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夏
作 ╲
这一生,我没有喜欢你,我也没有喜欢别人。
沈谌被接回家那天,父亲的头七刚过。
紧闭一周的沈家大门终于被推开一条缝,惨淡的光线打在门前那只青瓷花瓶上,枯萎的花瓣落了一地。
在昏暗寂静的环境里待久了,沈彤蓦地心跳加快,但她不敢贸然走出去,只好躲在扶梯旁悄悄审视来人。
那年沈谌十五岁,从沈家旁支再旁支的一户普通人家被接来这里。沈家老太太亲自去说服他的双亲,办理了过继手续。在此之前,沈谌绝不会想到,凭借自己的一张脸,他竟能跟这样的商业巨擎攀上关系。
他离家那天,父母看他的神情无异于诀别,却忍住不敢哭。他原本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不是父母甘愿将自己兜售,却还是难以赶走心中的惊恐与悲伤。
“多看几眼也无妨,毕竟今后你不会再回来这里了。”沈家老太太轻抚他的头顶,但从她的指尖,他只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他即将作为她唯一的嫡孙生活下去,一生远离他的亲生父母。
两天后,当他站在这里,看着躲藏在暗处的、这里真正的主人,他的心情难以名状。
好奇?不,只是害怕,一刻都不停歇的害怕。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他还担心那个躲在扶梯旁的女孩会冲过来咒骂自己,将自己揍得头破血流。
因为他的出现,意味着对她的全盘否定。这个大家庭,今后或许再难容下她。
但即便如此,她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静静地看着他。
沈彤这年十七岁,大家闺秀们擅长的事她都不在行,唯有沉默,她比身边任何人都精通。
真的很像呢,沈彤讷讷地想,就连一个旁系五代以外的陌生人,都比自己要像爸爸,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紧攥着扶栏的指尖几乎嵌入木头里,她的指甲因此裂开,渗出血来。
可她也没觉得痛。自从葬礼上,她被老太太关进这空荡荡的大房子,她就不觉得痛也不感到怕了。
“小小姐,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徐妈妈心疼地看着她。
“嘘……”沈彤打断她,“我们上楼吧,我有点困了。”
她终于从暗处走出来,脚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目光扫过沈谌那张和父亲七分相似的面孔,沈彤并没有刻意避开,而是转过身,提起裙摆,往二楼最角落的房间走去。
身后的大门再一次被推开,这回进来了好几个人,都是老太太派来照顾沈谌起居的。
阴沉沉的大宅总算透入点光,重新有了热闹的人声,但他与她一生中最初的相遇,却仿佛跌入永恒的黑洞。
寂静而虚无。
八年后。
沈彤被窗外的阳光叫醒,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洗漱。这是她来巴黎的第七年,身份是医学院的研究生。
其实在沈谌到来的第二年春天,她就被送来了这里,又或是,驱逐。
十八岁生日前夕,老太太难得见了她。在此之前,她一直被安顿在沈家市区的一套一居室里,日夜陪伴她的只有徐妈妈。
“学校你可以自行选择,沈家会负担你四年的一切费用,至你毕业,便算和沈家两清了。你那狐狸精的妈带走我儿子的命,我没让你偿命,已是仁至义尽。今后你去巴黎,若是你要改随母姓,我自然高兴,若是不愿意,也都随你去。反正世上姓沈的千千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这便是老太太对她的最后处置,沈彤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仁慈。
可谁又能相信,说出这样绝情话的人,会是她的亲奶奶呢?
是了,沈家没人相信她是爸爸的骨肉,妈妈带着她出现时,已和爸爸当初相遇距离十余年。年轻时老太太就讨厌妈妈,独断专行赶走她,没想到人到中年,狐狸精又出现了,这一次爸爸抱定离家的决心,要带他们远走。可哪知逃家变成送命,两人在一场车祸中双双丧生,只留下沈彤这个所谓的孽障。
如果沈彤生得像爸爸还好,可偏偏她十成十遗传了妈妈,是沈家老太太最厌恶的长相。这家人情愿费尽心机满世界找一个和父亲长得相似的替代品,也不愿求证她是血亲的事实。
或许他们已知这是事实,只是老太太呼风唤雨了一辈子,绝不能接受临到末尾产生这样的错误。
所以她横竖都得走。
只有她走了,沈老太太才能舒心,才能忘记亲儿惨死的因由。
想到这里,沈彤也就说不上是更恨她,还是更可怜她了。
沈彤还记得,最后一次回沈宅是四月。她不需要什么行李,只是徐妈妈可怜她,说领她去选一样爸爸生前的遗物带走,好歹留个念想。
她们从后门悄悄潜入,悄悄带走了父亲的照片。
离开前,她又一次站在扶梯旁,看见沈谌正坐在院子里练习钢琴。旁边站着的,是他的私人教师。
和一年前比,沈谌身上已渐渐多出沉稳的贵气。这便是沈家未来的继承者了。沈彤怔怔地望着他极似父亲的侧脸,果然,他比她更有资格做父亲的孩子。
徐妈妈见她呆在原地不动,想要拉她走,或是没控制住力道,沈彤一个踉跄,手臂撞在一旁的五斗柜上。
“哗啦”一声,抽纸盒被撞落在地。
老师听见响动,似乎想走进来看个究竟,是沈谌第一时间制止了他:“我总觉得这个音弹得不对,您帮我听听?”
“没什么不对呀,你是我这两年里遇到的最有灵性的学生呢……”
就这样,沈彤躲过一劫,顺利离开宅邸,她将爸爸的照片紧抱着,大口呼吸。
要感谢他解围吗?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明明发现了她的闯入,却佯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明明是他偷走了她的家人啊。沈彤的眼睛有些模糊,一遍遍摩挲着照片,爸爸,你觉得,我应该憎恨他吗?
八年后的沈彤,已经能平心静气地回忆这段往事了。现在的她,住在巴黎Creteil8号线的后半段。这里是政府低保补助房的汇聚地,她向来讨厌和人交际,所以独居。但巴黎的房价贵得吓人,她能住的也就只剩这里了。
和沈家正式断绝往来是在本科毕业那年,那张每个月会定时汇进款项的银行卡收到提示已被注销,沈彤愣了一下,当即将那张卡丢进了垃圾桶。
仿佛有穿堂风猎猎穿过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她感受到解脱的自由,也明白了世间最深的孤独。从此以后,她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烤面包机的提示音伴随着手机铃声响起。沈彤拿起吐司,顺手按下接听键。
“Judith?”
“嗯。”
“Neuilly sur Seine,晚上十点,你下课后直接过来,会有人再联系你。”
这天巴黎下了雪,交通糟糕得要命,等沈彤赶到时,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一刻钟。她拼命道歉,还好,来接她的人并没有恼怒,只吩咐她跟自己走,什么都不要多问。
沈彤在私医界口碑不错的很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技术精湛,而是因为沉默。她看上去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就很令人放心。毕竟世界上有很多人,他们生病是不会去医院的,私立医院都不行。
他们看病的场所,只能是自己的家,只有如此,才能保住隐私。
而沈彤就是那个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并保守秘密的存在。
最初介绍沈彤入行的,是一个华人学姐,成绩优异,上课背三万块的香奈儿包,却住在环境极其恶劣的贫民区。在沈家和她断绝关系的第二个月,沈彤找到了她,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那天,学姐只问了她三个问题——
“你会做手术吗?”
沈彤点头。
“你嘴巴严实吗?”
沈彤依旧点头。
“那,你怕死吗?”
沈彤想了想,摇头。
“那好,下周我再联系你。”学姐爽快道。
穿过半个街区,沈彤总算来到这次客户的宅邸。和她猜想的一样,是独栋的别墅,掩盖在摇曳的树影中。那人打开大门,给她指路:“上二楼,会有人带你去做准备,手术没有难度,器械已经就绪,结束后现金结账。”
关于这份差事,起初沈彤也问过学姐:“为什么会选择我们?”学姐叼着半支烟,抿嘴微笑:“你觉得呢,Judith,一个有着大好前程的执业医生,是不愿担这样的风险的。”
只有他们这样缺钱又一无所有的人,才会铤而走险。
沈彤低头一路疾步上楼,并没有发现大厅里坐着客人。
看见她的背影,沈谌放下手中的茶杯,问坐在对面的男主人:“她是?”
“今天为Anna做手术的私医,我不知道她的名字,这一行没有人会用真名。”
“是吗?”沈谌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如果不介意的话,是否能给我一个中间人的联系方式?我需要有备无患。”
凌晨一点,这个闹自杀的可怜女人总算能安睡了。沈彤脱下手术服,去卫生间洗掉血污,然后换上大衣,去中介处拿了现金,转身下楼。
临到门口,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忽然从身后叫住她:“这是准备走了?”
像来自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沈彤愣怔了一秒,旋即转过头,抬起下巴看他,眼神漠然:“你是?”
意料之中,沈谌淡淡一笑:“算了,你走吧。”
自那以后,她原本平均一月两单的生意,骤然多了起来。但可笑的是,次次都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然而佣金却比做一场手术来得丰厚许多。
最近有钱人流行做慈善?沈彤失笑。
学姐冲她抛了个媚眼,“得了吧,你说你是不是犯贱,容易钱不想赚,天天指望着赚辛苦钱。”
“那倒不至于……只是……”她重新倒了一杯黑咖啡,没把话说下去。
学姐是个聪明人,她没说,她也就不再追问。
只是……觉得不安,沈彤暗暗咬牙。
距离见到沈谌已过去一个月,除了那句“算了,你走吧”,他并没有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但她却时时刻刻感到不安。
二十四岁的沈谌不再是那个孩子,无论是他的身形、声音,甚至是言谈之间的神态,都已经是一个男人。
一个充满继承者风范的男人。
想来,沈太太确实是有眼光的,这样的沈谌往那里一站,绝对没有人怀疑他不是父亲的孩子。倒是自己,她凝视镜中那张极似母亲的面孔,毫无说服力。
但即便如此,日子还是要往下过的。她是孤鸿,不是夜莺,那些歌咏哀伤的矫态,于她来说,都是奢侈。
圣诞前夜,学姐替她接到了私医生涯中最匪夷所思的一单。地点在塞纳河边的私人别墅,被看诊的对象,是一个面色红润慈祥、毫无病态的中年妇人。
迎着风雪她推开门,竟然有用人送上温热的毛巾,给她暖手。
“先一起吃饭吧。”妇人的语气如此温和慈爱,令多年没有感受过温情的沈彤浑身不适。
饭毕,屋主的孩子们围在暖炉前的圣诞树旁拆礼物,沈彤也收到一份,Burberry的羊绒围巾。她木然地接过精致的礼盒,不合适宜地问:“太太,请问您今天请我来这里,究竟是想看什么病?”
妇人尴尬得神情一滞:“我……最近肠胃不太好,Judith小姐有空可以常来帮我看看。”
“我更擅长做手术。”沈彤的表情越发难看。
“没关系,调养这块,相信你也可以做得很好。”
“把我介绍给你们的人,是谁?”她想,她终究是输给他了,做了更沉不住气的那个。
房间里祥和的气氛有些凝固,良久,妇人抱歉地看着她:“Joe先生说,Judith小姐不会多问的。”
是的,她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但他却过界了,这些他给予的、廉价的温情,和感动相比,她觉得更像是一种侮辱。
沈彤出来的时候,高跟鞋卡断在路旁的绿化带,她看着那只可怜的高跟鞋,干脆将另一只也脱下来,丢在了路边。
赤脚发动引擎,沈彤的手抖得厉害。说起来,这辆二手车也要感谢他,如果没有他给自己带来这些可笑订单的话,她根本无法承担。
雪越下越大,街上几乎没有行人,在国外,圣诞节如果没有天大的理由,没有人会选择孤独地度过。
而她,她根本无从选择。命运将她丢在孤岛,而他点亮的一束光并不能将她拯救出黑暗的海域,只能越发照亮她的孤独,令她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可悲可怜罢了。
迎面开来的车闪着刺眼的光,她却在泪光中,再难分辨眼前的一切。如果当初自己也在那辆车上,如果能和爸爸妈妈一起死掉就好了……就太好了……
沈彤醒来的时候,沈谌就站在她的床边,半倚着雪白的墙面,似若有所思。
他出现在这里,她一点也不惊讶。
“我没死?”她掀开眼皮。
“嗯。”他没有看她。
她低头打量自己:“竟然只是些皮外伤,真可惜,我以为死定了呢。”
“过去的八年,每一天,我都会在噩梦中醒来,梦里,你杀死了我。”
“嗯?”她顿了顿,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另一回事。
“哦。”她重新抬起头,“告诉我,医生怎么说的。”
“你为什么不说你恨我?”
“我觉得我好像没什么事,今晚可以出院吗?”
“我明明偷走了你的人生。”
一瞬间,房间里只剩下沉默。
这两个说话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终于在这样诡异的安静中,避无可避地直视对方。
“你今晚不能够出院。”或许是意识到失态,沈谌清清喉咙道。
“恨你什么?”沈彤也回了神,淡淡道,“那不是我的人生,没有人相信我是爸爸的孩子,除了徐妈妈……”
说到徐妈妈,沈彤冰冷的面孔不觉柔和了几分,喃喃:“徐妈妈……她还好吗?”
“去年癌症过世了。”沈谌沉默了片刻,答道。
“是吗?”沈彤慢慢闭上眼,深呼吸几口,并没有哭。良久,她侧过身,拔掉还没有打完的吊针,从床上爬起来,“我想,我还是出院好了。”
从急诊室一路走出来,他都跟在她身后,却不敢贸然靠近。沈彤其实全身疼得厉害,每走一步都是煎熬。在下楼梯时,她一个踉跄,整个身体向前栽了出去。
是沈谌第一时间冲过去接住她。这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令他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她也是。
几秒后,理智战胜疼痛,她开始试图挣脱。但很快,沈彤便意识到自己着实没有力气,也就放弃了挣扎。大部分时候,她不是一个特别刚烈的人,生活让她学会逆来顺受。
“既然你坚持,那我送你回去吧。圣诞夜不好打车,你的车暂时也开不了了。”
她掂量了一下他的说法,没有拒绝。
沈谌便将她抱起来,放在副驾驶座上。
他抱人的技巧实在糟糕,她的伤口被弄得更疼了。沈彤想,这个男人一定只顾着学习做一个继承者了吧,没接触过什么女人。
这样想着,她又蓦地想起他的话:“过去的八年,每一天,我都会在噩梦中醒过来,梦里,你杀死了我。”
其实她没有那么恨他的,她疲惫地合上眼睛,“沈谌,你错了,你不是一个盗窃者。因为也许离开那里,我才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沈彤是一个拥有极强钝感力的女人,即便是刚出了一场车祸,她也不会失眠。
学姐看她独居可怜,偶尔会过来陪陪她,帮她上药。
“那个找过我的Joe先生,你不考虑一下?他似乎很有钱的样子,对你也很上心,说不定你跟了他,就不用再做这行了。”
沈彤失笑:“我和他,不是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关系。”
“哦,那是哪一种?”
她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摆手:“不说也罢,睡了。”
再见沈谌,还是在医院。沈彤去做复查,而他则专程送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回医院,看样子是刚约会完。他的车停在中庭,她一眼就认出来,走过去敲敲车窗,笑容暧昧:“这是你最近留在巴黎的原因?”
她承认,那天她心情不错,否则不会多管闲事。
沈谌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她,表情略显尴尬:“算是吧。”说罢,又下意识地补充,“沈家想在国内开连锁私立医院,正在物色合适的合资方,刚才那是……”
当沈谌意识到自己正试图向她解释的时候,呼吸蓦地一顿。好在,她没发现他的失态。
“哦。”沈彤漫不经心地点头,“那么,我先走了。”
他却叫住她:“如果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吃晚饭?就当庆祝你康复。”
他们去了Le Meurice,号称巴黎最贵的餐厅,正对杜乐丽花园,一切装潢都仿照凡尔赛宫。有一瞬间,沈彤觉得自己变成了曾经徐妈妈口中的小小姐。
但她却又不是真的怀念做小小姐的日子。大概是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把真正富家小姐的感觉便被打入肮脏的泥沼吧,她并没有感受到强烈的落差。
更多的,不过是孤独。
“你来巴黎,沈太太不怕?”喝了三杯红酒,沈彤变得放肆起来。
但沈谌的仪态始终是优雅的,他温和地笑笑:“巴黎那么大。”
“是啊,巴黎那么大……”她咀嚼着这句话,反倒觉得更讽刺了。这么大的巴黎,他们怎么就相遇了?
“我要回国了,小小姐。”沈谌忽然开口。
沈彤的神色忽地一变。许久,她抬起下巴,静静地望着他:“这个称呼是徐妈妈叫的,你不许这么叫我。”
“我知道。”沈谌没有反驳。
“去吧,去过你沈家继承人的人生。我们今后都不会再见面了。”沈彤的脸上重新换上那种淡然的微笑。
对此,沈谌原本应该松一口气的,这个像梦魇一样的女人,他总算在她身上得到了令他满意的答案。她并不憎恨他,也不想杀死他。这个贯穿了他半生的噩梦,总算可以结束了。
但他要如何告诉她,过去的八年,他没法把注意力放在任何一个女孩身上,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会想到她?想到那双不符合年纪、冷漠而安静的眼睛。
听说她被送去了法国,那么沈家人还会抚养她吗?她会过得很辛苦吗?又或是怀揣着仇恨,每一天都在诅咒自己?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资格讲给她听,他只能给她最想听的答案。
他说:“好的。”
秋天的巴黎有最好的夕阳,而在这个如此美妙的季节,他却在ICU里见到她。
“求求你,救活她!求求你了!”他恍惚记得,几个小时之前,他就是这样无措且狼狈地抓着主治医生的领口,每发出一个字音,喉头都像充了血,钻心的疼。
学姐联系他的时候,他还在国内忙得昏天黑地,电话那头的女声非常陌生,带着拘谨的试探:“Joe先生您好,请问,您还记得Judith吗?”
按照学姐的说法,沈彤做了一场非常完美的手术,但这场手术,却几乎要了她的命。
她按照雇主的意愿结束掉一个未出生孩子的生命,但并没有征求到孩子父亲的同意。那个男人以近乎疯狂的状态将结束手术的她打伤了。
她被狠狠地踢下楼梯,一路滚到最底层,当场陷入昏迷。
ICU内,沈谌迟疑着伸出手,轻抚她的脸颊。他的手指很冷,但她的脸庞却似乎更加冰冷。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已经死掉了。
只消一个念头,就令他整个人痛苦得无法呼吸。
是的,从离开巴黎的那天起,他便开始日夜牵挂这个应允了今生再也不会见面的女人。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害怕每个午夜的梦魇,也不再是因为愧疚偷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人生。
这一次,仅仅是爱。
沈谌猛地清醒过来,然而有时候,越清醒,就越绝望。巴黎那么大,他怎么会遇见她呢?
绝望的第三日,沈彤总算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他的声音满是干涩。
她转动了几下眼珠子,大概是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沈谌握住她的手,病床上的沈彤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知道你今后没法做医生了吧,你被开除了。”沈谌慢慢道。
“嗯。”她大概是一早就做好了有这天的准备,顿了顿,反倒自我调侃,“想想还是太可惜了,我都没能赚回这几年的学费呢……”
“我可以聘请你做我的私人医生。”沈谌打断她。
“私人医生?”
“是。”
沈彤失笑:“我自己都是个病人呢,病得很严重的病人。”
“没关系,我可以等你。”
沈彤忽然别过头,不说话了。
他重新握住她冰冷的手:“我不应该来看你的。”
她猛地抬头,望向他,最后是笑了笑:“我也觉得。”
是啊,沈彤也感到可笑,为什么这个名义上偷走她人生的男人,却也是世上唯一对她伸出手的男人呢?
而在某个瞬间,她甚至觉得,这一生,好像也并没有那么孤独了。
沈彤留在了巴黎,按沈谌说的那样,做他的私人医生。
是偿还,他这么向她强调,她也就接受了这种说法。反正沈谌一年只在巴黎待很短的时间,她不用费心去思考怎样与他相处。
沈家暂时没有人知道他供养着他们丢弃的真正的骨肉,她知道,沈谌为了做到这点,一定费了不少心思。他有多努力,他不说,她都明白。
可越是明白,偶尔便越觉得不堪。
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奇异的金丝雀了。沈谌每年大约来巴黎三四次,都是公差,每次大概待一周左右,这短暂的一周里,他们永远相敬如宾。
学姐说:“这样的饲主多可爱呀,不需要你付出任何交换,就会心甘情愿地投食,恋爱都比这贪心呢。”
沈彤晃着咖啡杯,但笑不语。
这一年,学姐如期从医学院毕业,拿到医师执照。沈彤觉得,这是她应得的,她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三年的秋天,沈谌借工作之由到巴黎陪沈彤过生日。其实她一点也不在意这些普通人热衷的纪念日,仿佛是从十五岁起,她对生活中的痛苦的感知被强迫降至最低,快乐亦然。
“可我想为你过个生日,我从没能陪你过过生日。”沈谌说。
他既然坚持,她也就不能拂了他的意,毕竟他才是金丝雀的主人。
那天,他特地叫了厨师上门服务,做了一桌隆重的法餐。
沈谌喝了点酒,怔怔地说:“最近我总在想,你其实还是应该讨厌我,因为这才是对的……你千万不要因为我对你的这点偿还喜欢我……你也不要喜欢别人。”
他的逻辑真好笑,沉默了一阵,沈彤倏地凑近他:“那你希望不喜欢你的我吻你吗?”
面对沈彤突如其来的行为,沈谌猛地弹开,甚至将刀叉也碰到了地面:“不用!”
“哦。”沈彤好像并不意外,低头拾起掉落的餐具,伸了个懒腰,转身进了屋。
这一晚,沈谌没能入睡。
时隔三年,他又梦到了十七岁的沈彤。
他们只有两面之缘,第一次是初见,第二次是告别。尽管她并不是来跟自己告别的,但她惶恐离去的背影,却刻在了同样惶恐的他的心中。
他没法告诉她,他的拒绝,只是因为害怕自己贪心。如果有了一个吻的话,他怕自己会奢求更多。但以他的身份,是不该有任何奢求的。
即便是如今的每一次相聚,也不过是因为诸神恰好打了个盹儿。
果不其然,第四年的秋天还没有来,沈太太便先沈谌一步抵达这里。
等来这天,沈彤想,竟比她预想中的时间还要长久。看来老太太是真的老了,不如过去敏锐了。
十三年未见,沈太太盯着眼前这个出落得仿佛狐狸精再世的女人,气得嘴唇泛白,浑身抽搐,最后竟摇摇欲坠地昏倒在地。
这是你复仇的唯一机会,一个声音这样告诉她。
仿佛受到这声音的蛊惑,沈彤木然地伸出双手,试图掐住她的脖颈,然而,另一个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如果这样,你和她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有什么区别。当复仇成功的那一刻,一切理由也就不再是理由。
她不想和她做同样的人,那种可怜又可恨的人,她不要。
救护车来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双手,脸上满是泪水,有没有人能告诉她,今天她究竟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
沈彤被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沈太太带回了国内,依旧是当年的宅邸,然而早已人事全非。
大病初愈的沈太太坐在梨木椅上,从上至下打量她,声音恢复到冰冷的倨傲:“即便你救了我的命,我也没有原谅那个女人,更不会接受你。”
你为什么就不肯相信呢?为什么不相信我是你的亲孙女呢?!在这一刻,沈彤彻底放弃了问她这个在梦中哭喊着质问了无数遍的问题。
她已经得到了答案。
每个人都有仰仗着活下去的支柱,对于老太太而言,她的支柱就是偏执的不信。只有不信自己是爸爸的孩子,她才能原谅自己当年为了拆散好不容易重逢的父母而派出追赶的车。
是她派出的车,意外撞死了她的爸爸和妈妈。
换言之,是沈太太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如果她接受了自己,那就意味着她信仰的一切都坍塌了。
她再也没法活下去。
“我已经为沈谌选好未婚妻了,他没有告诉你吧。”沈太太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沉默,洋洋自得地说道。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沈彤抬起头,眼中已换上最习惯的漠然。
“因为他竟然对我说,他爱你,想和你在一起。你觉得……这可能吗?”
从一个亲人也是仇人的口中听到他最真实的情感,沈彤只觉得浑身发冷。
是的,他可以对她有千万种感情,愧疚、畏惧,唯独不该有爱。他大概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从未提及,因为会令彼此都感到绝望。
她和他,到底谁先开始绝望的?沈彤不知道,但沈彤知道,一切都该有个了结了。
从沈彤被沈太太带回国内开始,沈谌便将自关在沈彤父亲曾居住的房间里,谁也不见。这样的情况,也曾出现在他刚搬来的那段日子。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不愿意照镜子,因为每一次照镜子,他都有冲动,想要毁掉镜子中的那张脸。
继承者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曾流着泪问过沈太太。
沈太太的答案是——你的这张脸就是最好的答案。
那一刻,沈谌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
但如今的整容技术那么昌盛,无须半年,他的脸便可以恢复到毫无瑕疵。当他重新睁开眼睛,面对镜子里的那个自己时,他发现,他或许再也逃不掉这样的命运了。作为沈家的继承人,苟延残喘活下去的命运。
直到他重新遇到沈彤。
那个他想象中比他更可悲的女人,被自己抢走一切的女人,她活得那么用力,那么肆无忌惮,他卑鄙地想靠得近一些,再近一些,仿佛那样就可以得到救赎。
沈彤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沈谌正望着天花板发呆。
“沈太太说,我应该来劝劝你。因为如果你死了,我想她大概不会再送我去巴黎,而是去天国。你知道的,她又残暴又偏执,我会死得很惨。”
听见沈彤的声音,沈谌却无动于衷。
见他没有反应,沈彤嬉笑着凑上去:“我以为你会活得更像一个继承人。三年,你花费在我身上的大概有好几万欧,想想会不会太不划算?”
她轻轻吻了吻他冰冷的嘴唇:“不要做亏本买卖,沈谌。”
“我说过,不要吻我。”那个在黑暗中沉默着的人拼命颤抖着,终于开口。
因为你如果吻我,我就不知道如何再做那个假装云淡风轻的自己了。
眼底的泪痕早已风干,余下的,都是滚烫的爱意。
他们都很笨,这一生,没能学会去爱,先学会绝望。
没能学会幸福,先学会忍耐。
没能学会亲吻,先学会流泪。
但是都没关系了,沈彤笨拙地紧抱住他:“你知道,我不会带你逃跑的,因为跑不掉。我爸妈的下场你知道,我们不会比他们更好。而且,我又不喜欢你,凭什么要为你去受这份累?但我可以向你承诺,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别人。今年我三十岁了,还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我想,今后你也都可以放心了。”
那是他们相识十三年,相对四年,说过最多话的夜晚。
一滴温热的泪落在沈谌的掌心,熨下一生的吻痕。
沈彤安静地从沈家消失了。
沈谌明白,这是沈太太最后的底线。
世界上也许仍然充斥着扭曲的病态,你摧毁不了它,但至少,你还可以战胜自己。
而且,这一次她走得并不孤独,至少她带走了属于她的、神赐给她的礼物。
“妈妈,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是一个非常温柔善良的男人,而且长得特别帅哦。”
是的,这一生,我没有喜欢你,我也没有喜欢别人。
我爱你。
因为这份爱,我这孤冷的一生,也终于得到了救赎。
从此孑然一身的我,也是个有了乡愁的人。
我的乡愁,是巴黎金秋的夕阳里,你推着重伤初愈的我,走过塞纳河畔的步道。
那条步道那么长那么长,一眼怎么都望不到尽头,我和你一起走着走着,恍然便已是一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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