑叫闹的好友,一起家长里短的亲人,也有一起祭拜逝者的幸存者……十年了,他也很想知道,这里还好吗?

视频 | 北川中学遗址·清明祭

后记

2008年5月12号14点28分,无数生命在此刻定格,无数幸存者的伤痛从此开始。十年过去,震区里有无数的痕迹,或人或地或物,自愿或不自愿地没入日常的变宕,却又有无数记忆带着汶川的许多逝者活在与我们相邻、相伴又互不干扰的另一重世界里。

活着的人走出来了,死去的人也并没有远去。

十年前,是黑暗中人性的光芒烛照。

十年后,是漫天萤火在恒常的夜幕里闪烁。

编辑:蒋涵琦、贺雅雯、巴塔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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