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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原/文


玻璃弹子有许多种玩法,最简单又最不容易的一种,是使弹子途中毫不担搁,下洞。

 

——题记

 

 

这两个孩子一个有妈没爸,一个没妈没爸。有妈的那个不是爸死了,是他妈不说谁是他爸——他爸自己又缺乏自觉站出来的勇气。三十多个男人谁都是可遗分子,除了我。我知道不是我才这么说的。我翻动这些旧事无非是想写一篇小说什么的,这些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所谓恍若隔世。俩孩子是同一个夜里出现的。

 

我实在不想用倒叙的方法,我干吗非得在我的小说的开始先来一句——那时侯?我不知道那件事的因由结果,我甚至不知道这俩男孩是不是活下来了。他们要是活着已经到了搞女人跳迪士高的年龄。十七岁吧。

 

那个夜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我的军帽不见了,丢了!丢得真是又迅速又蹊跷。

 

我想罗里罗嗦地讲一下我们住的地方。

 

我们十六个人住一个两间通堂的大屋子,是我们东北农村特有的土火炕,中间过道走人。南炕北炕各住八个人,中间被几个简易衣箱分割成小块领地。我和赵老屁住最里面炕梢儿,我们行李挨着,我们的两个衣箱摆放在我行李外侧。这个地方没电,晚上谁有事自己出钱买蜡烛。有人就是钻了这个空子。

 

先有十三个躺下睡了,也就是说有三个人没睡。我是一个,还有赵老屁,另外一个叫二狗的偷鸡摸狗什么都干,他出去了。赵老屁和我最铁,我俩每晚总要在睡前玩上个把小时的跤。他拜过师,是方圆四十华里没有敌手的大名鼎鼎的跤王。我跟他学了一年了。按理说应没人敢动我的帽子了,帽子就放在我箱子上。我们也不过在房子前面百多步远的碱滩上玩了个把钟头,回来帽子就不见了。

 

就这么简单。

 

当时正时兴军帽,大该是七0 年吧,也许是六九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在的锦州市黑市卖军帽至少要五元钱一顶,五元钱当时是五斤肥膘新鲜猪肉的价钱。主要它还是一个小伙子可否在社会上站得住脚的象征。那时候抢军帽成风,你经常可以听到诸如为了抢军帽而杀人的传闻。不是马路消息。我军帽就这么丢了。

 

丢得轻轻巧巧。而且那天晚上有了那两个孩子,人们因为这两个新奇的尤物马上把我的悲痛淡忘了。

 

那个有妈孩子的妈是江梅,江梅和我和我们许多人是同一个车来的,江梅也是我私下里最关注的女人。她肚子大了这事实也许我才认真看待,她是把孩子生在知青农场的第一个女人,她没有去医院。这以后我也曾不只一次地猜度那个把江梅肚子搞大的人是谁,当然没有结果,她甚至对我不理不睬,她是突然冷淡我的,她是女人,她不会感不到一个男人对她的关注。我是个高大健壮的男子汉呵,虽然我也只有十九岁。我们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同班同学。就是这个不寻常的夜里,江梅生了一个儿子。

 

 

 

 

赵老屁好象看见二狗曾经回屋子一次,问睡下的十三个人都说睡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时候没人愿意作证,二狗说他绝对没有回来过——-可他不说在什么地方,什么人可以为他作证。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本来他说了就会从嫌疑中解脱出来。不过换了我,我也不回说,绝对不会。问题就是那顶帽子。

 

关于帽子我还想再罗嗦几句。我的帽子一年前是崭新的,我拿到帽子的当时就下决心与他共存亡,我咬破右手食指用血在帽里写上我的名字。这一年时间我几乎帽不离头,谁都知道这顶帽子是我的命,相信整个农场都知道我为这顶帽子会毫不犹豫地跟人玩刀子玩命。戴了一年可以想见它已经不那么崭新了。

 

结果问题就出在血写的名字上。后话。

 

我和赵老屁在仔细寻找失败后决定打扰一下同屋的伙伴。我挨个儿搬动十三个已经远在睡乡的脑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哎,起来一下。”

 

大约七分钟时间大家都起来了。

 

我站在门口,大块头把门堵得严严实实。赵老屁黑着脸坐在门边炕沿上。我说话了。

 

“哥们,对不起了。我帽子丢了,就刚才的事儿。我和老屁在房前场子上呆了一阵,也看得见咱们这房子的门。我想先问一下,是不是有人拿错了?拿错了没关系,现在拿回来还不晚。谁拿错了?有人拿错了吗?”

 

我是先礼后兵,我决定等上一分钟。可是赵老屁不等。他说:“别他妈罗嗦,谁拿了痛快点拿出来,别找不痛快。”

 

一分钟以后我说:“那么就对不起了。我请哥们把箱子打开……”

 

黑枣插断我的话。“你要翻可以,翻不出来怎么办?”

 

“在谁那儿翻出来大家找谁说话。翻不出来谁要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没说的。”

 

黑枣说:“这话是你说的,大家听好。”

 

大家肯定都听好了,可是没人有所表示。多数人都不想找麻烦。于是很快就开了全部十三个破木箱,全是破的,破得藏不下任何值得藏的秘密,军帽自然没有。

 

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这个残酷的事实的,我们这些人都是一无所有的穷光蛋,我没看到任何人有一件可以值五元钱的或者衣服或者其他什么物件。这个发现更使我坚定了找回军帽的想法。虽然我同时也在暗自担忧黑枣可能会找麻烦。当然我不怕他。

 

我清楚知道他不是可以容人的角色。

 

事情已经闹得很僵,我决定错就一错到底——我开始不客气地翻动所有人的行李。我在得罪大家了。而且我有种预感,我感到我不可能找出帽子,我甚至想不出我该怎样向大家交待。事情总归有个结束,看怎么结束吧。

 

多数人都不作表示,愤懑的或是厌烦的都不作。我看他们都抱了解脱干系的想法。只有黑枣和找老屁例外。赵老屁不动生色地坐在老地方等待结果,黑枣则用手勾住门框做单杠动作中的引体向上。黑枣干瘦且力大胆大,平时他话不多,可是他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心里有点打鼓。

 

我盼望出现奇迹。我大概是我们这些人中最不信奇迹的了。我还是盼望。没有奇迹。都翻完了。不,还有二狗。二狗不在。

 

就在我犹豫着是不是也翻二狗行李时她们女宿舍有人跑来说江梅生孩子了。

 

 

我想江梅生孩子这件事也许没人比我更沮丧了。我和大家都眼看着她肚子慢慢鼓起来,日复一日,但我没有充分的精神准备面对怀孕可能导致的结果。我只是想,她被人干了,肚子干大了,她不是叫我干的。如此而已。

 

现在她生孩子了。我这时才隐约觉到有什么东西没了,完全彻底地没了。我当时也忘了我的不幸,我记不得我是怎样被人流裹挟到女宿舍门前去的。我们一百二十多个人都在门前,人们甚至不再悄声细语。

 

孩子已经生下来,我前面说了是个男孩。这样我们这些男人外人就没有避嫌的必要了。江梅围着被子躺在烧着柴草的火炕上,头上缠着一条花枕巾。那个问世还不到一袋烟工夫的小杂种也裹着毛巾被蜷缩在江梅旁边。我格外注意那个燃着烈火的灶炕口,我想不出是谁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拾了这么多干柴。我们这里最缺的就是烧柴,碱滩无烧柴呵。

 

假如我没记错,那是在六月。

 

那以后这个小东西成了整个农场的儿子,他非常讨人喜欢,我得说我喜欢他,这个小杂种。每个男人都对他说:“让爸抱抱。”他就让每个想当爸的人抱。每个男人都说过,“叫爸爸。”他就痛痛快快满足每个想听别人叫自己爸爸的人。后话不提。

 

这个江梅后来死了,我也是听说。我先回锦州了,她留在农场,听说她终于自杀了。又是后话,后话不提。

 

这天夜里她收到很多很多礼物。估计全农场一百二十几个人人人都送了礼物。主要是食品罐头,还有些新毛巾新香皂什么的,是女友们的心思。当时农场职工平均年龄二十岁,主要是那个贫农出身的田会计和那个下中农出身的李保管员两个人都已经五十开外,把平均年龄几乎抬上了一岁。我没送东西是因为我恨那个小杂种进而恨她。

 

我没送东西的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独自回到我们的宿舍时,失掉军帽的不幸再次抓住我。我在期待另一桩事的到来。大家过一阵就要回来啦,黑枣也在其中。

 

“你要翻可以,翻不出来怎么办?”

 

这句话跟了我十几年了。我不是那种怕威胁的胆小鬼,这句话似乎也没有很大威慑力。

 

黑枣谁也不怕。可我怕谁?我也一样。况且我有赵老屁。我相信黑枣没有什么人。事实(我说的是后来的事实)也证实了这一点。

 

大家逐渐回来了,最后一个是黑枣。赵老屁没有回来。赵老屁永远没回来,我不信他死了,他一定有什么事要干,他反正不见了。

 

黑枣进屋的时候手里拄着直柄锹。他进门时显得懒洋洋,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他头也不抬,谁也不看,自己蹲在门内陆上很有耐心地拽住固定锹头的铁钉来回摇动。别人都以为没事了,自己关上自己的衣箱,铺好自己的行李重新躺下去,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黑枣。

 

他看来心平气和,一点着急的样子都看不出来。他慢慢摇动钉头,钉子被他拔出来了。接着他利用门槛退下了锹头。

 

我知道好戏就要开场了。我记不住细节,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太久。结果我的脚踝被木锹把扫成粉碎性骨折,我成了终生跛脚。

 

我记得我极认真地对黑枣说我要挑他两根大筋。我记得黑枣完全不在乎地笑了一下。黑枣没下暗的,他是个男人。他是打过招呼以后才动手的,他把那条齐头高的硬木杆抡圆了。我想过用手臂挡一下,结果他没让我来得及挡,他的硬木杆在接近我腰部时突然变了方向直扫下三路,而且扫得极低。

 

我没去医院,太远了。是他们请了一位民间巫医为我治了伤腿。据说他的药里面有一味是乌骨鸡的骨灰,他的药方秘不外传。他死时据说一百零七岁。也是他治的黑枣。

 

 

这个故事比较更残酷的一面我留在后边,我首先想的是这样可以吊吊读者的胃口;其次我也在犹豫,我不只道我讲了是否不太合适。我说了它比较更残酷一些,我无法从原罪或道德的角度对这个事件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

 

讲不讲?怎样讲?

 

这都是我在后面要遇到的难题。我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暂且不去过多地伤脑筋。

 

我说要挑黑枣大筋是以后的事,当时我瘫在门前地上,这天夜里的故事似乎完结了。

 

细心的读者马上会说没完。说我在开篇时讲过有两个男孩。是的,没完。那个男孩还没出现。他就要出现了。

 

但是首先出现的是我这个故事中另外一个没出现的角色,二狗。

 

二狗进来时显得神神鬼鬼,他先绕过黑枣进而绕过我,我特别沮丧因为刚挨了恶棍,我没用正眼看他。他进去了先到了自己的位置,大约有三分钟时间没一点声音。我是完了,没人理睬我,别人都睡了(也许有的在装睡)。

 

三分钟后的第一个声音叫我(当然还有黑枣)大吃一惊。婴儿的啼哭!而且居然是从二狗的方位传过来的。

 

我第一个念头,他拿来的江梅的男孩。第一个念头确定以后接着我就明白了是他二狗和江梅生的小杂种。我想也没想就开口了。

 

“刚生的就抱出来,能活吗?”

 

“不知道。养养看吧。”二狗头也没抬。

 

“江梅舍得吗?”

 

“江梅?她舍得舍不得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怪了。跟你没关系?她就让你抱出来了?”

 

说话时黑枣已经凑到婴儿旁边,他也象二狗一样仔细看那孩子。可是黑枣突然说话了,他问二狗帽子是谁的?二狗支吾了一阵,没说出是谁的。黑枣转向我。

 

“你看看是不是这个?”又转向二狗,“你把孩子挪到被上去!”见二狗发愣,黑枣的口气越发狠了。“你挪不挪?”

 

二狗犹犹豫豫。“被上太凉,你俩能不能帮忙找点柴禾,把炕烧一下?”

 

黑枣二话没说,动手把孩子挪到被上,孩子哇哇大哭起来。黑枣把二狗用来包裹孩子的军帽扔到我眼前。“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我说:“听你的口气,二狗,这个不是江梅生的那个?”

 

黑枣说:“哎,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二狗说:“你是说江梅也生了?”

 

我说:“江梅生儿子你不知道?”

 

黑枣说:“你他妈不看老子可不管了。”

 

二狗说:“什么时候?”

 

我说:“这真怪了,全农场都翻个儿了,你不知道?那这个又是谁的?”

 

二狗说:“我刚才出去了……”

 

我说:“这个呢?这个是谁的?”

 

二狗顿了一下,坚决地说:“捡的。”

 

“捡的?哪捡的?”

 

二狗不再说话。我这时才转过神来,看到黑枣扔过来的那个血已经浸透的军帽。

 

我想我的脸立刻白了。

 

二狗也是这时才发现我受了伤,他走过来低声问我怎么啦?同时蹲下身撩起我左裤脚,他接着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

 

看到紫黑色的肿胀到惊人程度的脚踝已经比小腿还粗,恐怕很少有人能叫得不那么尖利刺耳。这声惊呼唤醒了大家,已经睡倒的十二个人都一下坐了起来。马上有人光腚就跳到地下,我被人群围住了。

 

现在想起来我仍然说不清道理,我为什么突然来了气恼,气不打一处来,我恶恶狠狠地叫大家“都他妈的滚开”。马上又都滚开了,好象同伴的好心真的成了一场自找的没趣。

 

只有二狗仍然蹲在我跟前。这正好。

 

 

帽子不新也不算旧。一股腥臭味借着粘滑的血泊直冲到我鼻腔里面。它完全给血浸染透了,但我仍然可以断定这就是我的那顶。我又仔细查看了帽里,我的血写的名字已经被新血覆盖得不露一点痕迹。

 

我同样不露一点声色,一把抓住他衣领,接着用那条没受伤的右腿直捣二狗胯下,他当时就倒下了,倒在地上疯狂般地打滚嚎叫。

 

人们重新跳到地上,我记得有人不停地进去,好象过不多久全农场的人又都集合到我们宿舍门前。我记不清了是因为我马上进入谵妄状态,神志不清,但我敢肯定还没有休克。

 

后来我知道农场派了马车,连夜把二狗送回锦州,同时有很多人护送,与二狗同行。

 

这件事的重提还是因为二狗。二狗在家里养了三个多月,他反正残废了。这不能怪我,是他自找的。起码他丧失了找老婆生儿育女的能力,这也是他手脚不干净的报应。相信不是我也会有别人,反正他没别的结果。我由此想到一句老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后来我去看他,我们都绝口不提这回事。他没有再回农场,户口关系调回到市里,在一家街道小工厂搞金属网编织。

 

后来他又患了癌,直肠癌。他命不好,他只活了二十三年。到现在,他死也是十几年的事了。他死前的那段时间,我们成朋友了。有保留的朋友,不能无话不谈。有障碍。

 

那一年(出事的那一年),他十八岁。

 

 

我刚才忘了叙述一个比较关键的细节,就是二狗被大家抬上车以前,大声喊着对我说:“赵老屁让我告诉你,他走了,不回来了。”

 

我同样大声喊道:“为什么?他说没说为什么?”

 

“没说!他就说告诉你。他还说让你管管江梅,管管那孩子。”

 

“哪个?哪个孩子?”

 

他被抬上大车。他没回答我,也许是没听到我的话。我们再见面是半年以后了。

 

 

有两个孩子。都是江梅在喂养。好在孩子的爸爸比较多。三十多个爸爸养活两个儿子就比较不那么费劲了。

 

我后来想出了头绪。江梅生孩子,赵老屁走了,走时又让我管管江梅管管孩子,当然是管管江梅生的孩子,也就是说赵老屁和江梅生的孩子。这个赵老屁,平时一声不吭,见了女的更没话,怎么就使江梅怀孕了?况且他知道我喜欢江梅,他还要插一杠,他也叫男人?他白长了男人的家什。

 

我反正不能给他擦屁股。他拉屎就该自己擦屁股,亏他还是跤王。我从此没再理江梅,我和江梅都一直在农场,我们很少回锦州去。我后来考到沈阳的一所中等专业学校,那以后就再没回去过。江梅死是听说。没听说那两个男孩子怎么样了。

 

就是现在我仍然想不好,为什么二狗的那些话留到他的最后的时间,他本来可以早说,早说早就有个结果。早有结果有什么不好?

 

我于是努力回忆那个夜里的种种细节,然后我明知道是白费劲,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挡住了我的回忆。我说不好那是什么。

 

有一点我记得还是清楚,二狗一直不在屋里,他回到屋里到被抬出去总共不过是十分钟里面的事。我闹不懂的是他怎么就碰到了赵老屁;赵老屁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呢;还有他走时为什么自己不留下话,单单选中二狗传话。

 

我是在一年多以后离开的。离开的时候大家都来送我,先出村,以后过了那座随时可能坍塌的小木桥。我看到江梅也夹在人群里,她一次也没正眼看我,显得心不在焉。我跟许多人握过手道再见,她是例外。我想不好她怎么好意思来送我。女人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我也记得那两个已经会走路的孩子没来。

 

 

我没想到二狗竟有那么高的威信。那十二个同屋的伙伴全都跟在大车后面把二狗一路送到锦州。那里离锦州四十多里,徒步估计至少要四、五个小时。

 

也就是说这个住了十六个人的宿舍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我,和黑枣。我站不起来,我不能出门送这一行人,黑枣去了,人走了他回来了。

 

他先是回到自己铺位上一个劲儿地抽烟,我估计至少是抽了五袋烟已上。也就是说大约一个多小时他一直不停地抽烟。天快亮了。

 

我依然半卧在地上,没人管我,我自己也管不了自己。我疼得厉害,也就没一点睡意。我嗅着好闻的青烟,心里宁静得象一泊死水。

 

远处有公鸡叫了。黑枣随着公鸡的第一声啼鸣突然跳到地上,他经过我身边时也留一点迹象,他是跨过我两步以后弯身捡起锹头的。我没来得及想他可能干什么,他已经动手了,他看来用力很大又很猛,他的左腿后脚跟上面给剁开了,血汩汩地流了一地,他当时就倒了,倒下的时侯神志还清,他朝我笑了一下,那是多么满足多么灿烂的一笑呵。

 

“我们两清了。”

 

 

我得说有一段时间我并不是很明白。他当时挑了自己左腿大筋就蜷成了一团。他和我同样没叫一声,同样在同一个夜里跛了左脚。我原来听说挑了大筋就永远站不起来了,看来听说总归不大可靠。那位老巫医先为他接上了已经短了一截的大筋,那是个很可怖的手术,剁断的时候也没叫一声的黑枣自始至终大叫不止。后来老巫医说他没问题,说搞女人当铁匠都没问题,大筋短了走路难免脚高脚低,他说“远看春风摇柳,近看骏马歇蹄,起身站桩射箭,躺下长短不齐”,说得黑枣也笑了。

 

我的手术就比较简单一些,而且看来遗留问题也不多。我只是微跛而已,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要是机缘好我也许能当上宇航员呢,我身体棒极了。

 

黑枣是大跛,走路左右晃动幅度极大。不过让老巫医说着了,他果然很快就在农场附近村子里找了个女人,很快就生了两个孩子,都是女儿,他日子过得蛮好,成了能干且富庶的农民。以后我们见面都很愉快。用他的话说,我们两清了。

 

江梅的死讯就是他告诉我的,江梅对我来说早就不存在了。

 

“我说,你,你为什么不跟她,她好?”黑枣的舌头发硬了。“就因为,因为他怀了田会计,田会计的孩子?那有什么关系?”

 

我闹糊涂了,“怎么是田会计的?不是赵老屁的吗?”

 

“老屁?笑话!老屁看,看都不看江梅,他知道,江梅心里,心里对你好。是田会,会计,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后来,江梅,说的。她说你肯定,肯定不会爱她,她了。她后来怀的,还是田会,会计的,她没法半,就,死啦。”

 

我说不出话。我的头一下大了。

 

 

这时二狗死时的情形才象蛇一样重新爬回到我的心里。

 

直到这时我开始知道全都错了。

 

二狗死的当天上午还是清醒的,我到时他说他本来昨天前天就应该死了,但他说他死不了,死了也闭不上眼睛,因为我没有来。

 

我怨他不早说,他苦笑着说没有时间,说他进门马上就发生了那件事,他没时间也来不及,说他也知道已经如此了再说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反正废了,说又能怎么样呢?”

 

“说了就不会象今天这样!”我说。

 

“你认定江梅的孩子是赵老屁的,其实你听错了,另外的那个,我捡的那个才是他的。他和前村的小寡妇张兰生的,这事谁都不知道——我也是那天夜里才知道的。我到前村去偷——偷什么我也记不得了,我碰巧听到张寡妇房间里声音不对。我进去才知道她要生了,你知道她一个人住得又偏僻,没人知道她要生孩子。我于是问她要我干点什么,她带着哭腔叫我去喊赵老屁。我刚出门她突然大叫起来,我知道不好急忙折身回到屋里,她疼得发疯了,从炕上滚到地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敢去解女人的裤子,我没碰过女人。

 

“他后来不出声音了,我就一直傻站在旁边看着她死。我吓坏了直到她咽气我才想到孩子。我这时不在乎去解她裤子了,反正她死了。那孩子的屁股已经挤出来,头和手脚还都在娘肚子里。现在说就是难产吧。

 

“我很费力地把孩子拽出来,用刀子割断连着肚脐的那条带子,在脸盆的脏水里马马虎虎给孩子洗了一下就往回抱。

 

“路上我碰到了老屁,我把他儿子还他,可他不要,他说要去跟张兰告个别,说他以后不出来了,说让你把孩子交给江梅管,我那时还不知江梅也生了。”

 

“可是你当时说让我管管江梅管管孩子,我敢肯定你是这么说的。”

 

“我怕得要死,我糊里糊涂地往回走,这时赵老屁又喊我了,他匆匆忙忙塞给我那个军帽说是叫我交给你,让我告诉你是你自己带到摔跤地方忘在地上了。这事我回去忘了说了。我顺手把孩子放到帽子里,孩子身上还带着血。我要死了才把这些话告诉你,我怕你心里不好受,可我不说我心里也憋得难受。也许我不该对你说这些话,我是不是不该说?”

 

“二狗,你早该说。早就该说了。”

 

“你别哭。男人掉眼泪让人受不了。我求求你了,别哭。别哭吧。”

 

他死的时候我一直守在旁边。癌症真是不得了,他本来个子矮小,现在只剩下一把干枯的骨头了。他火化,他妈留了骨灰。

 

十一

 

我想找老屁那个夜里一定是因为听说江梅生孩子想到了他的小寡妇张兰,张兰死了他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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