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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声 文/白少邪

夜声

文//白少邪


(图片选自网络)


即便她不能开口,无法言语,但是心灵也能够传达,这种心意超越了言灵。是不在乎地老天荒,只求余下的岁月能够朝朝暮暮,相濡以沫。

吱呀一声,红色的木门被拉开一道小缝。来人飞快地窜进屋子,关上门挡住了外面叱咤的风雪。

 

  燃烧的篝火旁已经坐了两个人,带着泪痔的俊秀青年罗浮和白发赤眸的冷峻少年离世。

 

  “在下杨延喜,路经此地想要借宿一宿。”穿着一身厚重青袍的来客打量了他们一眼,弯身鞠躬道。

 

  罗浮往旁让出一点位置,捡起脚边的木柴往火上添了几根:“杨兄这是打哪儿来,要去哪儿?”

 

  “在下是青州小县的乡下人,家中老母不久前身患绝病,听说,红罂山庄有一名厉害的言灵师能解天下各种奇症。”他顿了顿,问,“看二位的样子想必也是旅客,可是被风雪囚困于此?”

 

  罗浮正要回答,离世猛地抬起头,语气严厉道:“又有人来了。”他的手缓缓移向腰间的剑。

 

  杨延喜不解地看去,门口果真又有两个披着蓑衣的和尚进来了。

 

  年纪较长的阔耳僧人喃了一句阿弥陀佛:“贫僧法圆,这是小徒三劫。”

 

  “打扰各位施主了。”样貌灵秀的少年三劫作揖道,“我跟师傅已经走了一天一夜的山路没有果腹,请问你们身上可有充饥之物?”

 

  罗浮从包裹里翻出一袋干粮:“只有这些了。”

 

  “多谢。”三劫欣喜接过,分出大部分递到法圆的手中。

 

  “大师是在周游传佛?”杨延喜问。

 

  法圆摇了摇头:“贫僧听闻附近有一座红罂庄,里面有一名女子化身为言灵师诈骗百姓,特意前来劝她回头是岸。”

 

  “咦,诈骗?”他面上一惊。

 

  “言灵虽有安慰人心的作用,却不至于能凭此化解灾难,即便修为再高的人也不能靠言语来改变事物的真实,所以传言那名女子能用言灵治病和诅咒,这必定是在妖言蛊惑。”

 

  “怎么会这样?!”杨延喜激动起来,“那我母亲岂不是没救了?不行,我不能听你的,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见到那位言灵师再说。”

 

  离世扬起剑柄,挡住他的脚步:“不用了。”

 

  “什么?”

 

  “这里就是红罂庄,你们不必再找了。”罗浮道。

 

  杨延喜愕然地回过头,仔细地打量着在篝火的照耀下显得寒酸甚至残破的房屋,还有焦黑得不见原形的祭台。

 

  “不可能,红罂庄是整个青州最大的山庄,怎么会是这么一间小破庙?”

 

  法圆的神情也有些震惊:“施主说的可是实话?”

 

  罗浮站起身,从柱子后面拖出半块牌匾。杨延喜瞪大眼睛看去,只见乌黑的断匾上还残留了两个烫金的大字,正是他心心念念要找的“红罂”。


  三日前。

 

  罗浮与离世初至岚城。

 

  此时正值天朝四年,刚刚结束闭关锁国的九州在受到西方文化冲击的同时,封建与迷信的影子依旧徘徊在根部难以拔除。尽管见惯不惊,但像岚城光明正大地热衷于言灵学的,倒是冷僻妄为了。

 

  所谓“言灵”,来源于上古天神口传福音的神话,那时的人们认为人的语言被寓有神灵的力量,能够予人祝福,排解灾难,同时也具有诅咒与破坏的威力。言灵师,正是能够完美掌控这种能力的人。

 

  “这位小兄弟,我要赐你一个字。”不知何时,一个身着旧袍的富态中年人窜到罗浮的面前。

 

  他转过头,似笑非笑:“哦,什么字?”

 

  “如。”

 

  “怎么解?”

 

  中年神秘地眨眼:“不可说,不可说。”

 

  后来,罗浮与离世才知道,这相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就是千里迢迢托书向他们求救的岚城太守许之全。据闻许之全生性顽劣,昔日身为华阳寺住持,将缩骨移位的功夫修得出神入化,后得天子特许还俗为官,在这岚城已是好长一段时间。

 

  待三人互通身份,一阵寒暄之后,离世问许之全:“你不是写信来说有个言灵师要杀你,怎么还有空在这里扮相士?”

 

  罗浮忆起他们来此的目的,也端正了神情:“还请大人将详细经过告之在下。”

 

  红罂庄是以种植罂粟起家的,十五年前许之全初任岚城太守,就奉皇命烧山灭毒,不仅毁了毒根,也断绝了红罂家的百年基业。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红罂庄要就此衰败的时候,庄内诞生了一个能够通灵的女孩,名唤紫苑,小小年龄就通晓天文地理,博古通今。最为奇特的是,她拥有一把令人惊艳的声音,能够治愈疾病,甚至预言未来。据闻有一个男孩因病哑了十年,与紫苑交谈数句后,就奇迹般地找回了自己的嗓音。去年岚城遭遇山火,也是紫苑姑娘提前预知,山中居民才得以逃亡。

 

  “大家都把紫苑视作神女,受到红罂庄的影响,全城上下对言灵学格外沉迷,刚开始我也曾尝试过押紫苑上堂审讯,可百姓们大肆反对,最后差点闹得烧了官府,久而久之来此地营生的相士法师越来越多,就连监牢也关不下去,于是我发出公告,责令紫苑勿要以邪术蒙蔽城民,谁知第二日她就让小厮传话,诅咒我七日之内必遭惨死。从那天起,小厮每天都会来一次,替紫苑传达我每日的生活起居,且过程巨细靡遗,简直就好像她亲眼看到一般。”许之全说着,叹了口气,“今日,正好是第七天。”


  红罂庄座落在半山,昔日种满罂粟的山峦如今被青松覆盖,薄薄的雾为阴冷的空气更增添了一股寒湿。

 

  尽管罗浮极力相劝,许之全依旧坚持亲身为他们带路,沿途他不断向两人介绍着四周的景致,脸上丝毫见不到被诅咒死亡的阴翳。

 

  离世眼尖地看到了不远处红色的房顶:“那就是红罂庄?”

 

  “没错。”许之全的笑意淡去:“以前虽说是大家族,现在却没什么人在里面了。”

 

  “分家了?”罗浮一面问,一面仔细记下周遭的道路。

 

  “不,是被我砍了头。”他说,“那年禁毒的时候先皇亲口下的令,大有斩草除根之意,最后留下的都是些小孩子和之前逃走的家奴。”

 

  “这红罂庄的庄主姓什么,紫苑是他的后代么?”罗浮又问。

 

  许之全迟疑了一下才答:“这我也不大清楚,似乎只要是山庄里的人都未透露过姓冠。”

 

  正说着,人已经到了庄前。

 

  门大开着,一个身材粗壮,浓眉大眼的小厮迎了上来:“主人正在里面等你们。”他似乎是习惯地驼着背,语气低沉地说,“想必你就是离公子,而这位一定是罗先生,小人名叫守一,主人让我请两位去大堂一聚。”他又侧过头,说,“许大人还请自便。”

 

  罗浮看向许之全,后者爽快地笑道:“行了,你们去吧,我去里面转转,稍后与你们会合。”

 

  “还是让离世跟着大人比较好。”

 

  “我好歹也曾是个高手,让个小孩保护多没面子。”许之全招了招手,便起身先一步进了庄园。

 

  离世刚要跟上,却被守一拦住:“二位请随我来。”

 

  无奈地互看了一眼,他们才迟疑地跟上了小厮的脚步。

 

  通往大堂的路上绕过了走廊和中庭,沿途来罗浮没见到一个外人,硕大的山庄清静得简直诡异。

 

  守一推开大堂的门,檀香的味道立刻扑鼻而来。大堂内,正前面立着一座宽大的屏风,一道婀娜的影子印在山水画后。

 

  “主人。”守一唤了一声,便规矩地站到了屏风旁,像是在监视一样,将脸直直地对着罗浮和离世。

 

  察觉到小厮的戒备,罗浮也不好再上前,只站在原地道:“听闻紫苑小姐是青州赫赫有名的言灵师,不知能否指教在下一二?”

 

  “呵呵……”空灵的笑声从屏风后方传来,清澈得如同瑶池的仙水,带着一股莫名的神圣感,“还是叫我紫苑吧。”她从容道,“你的心中充满了怀疑,想必需要的不是指教,而是证实。”平静得令人安宁的语气,丝毫听不出半分不悦。

 

  “那么紫苑要怎样证实你的言灵?”

 

  “我们打一个赌,从现在起,我将预言三件事,如果全部都实现了,相对的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罗浮看了看离世,他的脸色也有些茫然。

 

  “好。哪三件事?”

 

  紫苑缓缓站起了身:“第一件,今夜子时红罂庄将遭受天火的洗礼,整个山庄都将毁于一旦。”

 

  罗浮顿时想到什么:“所以你遣走了庄内的下人?”

 

  紫苑未答:“第二件,今晚你们会留在庄内,势必能逃过这一劫。但今夜过后你们会被囚困在风雪当中,如果贸然寻找出路,必将丧命。”

 

  噗的一声,离世身侧的烛火忽然灭了,方才弥漫的香烟也逐渐淡去。

 

  离世感到自己的头有些沉,不由得上前捏住褐色的烛芯,警觉地问:“这蜡烛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凝神的香蜡而已。”守一走了过来,打开旁边的柜子给他们检查,“原料都是些花草,没有任何迷香或是罂粟的成分,二位尽管放心。”

 

  罗浮查看了那些干草,对离世道:“没有什么问题。”

 

  “我不过是一名小女子,公子不必这样防范。”紫苑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纯净的面孔和清雅的气质给人一种如浴春风的舒适,“第三件事……”她顿了顿,才道,“在风雪中,你们会遇到三个不速之客,其中有一个人,就是杀害许太守的真凶。”

 

  罗浮有些惊诧:“真的有人要杀许大人?”

 

  “不是要,而是已经杀了。”紫苑说,“现在那个凶手多半已经逃走,但是几日之后,他一定还会再回来。”

 

  话未说完,离世就抽身飞出了房间。

 

  “大人在哪里?”罗浮压抑着心中的忐忑问。

 

  “祠堂,向北,金色屋顶的那座。”紫苑道。

 

  他不再多说,转头也跑了出去。


  仿佛是被烫了金的华贵庙宇孤高地矗立在台阶之上,大门开畅着,红色的布帘随风舞动。

 

  离世站在门口,看见了倒在祭台上的许之全,他颤抖地探了探对方的呼吸,方才还微笑着与他们闲谈的人,如今却已经是一具温热的尸体。

 

  “怎么会?!”

 

  “怎么?”罗浮显少见到离世动摇的表情,“看出死因了?”

 

  “是被点了穴,死穴。”离世见他还有疑惑,便解释道,“人体上一共有409个穴位。其中,108个穴位遭受外力击打或者点击后会有明显的症状,而这108个穴位中,有36个大穴被历代武家称为‘死穴’,在遭受点击后如果不及时救治会有性命之忧。这凶手不仅点了许之全身上的36道死穴,还特意封住了他的筋脉,阻止血液流出,因此尸体上才看不到任何外伤。”

 

  “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掩盖死因?”

 

  “如果对方真的是个点穴高手,就不会想出这么拙劣的方法来掩耳盗铃。”

 

  罗浮越发不解了,他看向许之全的脸,安静地合着眼,仿佛只是陷入沉睡一般安详。又看着他抓着左胸的右手,对这个姿势生出一分古怪。“被点了死穴后心口会很痛吗?”

 

  “那要看点穴的顺序,如果一开始是睡穴或者麻穴就没什么知觉,如果真的痛他也应该挣扎。”离世指着桌面,“你看这上面的灰,除了他压着的这块,没有其他移动或是搏斗的痕迹,只有这只手,可能是凶手后来摆上的,也可能是他自己放上去的。”

 

  罗浮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搬许之全的手指。他本以为,许之全或许会抓住某些线索,例如凶手的衣角头发,或是死亡留言,然而许之全的手心却是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端详着他胸口衣料上的褶皱,罗浮的脑中似乎浮过什么,却又很快陷入更深的疑惑。

 

  身后传来紫苑与守一的脚步声。

 

  离世回过头,锐利地盯着紫苑的脸:“你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不阻止?”

 

  “天意如此,这世上总有用言灵更改不了的事。”

 

  “山火的那次你不就提前预知救了那些灾民?”

 

  “但是最后,所有的获救者依旧全部死于非命。”紫苑的神情中涌起一股无奈与悲悯,“没有用的,这七日来我尽力照料许太守的起居动向,但最终他还是难逃一死。身为言灵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叙述神灵的旨意,无论预言还是诅咒,都并非我本人的意思,若说我是传达神意的道具也不为过,区区一个道具,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离世的眉宇间凝起一股愤怒,罗浮深叹了口气:“你方才预知凶手还会回来,这是怎么回事?”

 

  紫苑看向他,认真回道:“事已至此我也无需隐瞒,昔日红罂庄能以贩卖罂粟闻名青州,主要的原因是庄内所种植品种与九州各地都不同,十五年前许太守烧山毁了红罂庄的花田,但罂粟的种子却还一直留在庄内。这件事原本是秘密,可前些日子不知怎么消息竟传了出去,于是有贼人企图盗取花种。”

 

  “这跟许大人有何关系?”

 

  “知道花种放在哪里的人只有许太守。”

 

  “等等。”罗浮讶异,“你是说许大人明知道有花种的存在却没有销毁它?为什么?”

 

  紫苑摇了摇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

 

  日已西斜,天色渐渐黯淡下去。

 

  罗浮看了一眼许之全:“看来今晚我们务必要留在这里,等待你的第一个预言实现。”

 

  随后,守一带着两个人进了客房。罗浮抬头望向窗外,厚重的云层阴翳覆盖着天际,正是雷电风雪之相。他们就着昏暗的灯光,将案情以及心中的疑惑又探讨了一番,未果。

 

  于是各自睡下了。

 

  山间的气温越来越低。

 

  等罗浮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离世的腿上,周遭的景致变了一番模样,他惊诧地起身,发现自己竟身处在面目全非的红罂祠堂里。

 

  离世只比他早醒一刻。那晚罗浮入睡后他本想守夜,却被逐渐袭来的疲倦磨去了意志,等被烟雾呛醒时才发现四周已是一片火海,连忙携着罗浮赶到祠堂,才进屋就体力不支的昏倒了。

 

  紫苑和守一不见踪影,第二个预言已经随之应验,无法确认离昏迷已经过了几天,被风雪困住的两个人只有折断桌椅生了篝火,用祭品作干粮补充元气。

 

  没多久,第三个预言里的来客们便纷纷到齐了。


  杨延喜失魂落魄地跌倒在地:“怎么会这样……”低下头,离世没有错过他嘴角飞快闪过的笑意。

 

  法圆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三劫脸上倒是无悲无喜。

 

  罗浮仔细观察着这对师徒:“大师和这位小师傅的五官生得颇为相似,莫非是什么亲戚不成?”

 

  “出家人自要断七情,绝六欲,既已远离红尘,又哪来血缘之说。”法圆淡笑道,“施主莫要执着于皮相。”

 

  罗浮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又问:“大师来自哪座寺宇?”

 

  “华阳寺。”

 

  “那您岂不是与岚城太守许之全颇有渊源。”

 

  法圆闻言打量了他一眼,才道:“之全还俗以前是我师弟,我们有十五年未曾见面,这一次若非收到他的来信,贫僧也不会来此地。”

 

  罗浮斟酌了几秒,暂时将他的死讯隐瞒了下来。“在下与许大人颇为投缘,不久前才结拜为异姓兄弟,这次听说他被言灵师下了诅咒,才想偷偷上山寻找红罂庄与那位姑娘理论,没想到走到半中央就遇到风雪迷路了。”

 

  “那你究竟见到紫苑了吗?”杨延喜急迫地问。

 

  听到他直呼紫苑的名字,罗浮故作不在意地摇头:“说来惭愧,我迷路以后在雪中昏倒了许久,等清醒后就只找到了这个破祠堂。”

 

  三劫轻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在路上看到的火光真的是来自红罂庄的,如今这山庄怕只剩下这一座小庙,其余都烧成灰烬,被白雪掩盖了吧。”

 

  罗浮想了想,对法圆道:“说来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机会向许兄问,大师可知道许兄当初为何要突然还俗?还被派到岚城来禁毒?”

 

  法圆沉吟了片刻才答:“师弟其实是生在红罂庄的,后来因为一些缘故才出了家。当初他虽接受剃了度,却未真正断绝那三千烦恼丝。”

 

  “这么说先皇不是看中许兄的功夫,而是他对红罂庄的了解?”罗浮有些讶异,“但既然后来事情已经了结,他为何还要留在岚城做官?莫非许兄在红罂庄留下了什么宿 缘 ?”

 

  法圆一窒,看了一眼三劫才说:“出家人本不该缠绵于这些俗事,但师弟偏偏是个性情中人。二十年前他爱上了一个来岚城的外族姑娘,可红罂庄内的所有人都认为对方是来骗取种植罂粟的方法,因此强烈反对了这段姻缘,还私下将她赶走。师弟大怒之下离家出走,却到处也找不到那位姑娘的身影,绝望之下就选择了隐世出家,想要忘却这段悲伤的恋情,可后来突然有一天他无意获得了那位姑娘的讯息,不久后就又还俗了。至于之后的事,我就不得而知。”

 

  离世听到这里,不禁对罗浮道:“难道他对红罂庄怀有仇恨,禁毒只是一种报复?”

 

  “说不准。”只是罗浮现在总算了解,为什么许太守对庄内的线路那么熟悉。

 

  “不是说许之全的缩骨功很厉害,他去华阳寺来回也就五年左右,应该不是在那里修炼出来的吧?”离世问法圆。

 

  “那是红罂庄内家传的功夫。”他回答。

 

  罗浮又将目光转向了始终静静聆听的三劫:“看这位小师傅头上的佛印,莫非是刚刚做和尚?”

 

  “去年夏末长江水患,家师在灾区中捡到了我,说我有慧根,就带回了寺里。”三劫坦然道。

 

  他若有所思地回忆着紫苑的话。

 

两个和尚,一个孝子,究竟谁才是杀死许之全的真凶?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风雪才渐渐小了一些,可看着外面深沉的夜色,到底也没人敢上路。

 

  柴火在屋子的中央噼啪作响。

 

  法圆默默地在一旁念经打坐,三劫耐不住疲倦已经靠着门睡去了。

 

  罗浮看了一眼始终不曾松懈的杨延喜:“杨兄不想休息一会儿吗?”

 

  “我怕山中有熊。”他道,“这里的熊通常都是在夜里出没。”

 

  “杨兄似乎对这附近很熟悉?”

 

  “只是经验之谈。”杨延喜说,“而且我听说去年有一些山民就被熊给吃掉了。”

 

  去年?他狐疑道:“难道是逃过山火的那些灾民?”

 

  杨延喜面上一惊:“你也知道那件事啊。”

 

  “也是听说。”罗浮笑道,“其实我对医术方面的事也略知一二,不知你母亲的病究竟是什么症状,我可不可以帮到什么忙。”

 

  提到自己的母亲,杨延喜的目光不觉黯淡了几分:“起先是哈欠连天,四肢抖动,后来精神恍惚,思维迟钝,体力也变得很糟糕,直到最近已经饭不能食,整个人骨瘦如柴,躺在床上终日做着噩梦,夜不能眠。”

 

  “这……不是吸毒的症状?”罗浮迟疑地说。

 

  杨延喜抿了抿嘴,神情苦闷,似乎再也没有说话的欲望。

 

  罗浮暗自叹息,望着飘摇的篝火,渐渐也因寒冷困乏起来。

 

  呜——嗷——

 

  夜色里忽然传来野兽的嚎叫,离世猛然惊醒,推了罗浮一把。

 

  法圆直起身子:“这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熊叫。”三劫的语气有些惊惶。

 

  “不好,杨延喜不见了。”离世道。

 

  罗浮连忙站起,推开大门迎了出去。

 

  此时雪已经停了,屋外一片白色,只有风在徐徐刮送。

 

  嗷——

 

  熊的呼吼环山围绕着,辨不清究竟是出自哪个方向。

 

  离世跃上了树梢,四下张望着,法圆和三劫则在下面喊起杨延喜的名字。

 

  “别叫了,这样会把熊招来的。”罗浮说,他进了屋内,拿出一些白色的细粉往地上撒去。

 

  三劫看得惊讶:“那是什么?”

 

  “食盐,古老的传统里供在祠堂能够起到驱邪的作用。”他道,“盐能溶雪,即便脚印已经被雪覆盖,踩过的地方终究还是紧密一些。”

 

  不出片刻,地上果真出现一些浅显的足印。

 

  离世朝着足迹的方向看,似乎有一个黑影在雪中晃动着。

 

  四个人连忙踩着废墟追了过去。

 

  罗浮沿路打量着,四周断垣上的雪似乎都有被扫过的痕迹。

 

  等到了围栏背后,只见杨延喜跪在雪地上,握着枯枝,满头大汗地挖掘着身下的泥土。

 

  “你在干什么?”离世斥问。

 

  他却置若罔闻,一心在地上挖掘着。

 

  罗浮侧头瞧向他的脚边,见到一只布满泥土和雪渍的红鞋,看样子是从雪中拉出来的。

 

  他心头一跳,莫非这是紫苑的鞋子?那杨延喜在挖的岂不是——

 

  “啊?!”

 

  雪层下冒出一只手,三劫惊恐地大叫,杨延喜激动地丢开树枝,用手拨开碎土。

 

  可当他看清这人的样子,却立刻吓得魂飞魄散:“许大人?!”

 

  这雪下掩埋的,正是许之全的尸首。


  下一刻离世的剑已经扛上了杨延喜的脖子:“果然是你。”

 

  他茫然地抬起头:“不是,不是我干的!”

 

  罗浮凝起眉睫,忽然转身喊道:“我想紫苑小姐现在一定就在附近,还是出来说话比较方便吧。”

 

  在杨延喜震惊的目光当中,紫苑和守一缓缓出现在雪地上。

 

  “看来,你们已经找到杀死许太守的凶手了。”

 

  法圆叹了一声,将师弟的身体从坑中抱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噢——吼——

 

  熊叫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离世警觉地回过头,只见一只棕色的大熊动作狰狞地往这边扑来。

 

  他连忙掏出臂间的暗器,精准地打在熊的四肢和睡穴。

 

  杨延喜却趁机挣出了束缚,见大熊倒地,竟直直地朝着那牲畜跑去:“小喜,小喜!”他抱住昏迷的熊,焦急地唤道。

 

  离世错愕地看着,只听紫苑淡然说道:“去年的山火后,就是这个人饲养巨熊吃掉了无辜的百姓。许太守曾经想将他治罪,却苦于找不到证据,让他逃脱了。”

 

  罗浮微微张大双眼,紫色的瞳孔里淌过复杂的流光。

 

  言灵,山火,罂粟,预言——

 

  “我明白了。”半晌,他领悟道,“紫苑小姐曾预言说凶手就在这三个人之间,可这分明是一种误导。”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明明知道,凶手根本就是你自己。”他转过身,看着紫苑的眼睛说道。

 

  离世诧异:“不可能,那个时候她明明就跟我们一起在大堂里,从我们和许之全分开到进门为止,她根本就没有时间杀人。”

 

  “是这样吗?我一直在想,在大堂里守一为何特意打开柜子,让我们看蜡烛的原料,真的是要澄清檀香里没有迷烟的成分,还是想要引开我们的注意?”罗浮说,“直到那之前,我们只看到了紫苑在屏风后的影子,根本就没有看到她本人。”

 

  “可我们还听到声音……”离世猛然顿住,愕然地看向守一,“难道是你?你用了腹语?!”

 

  “没错,就是腹语。”罗浮道,“当时他就站在屏风旁,可以用皮影来操纵紫苑的影子,然后以腹语伪装。等到适当的时机引开我们的视线,这时候真正的紫苑就杀了人回来,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许之全的尸首被封了筋脉,第一个可能是凶手不想见到他残忍的死状,第二个原因恐怕是害怕被血溅到,因为在那么急促的空隙里,紫苑根本没时间去换衣服。

 

  “如果我真的想要许太守的命,大可以用言灵,何须亲自动手。”紫苑漠然驳道。

 

  “可你也说过,言灵的作用只是传达,你根本没办法用诅咒杀人,更何况,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言灵这一点还值得怀疑。”罗浮说。

 

  紫苑眯起眼睛:“你有何证据?”

 

  罗浮笑了:“人的嗓音各有不同,自大堂初见起,从头到尾我只听到一种声音,也就是说从那时起真正说话的人只有守一,我们大可以封了他的穴,让他失声,这样一来,紫苑小姐就只能用自己的声音说话了。”

 

  守一的身子一颤,焦急地解释道:“不是的,我明明是男人,怎么可能装出那种声音。”

 

  紫苑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微微摇了摇头。

 

  “小姐……”他惶恐地张大眼。

 

  紫苑的口一张一合,罗浮辨认着唇语,她说的是:不用了,已经够了。

 

  他看得一怔:“你不会说话?!”

 

  紫苑望向他,颔首承认了。

 

  “怎么会这样?”离世越发的震惊,传说中的言灵师竟然是个哑巴

 

  “十年前,小姐的嗓子被罂粟毒哑了……”守一难过地说。

 

  许之全烧山之后,从未放弃过对红罂庄的监视,他知道庄内藏着罂粟种子,几次三番的来突袭搜查,有一次正好撞见他们在交易,庄主在仓惶之下,竟将罂粟的种子塞到当时才六岁的紫苑口里。

 

  那种子从此在紫苑的五脏内根深蒂固,不仅夺走了她的嗓音,也彻底坏了她的身体。

 

  “所以你才那么恨他?”罗浮看向守一,“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我天生就有两个音道,一直被周遭的朋友当作怪物看待,久而久之就不愿出声,成了哑巴。是小姐鼓励我再度说话,她给予了我新生。只要是小姐想要做的事,我都会帮她 。”

 

  “原来你就是传说里的那个男孩,这么说言灵的神话也是你的杰作?”

 

  守一点了点头:“庄主想要杀小姐灭口,我只能想到这个办法来保护她。”

 

  在红罂庄,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杀,是言灵师的身份给予了紫苑生存的权力。

 

  “守一、守一……”罗浮默念了两句,“全即是一,一即是全,莫非你是许之全的儿子?!”

 

  许之全并没有找到自己的爱人,那么他留在这里的原因便只有一个,那就是那位女子还留有骨肉,在红罂庄内有他的子嗣。

 

  “我不是。”守一却说,“我的名字是小姐起的,是守护她一生的意思。许大人曾告诉他的妻子,将来有了孩子也要取这个名字,碰巧我是孤儿,年龄又与他的儿子相似,他才会错认。”


“那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把杀人的罪名嫁祸给他?”离世问。

 

  杨延喜悲愤地瞪视着紫苑和守一:“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害了我母亲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吗?!”

 

  他的母亲曾是红罂庄上的小工,这些年他们偷偷地在另一个山头种罂粟,结果母亲最终也被毒品祸害,被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延喜只是个普通的猎户,生来与母亲相依为命,见到亲人如此哪肯罢休,当即就烧了山,并带着自己饲养的大熊杀死了那些同伙。

 

  “原来去年的山火是你的杰作。”罗浮这才明白,“那些逃走的也不是山民,而是红罂庄的种植工人。”

 

  方才他看见那只鞋子就已想到这是一个圈套,杨延喜原本要找的尸体其实是紫苑,他想要她体内的罂粟种子,种出罂果来解母亲的瘾。

 

  “可你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找紫苑?”离世有些不解。

 

  “因为熊需要冬眠。”罗浮说,“现在正好是熊出洞的时候,要对付紫苑的武功,只有靠这只熊的力量。”

 

  “呜呜啊啊——为什么,为什么?!”杨延喜悲愤地捶着地面,已是泪不成声。

 

  “你设计了这出局,杀死自己的仇人,又嫁祸到杨延喜身上想要借我的手除掉他,这些我都可以理解,可你为什么要烧掉红罂庄?”

 

  守一代紫苑答道:“这座山庄就像是牢笼,小姐已经不想再被束缚了。”他说着,突然跪了下来,“先生之前曾经承诺过,若预言应验就答应我一件事,现在第三个 预言已经 失 效了, 我们也 输了, 但我 还是想恳请先生,小姐的日子已经不多了,请先生放过她,将我送进官府吧 !”

 

  “我不能答应你。”须臾,罗浮才道,“因为我已经先答应了许大人。在初来岚城时他曾赐给我一个‘如’字,他在死前又紧紧抓住自己的心口,‘如’加上‘心’,便是一 个‘恕’字,虽然你或许不是许大人的儿子,但这么多年,他恐怕已经将你们视作了亲生子嗣来怜爱,才会走得那么甘愿和安详,既然许大人早已从紫苑的诅咒预告中预料到自己的结局,并且也饶恕了你们,我就更不好再追究什么了。”

 

  紫苑听罢,身影一颤,也泪流满面地朝着许之全的尸首跪下,深深鞠躬。

 

  黎明破晓,风雪过后的山峦一片宁静。

 

  守一忧伤地扶住紫苑的身子,她用树枝在地上写了数笔,轻轻一划,便与守一离开了荒废的山庄。

 

  罗浮低头看去,只见天长地久四个字被深深划去。

 

  即便她不能开口,无法言语,但是心灵也能够传达,这种心意超越了言灵。

 

  是不在乎地老天荒,只求余下的岁月能够朝朝暮暮,相濡以沫。

 

  法圆怀着悲切葬了许之全:“师弟虽然已不身在佛门,但他的心却始终如佛门般清净豁达。”

 

  “我到觉得这并非是来自于佛心,而是人的感情。”

 

  罗浮道,“先前你称呼许大人为之全,而不是法号,莫非……”

 

  “他是我的亲生弟弟。”法圆闭上眼,那张始终泰然的脸终于动容。

 

  罗浮心下了然,既然法圆是许之全的哥哥,那么与他样貌相似的——只见三劫走到墓前,平静地念了一声:“爹……”

 

  罗浮和离世不约而同地看向清澄的天空。

 

  若是许之全泉下有灵,是否还能感受到这份言语背后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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