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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见淮荼见晨雾 文/俐俐温


不见淮荼见晨雾

美文导读

他一直在等她长大,等她穿越万水千山来到他身边,他从来都不曾忘记她。

阿莲伽始终是不一样的。他为巩固江山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可他唯一的真情,悉数用在了她一人身上,给不得别人半分。

俐俐温

 

史官笔下的嘉阳三年七月初一,是个风轻云净的黄道吉日,宜祭祀,宜嫁娶。

 

北境淳国公主为和亲而来,历时两月跋涉千里,方至帝都淮荼,在那一日成为了皇帝正室之妻,大胤王朝的皇后。

 

乔廷遇看着在白玉阶梯上朝他一步步走来的女子,她身着朱红锦缎喜服,纯金打造的凤冠颇为沉重,将她的头微微压低。从他这瞧去,隐隐能见到她小巧白皙的下巴颌儿。

 

她一路步伐严谨端庄,却小心翼翼。走到长阶尽头,来到他身边时,她小声地舒了口气,松了松僵硬的肩膀,而后才抬首看向他,看向这个大胤皇帝,她今生唯一的夫君。

 

他如传闻中一样年轻英俊,她微怔了怔,缓缓将手搭在他伸出的掌心上。

 

婚礼冗长繁杂,她的喜服内外约有十几层,十分厚重。胤国地界偏南,夏日炎热,她自小生长于北方,有些受不住这骄阳烈日,不过多久脸上就显出了涔涔汗水。

 

可她不能抬手擦拭,高台之下有万民景仰帝后尊颜,她需展示典雅之态,不可擅动。

 

乔廷遇侧头看见她热得红扑扑的脸颊,趁众人跪地听礼官宣布大赦天下的旨意之时,他悄悄抽出藏于袖中的棉白手帕,伸向她的额头擦去汗珠,在众人起身之前迅速收回。

 

她稍有些惊愕,而后冲他感激地笑笑,眉眼弯弯,像一道皎月之光倏地映在他的眸中,化成奇异的心思蔓延在他心间。

 

晚宴时分,百官依次献礼庆贺,台下一片丝竹相和,舞姿婀娜。她却有点兴趣阑珊,只是端坐于席,静静望着远方,仿佛目力再好一些,就能穿过这皇城的百丈高墙,看见远在千里之外的故乡。

 

很多年后,乔廷遇总会想起那一晚,他的皇后阿莲伽,像一朵盛开的石楠花,绽放在精致的玉雕金座上,孤独又庄重。

 

 

令妃第二日便风风火火地闯了凤鸾殿,全然不顾皇上昨日所下达皇后需整顿歇息,他人不可打扰的旨意。她在宫中跋扈惯了,宫人也不敢阻拦。

 

说是请安,可谁不知道她是来打压新皇后威风的。

 

令妃去得很早,侍女还没来得及给皇后施粉黛,她微福了福身子,不等座上之人叫她免礼便已挺起了腰板,仰起头细细打量起这个新皇后。

 

许是昨日大典太过劳累,阿莲伽还有些精神不济,与容光焕发有备而来的令妃相比,她显得羸弱苍白,似是有种沉静的病态。

 

阿莲伽神色恹恹,吩咐着侍女给令妃赐坐。一大早被吵起来,她还没有睡醒,刚忍不住想打个哈欠,就见身旁的教习嬷嬷一个严厉的眼神杀过来,提醒她要时刻端庄,那个哈欠便被她硬生生噎了回去。

 

落座的令妃有意无意从自己显赫的家世说起,再提到她和皇上青梅竹马的时光,絮絮叨叨了大半个时辰。她瞧着皇后一言不发,以为自己已尽占上风,眉眼稍显出些得意之色。

 

阿莲伽脑中其实有点混沌,令妃的声音尖细,听起来不太舒服,她不想再听下去。

 

“你叫令仪对吧?听你说了许久,本宫有些饿了,不如咱们传了膳再继续如何?”

 

令仪的脸绿了绿,寒着声告了辞拂袖而去。阿莲伽听见她途经门口时的恨恨低语:这北方蛮子果真是不懂礼数!

 

满室的宫女皆垂首噤声,既不敢同令妃争执,又怕皇后发火殃及。殿中静默良久,才闻皇后毫无波澜的声音:“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传膳?”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去忙各自的活计。

 

阿莲伽想,她们北境淳国民风旷放不假,可今日所为,却不是因为不懂礼教。只是不太喜欢那个令仪,不喜欢她提起乔廷遇时满眼得意炫耀的样子,所以也不想违心同她亲厚地姐妹相称,跟她假意客套。

 

阿莲伽其实跟乔廷遇相识得更早,她虽然忘了十二年前那个小少年的名字,但在封后大典上她一眼就认出他来。只不过,他肯定早已不记得她了。

 

她在心里小声地较劲,面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银律来的时候已是翌日午后,他身着侍卫服饰,从训练营出来就直奔了凤鸾殿。阿莲伽正望着窗外凤凰花树上的小雀怔怔出神,他叫了好几声阿姐她才惊声回望。

 

银律是她从淳国带来的近侍,他的瞳孔是北境独有的蓝灰色,又生得轮廓深邃,俊朗异常,一路走过来惹得殿中的宫女们频频侧目。他二人自幼关系亲近,阿莲伽远嫁淮荼,他自然也是跟过来了。

 

阿莲伽瞧着教习嬷嬷的脸寒了寒,便同银律交代道:“这是大胤皇宫,以后就称阿姐一声皇后娘娘吧。”

 

银律挠了挠头,“是,是卑职忘了尊卑,请娘娘责罚。”

 

阿莲伽笑笑,“在我这放松些也罢,日后见了陛下可不能再毛毛躁躁。”她开玩笑吓唬道,“一不小心可是要掉脑袋的。”

 

“哦?朕原来这般可怕?”朗朗之声随着脚步传入殿中,带着些许调笑意味。众人皆跪下问安,阿莲伽脸色微赧然,垂下头不好意思看他。

 

皇帝常来中宫走动是件好事,银律在嬷嬷的眼色示意下不明所以地随众人退了出来。

 

他们同世间寻常的新婚夫妻般绵绵缱绻,两不相疑。

 

乔廷遇越来越愿意亲近这个妻子,甚至批奏折时也召她来一道铺纸研墨,成箱成箱的赏赐不间断地往凤鸾殿搬。

 

阿莲伽倒对这些金银玉器兴趣不大,通常一转手就又拿去赏了各宫嫔妃。原本众人对皇后专宠颇有微词,后来拿多了赏赐,便也不好再多嘴了。

 

“你倒是好手段,拿了朕的东西去笼络别人。”乔廷遇打趣道。

 

阿莲伽伏在他膝上,声音又柔又轻:“臣妾不要什么赏赐,有陛下陪着就够了。”

 

窗外细雨蒙蒙,那些微小的悸动汇聚成溪缓缓流淌在他二人之间。乔廷遇看着她,眼中带笑:“明日朕送你件东西,保准你舍不得送给别人。”

 

 

翌日乔廷遇带她去了马厩,那匹威风凛凛的枣红小马轻易就得了她的欢心。他还是懂她的,她表现得再怎么端庄雍容,安分守礼,内心深处也仍是那个在淳国广袤无边的原野上肆意驰骋的草原儿女。

 

她高兴极了,不由分说翻身上马,围着马场奔驰了好几圈才堪堪停在他身边。

 

乔廷遇瞧着她这般的雀跃模样,心中也不由得一起开心起来,面上浮出些宠溺的微笑。

 

他将阿莲伽从马上扶下来,帮她整理着裙裾,“你可以常来练练骑射,到了来年春猎,那时朕带上你便是。”

 

她眉开眼笑:“谢陛下!”

 

这笑落在远处的令妃眼里,却刺目得紧。阿莲伽送过去的物件她一个也没收过,她可无法像其他嫔妃一样,继续看着他二人琴瑟相和,束手无策。

 

入秋后,朝堂上的事也渐渐多起来,南方崇城刁民暴动,乔廷遇忙得焦头烂额,后来骠骑将军令景主动请缨前去平乱,局势才慢慢好转起来。

 

天气渐寒,雨雪来势汹汹。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后宫了,这天有了些空闲,他便命人将轿辇停在了凤鸾殿门口。但没见到阿莲伽,听闻是一早就去了马场。

 

“有人跟着皇后么?天冷地滑,尔等可要照看好皇后。”

 

“回陛下,银律侍卫每次都跟着,皇后身子无碍。”

 

他记得那个北境少年,看来阿莲伽同他关系十分亲厚。他未再言语,轿辇转了个弯,行到了令妃的栖烟殿。

 

“陛下可好久没有来过了。”令仪柔声巧笑,张罗着茶点。

 

几个嫔妃正朝栖烟殿走来,边走边七嘴八舌地讨论:“不是我想多言,皇后对那下人可太特别了些。”

 

“是啊,宫里最讲究身份尊卑男女有别,皇后同他这样来往密切,也不怕落了话柄。”

 

“对对,那侍卫叫什么来着,银……”

 

“住口!”令妃怒喝一声,“胆敢在陛下面前污蔑皇后名誉!”

 

那几位才看到皇帝在此,皆是一惊,纷纷下跪请罪。

 

“那侍卫是皇后幼时伙伴,关系自然亲近些。以后再有这种风言风语,朕可不轻饶你们。”乔廷遇淡淡道。

 

众人稍松一口气,悄然退出了内殿。

 

“后宫妇人胡言乱语,陛下可别往心里去。”令妃轻声道,垂头掩去了眉眼间那些狠绝得意之色。她顿了顿,转了话题,“来年春猎臣妾也想去散散心,陛下可否能带臣妾同去?”

 

乔廷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忙过了年末祭祀和新年庆典,嘉阳四年的春日来得不知不觉。

 

南方的暴乱始终压在他心头,令景将军踏着春风班师回朝的时候,悬在他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神情大悦,听着礼官安排着春猎的日程。

 

围猎场在淮荼城北边,阿莲伽原以为后宫中只她一人随驾,看到一身轻装的令妃时,她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黯了黯。

 

她将骑射练得甚好,不多久就捕到了不少猎物,得了乔廷遇夸赞后战果愈来愈可观。后来她渐渐往树林深处探去,令妃“驾”的一声纵马跟上。

 

过了许久也不见她二人回来,乔廷遇便率了众人朝她们消失的方向走去,在一处偏僻的山谷看到了她们的身影。

 

只见阿莲伽满眼怒色“啪”的重重一掌掴在令妃脸上,那胜雪肌肤霎时血红,微微肿起。令妃捂住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乔廷遇匆匆下马,快步走过去查看令妃伤势,寒着声问:“怎么回事?”

 

令仪杏眼带泪,靠在他身侧楚楚可怜道:“是臣妾的错,臣妾误射了皇后姐姐的坐骑,惹得姐姐不高兴了……”

 

他这时才看到那个跌倒于地气息全无的枣红小马。

 

“她撒谎!她是故意的,她朝我的马儿射了好几箭,要置它于死地!”阿莲伽赫然而怒,指向令仪的指尖被乔廷遇挥开。

 

“胡闹!”他沉声训斥,“令妃杀你的马作何?”

 

阿莲伽急急辩驳,指着同她二人一道过来的侍卫,“陛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银律,他看到……”

 

“就因为一匹马,皇后竟然连仪态都不顾了吗?不论真相如何,你打了令妃是事实,还不赶紧道歉!”他显出些怒色。

 

阿莲伽惊诧地看着他,那怎么会仅仅是一匹马,那是他送给她的,她最珍视的礼物啊。令仪嫉妒不过,就要毁了它。她冷眼瞧向令仪,丝毫没有要致歉的意思。

 

令妃在乔廷遇怀里低声啜泣,他皱了皱眉:“来人,将皇后送回凤鸾殿禁足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外出。”

 

他无暇分辨二人之话的真假,令景刚刚班师回朝,此时正瞧着这场闹剧,怎么能当场让他令家的面子过不去?若不赶紧将阿莲伽送走,再出什么事端,言官对她的口诛笔伐必是少不了。

 

阿莲伽有些惊惶,望着他的眼间满是失落和哀伤。

 

银律快步走过来,在她身旁低声道:“卑职送皇后回去吧。”

 

阿莲伽一个多月没有出过凤鸾殿,期间乔廷遇来看过她数次,她都以身体不适拒了。

 

身子确是不适,在猎场受了寒气,回来就一直咳嗽。但更多的是对当日之事耿耿于怀,心中有郁结。

 

她其实后来有些想通,当时文武百官皆在场,是她冲动了,她也渐渐明白了乔廷遇的苦心。可想明白是一回事,真正释怀又是另一回事。

 

她同他赌了一口气,想来也只有时间能够慢慢抚平。

 

其实禁令解除也有段时间了,可她还是不愿出门,不愿见到令妃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这日,银律来得比平常晚些,桌上备着他爱吃的糕点,他边吃边同阿莲伽讲话:“今日我路过御花园,看见令妃在教训那个……那个菀嫔,说她盗了皇后殿里的的御赐之物。

 

“可那分明是去年你赏赐各宫嫔妃的物件,我便上前做了证,说是你当初派我送过去的。她这才免了菀嫔的跪罚,愤愤走了。这摆明了是想找茬,阿姐,你说怎么能有这样坏心眼的人呢?”

 

菀嫔此人,阿莲伽只在除夕宴上见过一次,看起来柔弱秀气,不像是会招惹令妃的样子。如此看来,宫人所说陛下近日新宠的那位,多半就是她了。

 

阿莲伽垂眸掩下眼中的落寞,朝银律递了盏茶,“慢点吃,别噎着。”顿了顿又道,“以后这种闲事还是少管的好。”

 

“是,阿姐,今日也真是看着那菀嫔有些可怜,所以……咳咳!”

 

阿莲伽连拍他的背给他顺气,看他呛得满面通红又不由得笑起来,“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说着便自然地拿起手绢擦了擦他的唇角。

 

这动作着实亲昵,任谁看都有些逾矩,更遑论落在远处的乔廷遇眼里。

 

 

栖烟殿,令仪心中有些堵得慌。

 

那日在猎场,她激得阿莲伽出手打她,在百官面前给皇后扣了一顶失德的帽子,让皇上不得不罚阿莲伽。原以为皇上能晾阿莲伽一段时间,可没想到他竟愈发往凤鸾殿跑得勤了,甚至近日新得宠的菀嫔模样都与阿莲伽有三分像。

 

她动不了皇后,收拾一个碍眼的菀嫔可不在话下。今日正逮了一个教训她的好机会,可又被银律那个贱奴三言两语救走了人。

 

她眉眼间显出狠戾之色,敢同她作对的,这宫里还真不常见。

 

阿莲伽坐在席上打量着来人,如记忆中那张文弱秀美的脸如出一辙。菀嫔携着谢礼,说是来谢银律当日作证之恩。

 

银律一向觉得后宫嫔妃都是差不多的模样,若是不提封号,他都要忘了当初这号人了,礼自然是没有收,便匆匆忙忙去当值了。

 

阿莲伽今日将菀嫔瞧得细致,所以也看得清清楚楚,菀嫔望向银律离开的目光,流光顾盼,比起看恩人的眼神,多了不少含蓄的情意。

 

阿莲伽心里咯噔一声,未敢再继续猜想下去。

 

菀嫔刚走,乔廷遇就来了凤鸾殿。

 

她不再想借口拖着不见他,开了殿门请他进来。他坐了许久,却不说话,原本光华似月的双眸微有些暗淡,看着她的眼神繁乱犹疑,有些难以捉摸。

 

宫里的那些风言风语,她真的不打算向他解释吗?还是说,她二人果真是两小无猜,存了些许情意的?

 

他有些心烦意乱,对面的阿莲伽忽的咳嗽起来,前些日子的伤寒该是还没好透。他摆了摆手,叫人去伺候她歇息。

 

阿莲伽躺在榻上,床边的熏香味道太浓,她睁开眼吩咐宫女将香炉移远些。她脑袋有些晕,隐隐听见前殿乔廷遇的声音。

 

“令妃想如何惩治随她,她若还不高兴,取了那奴才的命也无妨。”

 

阿莲伽没再细听,侧了侧身阖上了眼睛。

 

她睡了许久才起来,可身上还困乏得厉害。她起身在殿里转悠,忽然觉得很不对劲。宫人们皆深埋着头,有一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的压抑气氛。

 

她心头莫名其妙地涌出不安感,随手指了个宫女问:“银律怎么还没回来?”那宫女直直跪下来,颤抖着回答了她。

 

冷风从窗棂中吹进来,她的脸顿时惨白。

 

那场料峭春寒损了她的身子,可真真将她击垮的,是银律的死。

 

 

她跌跌撞撞地往宫门跑去,耳边是那宫女回答她的声音。

 

银律侍卫不小心冲撞了令妃的座辇,惊得令妃跌倒于地,扭伤了腰。令妃气极,当场就命人将他绑到了掖庭狱,施了杖刑。掖庭狱的人为了讨好令妃,下了毒手。本有人偷偷跑来告知皇后您,可那时皇上正在凤鸾殿里,皇上说,随令妃高兴,怎么处置都行……

 

银律的尸首,这会儿应该已在宫外的乱葬岗了……

 

她的双眼被泪水迷蒙,目力所到之处皆是重影,可有那样一个明黄色的身影朝她走来时,她却看得无比清晰。

 

乔廷遇挡住她的去路,望向她的眼神冷冷清清,“他气绝身亡多时,你就算找到他也无力回天。”

 

阿莲伽猛然向他的手臂咬去,她用了狠劲,很快有血液从他的袖口流淌下来。她猩红着双目,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像一只绝望的困兽,“让开!”

 

乔廷遇的脸色颓败,眉眼间弥漫过重重的哀伤,“他死了,你就如此难过?”

 

她双唇苍白,低声反问:“是你,是你想置他于死地?”

 

他沉沉开口:“阿莲伽,我不允许你的名誉因一个侍卫而被辱没,更不允许,在你心里除了我还有其他的人。”

 

她神色一滞,声音喑哑,“你竟是这样看我的?”

 

乔廷遇没有答话,沉声朝随侍道:“送皇后回去。”

 

阿莲伽觉得面前之人陌生极了,他将她最亲近之人的性命视如草芥,不顾她是否会因此悲痛欲绝,只想着那个权臣令家之女的喜怒,轻易地葬送银律的一生。

 

她悲伤的泣咽在肆虐的西风中四散开来,传入乔廷遇的耳,一声一声,全数吹在他心上。

 

银律死的七天之后,后宫发生了件惊天大事。

 

令妃的死讯传来之时,阿莲伽正在榻上小憩,近日喝多了安神的汤药,令她十分嗜睡。宫人将其过程细细禀报,她静静听完,面上毫无情绪起伏,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令仪没有死于意外落水,没有死于穿肠毒药,倒是死在了明晃晃的刀刃之下。谁也不知那个向来柔弱无争的菀嫔,为何对令妃有着这样滔天的仇恨,竟有胆量光天化日之下行刺。

 

但阿莲伽知道,能让一个女子生出这般强大的恨意,大抵是离不开一个情字。

 

那个剑眉星目的异族少年,是陈菀的心上人。她身份低微,突如其来的圣眷将她推至后宫的风尖浪口,嫉妒生恨者、暗地戕害者比比皆是。以令仪为首的嫔妃对她处处刁难,甚至下人们受了他人的好处,对她也时有苛难。

 

她如履薄冰,只有银律,在她落难之时,朝她伸出手。

 

银律之死,击溃了她所有的希冀,也令她有了史无前例的勇气,去了结那个罪魁祸首。

 

 

乔廷遇怒气冲冲地闯进凤鸾殿时,阿莲伽还是没有起身。宫人对帝王的怒火避之不及,纷纷从殿中退去。

 

“令仪死了,你总该满意了吧?”他一把将她从床榻拎起,掐住她的脖颈抵向床帐。他双目通红,面上愤恨迭生,阿莲伽睨起眼瞧着他,面无表情眼神冷然。

 

“还是说,只有朕死了,才能让你真正开心?”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手也颓然放开。阿莲伽脱开束缚,猛然咳嗽,气息一起一伏,神态凋零得像个垂死之人。

 

“你以为朕不知道吗?是你教唆陈菀,你恨令仪入骨,便借刀杀人。”他的眉眼间霎时生出悲凉之意,像是从未认识她。

 

他望着阿莲伽,觉得事态本不该如此。她是堂堂淳国公主,后来又成为无上尊荣的大胤皇后,她应该在最明亮的地方活得坦坦荡荡,受人景仰,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算计着如何取人性命,用诡计揣度人心。

 

不是像现在这样,丢弃他给予的爱,与他背道而驰。

 

“对,是我又怎样?”她微挑起眉,苍白的脸上竟也显出些娇媚的神色。她笑得有些诡异,“一刀致命,倒是便宜她了。”

 

是的,是她。

 

银律死的时候,同她一样哀恸绝望的,还有陈菀。令仪对她百般防备,却对陈菀毫无戒心。

 

阿莲伽去找陈菀,告诉她银律也同样喜欢她,甚至计划着如何带她逃离皇宫,比翼双飞。陈菀本是满腔恨意,被阿莲伽言语相激,全数转化成了杀意。

 

乔廷遇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他目光涣散,喃喃开口:“阿莲伽,你就这样喜欢他?因为他,因为银律那个贱奴之死,你就要生生成为朕痛恨之人吗?”

 

“住口,不准你说他贱奴!”她猛地扑过去,被他伸手挡开,她身上的力道偏过一侧撞向一旁的长柜。

 

哐。

 

柜门缓缓打开。里面十分空荡,只有一个暗黑木纹的牌位,茕茕孑立。

 

乔廷遇望过去,牌位上几个白色的字体刺目至极,像是刀尖一笔一划刻在他的心脏上。

 

祭胞弟灵秙银律。

 

他的神识瞬时无比清晰,他皇后的全名,叫做灵秙阿莲伽。并且,拥有这姓氏的,只有淳国王族一支。

 

他面色惨白,颤抖着双唇,“他、他是你的亲弟弟?”

 

阿莲伽跌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低声痛哭。这是她对父王起誓要守住的秘密。

 

淳国王室视孪生为不详,必要遗弃其中之一,任其自生自灭。她与银律一母同胞,同时呱呱坠地,父王怜她一介女子难以存活,便狠心割舍了银律。

 

可毕竟是血脉至亲,父王终是不忍,暗地托人将银律抚养长大,甚至刻意将他安排给阿莲伽当亲卫。她与银律长相不同,也无人怀疑他二人之间的关系。

 

她欠了银律一生。幼时占了他尊贵的身份,后来带他来到大胤,更是让他失了性命。

 

乔廷遇踉踉跄跄地朝她走去,颤巍巍地伸手去扶她,却被她狠狠推开。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错了。他以为阿莲伽喜欢那个侍卫银律,心中渐生妒意,纵容令仪动用私刑,将他折磨致死。银律死后他心中竟然还隐隐有些快意,阿莲伽终于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殊不知,原来是这样一场天大的误会。

 

他仓皇地从凤鸾殿跑出来,一路恍惚。走了许久,他转身回望,却再也不见阿莲伽的身影。

 

他站在原地,迷茫极了。

 

 

地牢里阴森寒冷,阿莲伽去的时候,陈菀正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摆弄着手中的干草。她神态静和安逸,与其它叫苦不迭的死刑犯截然不同。

 

她对阿莲伽视若无睹,也没有伸手去接阿莲伽递过来的食盒,只淡淡道:“这种地方不是皇后娘娘该来的。”

 

阿莲伽看着她脸上狰狞的疤痕,是动过刑的印记。阿莲伽站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骗了你,陈菀,银律他根本就不爱你,他甚至不太记得你是谁。”

 

她在等陈菀扑过来,辱骂也好厮打也好,都是她应得的。

 

可陈菀没有。

 

她的神色平静到可怕,终于肯直视阿莲伽的眼睛,而后突然咧开嘴笑起来,看起来比骷髅还要阴气森森。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皇后娘娘,事到如今,你以为我报复的就只是令妃一个人吗?”

 

阿莲伽脑中轰隆一声,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支离破碎的场景被她一一拾起,拼成一种破镜难圆的诡异景象。

 

陈菀的声音回荡在她空寂的胸腔。

 

“我报复的,还有你和陛下啊。陛下误以为你同银律有私情,对令妃的行为视而不见,甚至还盼着银律能早早离开你。而你呢,你是银律最亲近的人,却只惦记着那点帝王恩泽,连你跟他的关系都无暇澄清,将他的安危抛之脑后。

 

“你们都是凶手。所以我将你唆使我的事透露给陛下,将你的狠毒与算计通通展示给他。令妃一死,你就再也不是从前的阿莲伽了,就再也不是陛下所爱的那个阿莲伽了。

 

“你和陛下,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了。”

 

阿莲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地牢的,只记得外头的阳光格外炙烈,晒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站得久了,额上竟也渗出些汗珠。

 

她忽然想起那一日,乔廷遇在大典上偷偷拿出手帕给她擦拭,她从那时就开始依赖他,开始爱他。

 

而如今,他们的爱死在了世间的阴差阳错中,死在了诡计多端的皇宫里,死在了这片烈日骄阳下。

 

 

阿莲伽在七月一病不起。

 

那个盛夏,所有的事物都生机勃勃,衬得她的神色愈加颓败。

 

她听得到生命力迅速消逝的声音,她才刚到十八岁,但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像石楠花一样凋零。

 

她已经三个月没见过乔廷遇了,她封锁了自己生病的消息,也拒绝了侍女请太医的哀求。

 

阿莲伽存了死志,世间药石罔效。由爱故生忧,经历过这样浓烈的爱与忧,终究击垮了她所有的求生之意。

 

那是一个雨夜,声声惊雷砸在红尘大地,她咳出大片大片的血渍,染红了她宽广的云罗袖。有个小宫女终是抗违了她的吩咐,仓仓皇皇地往皇帝的寝宫跑去。

 

“陛下!陛下!”小宫女长跪在寝宫门前,声声泣血,“求陛下去看看皇后娘娘,娘娘……娘娘她不行了!”

 

乔廷遇很快就披着外衣出来了,他阴沉着脸,低声质问:“你说什么?皇后怎么了?”

 

当他赶到凤鸾殿时,阿莲伽已经止住了咳,她躺在榻上,脸色灰白,面目憔悴得令他心痛。床边的丝丝血迹触目惊心,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你们好大的胆子,皇后病重竟然敢瞒着朕!”他震怒,“来人,将这些……”

 

阿莲伽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袖口,朝他摇摇头。他住了口,瞬时就明白了,是她,是她瞒着他。

 

他心中慌乱极了,“阿莲伽,你再等等,太医很快就到。”

 

他俯下身,将手抚向她瘦削的脸颊,她的呼吸似有若无,神识却清明。他口不择言,“你不是恨我吗?那就活下来,好好折磨我。”

 

这是他的妻子,是他今生挚爱,但同她最亲密的日子却不过她刚入宫的那一两月。

 

阿莲伽望着他,微扯了嘴角笑笑:“臣妾……臣妾从未恨过陛下。”她刚说完又剧烈地喘息起来,仿佛那几个字用尽了她毕生的气力。

 

她拥过他的肩膀,靠近他的耳朵,轻轻说了一句话,而后,手臂便绵绵下落,坠于床沿。那双湛灰色的眸子悄然阖上,呼吸在那一刻静止。

 

乔廷遇木然,他的心好似被爪牙撕扯,摧枯拉朽的痛意轻易就入了骨髓。铺天盖地的沉痛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湮没了他的一切。

 

半响后,整个凤鸾殿的宫人都听到这个帝王如孩子般的哀恸呜咽。

 

她说,浮生如此,不如莫遇。

 

 

阿莲伽下葬前夜,乔廷遇在棺木旁枯坐到天明。

 

他回忆起封后大典那一夜,她的声音又清又细:“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是皇帝,却不知你的姓名。”

 

他望进她如星光般粲然的眼眸,也不自持什么皇帝身份,缓声轻答:“我叫乔廷遇。”

 

“可是相遇的遇字?”

 

见他点头,阿莲伽想起幼时母亲读过的一段诗经,此时便喃喃念了出来:“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待阿莲伽反应过来其中寓意时,见乔廷遇已噙了一抹笑,目光流转在她微红的脸颊上。她在他灼热的眼神中手足无措,有些尴尬地想转移话题,他却倾身靠近,在她唇角印下轻柔一吻。

 

大抵在那时,他就已经爱上她了。

 

他又想起他们初遇的场面,不是在封后大典上,而是在十三年前。

 

他八岁时以太子身份随使臣出使北境,见到淳国的莲公主,她生得粉妆玉琢,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使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回来禀告先帝,先帝心中甚喜,说不定这是让两国关系更加紧密的契机,便问他以后愿不愿意娶莲公主为妻。

 

他喜上眉梢,郑重地点头。

 

他一直在等她长大,等她穿越万水千山来到他身边,他从来都不曾忘记她。

 

阿莲伽始终是不一样的。他为巩固江山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可他唯一的真情,悉数用在了她一人身上,给不得别人半分。

 

就算是令仪,也比不上她一分一毫。

 

乔廷遇清楚地记得十三年前的阿莲伽,她那时还是个爱笑爱闹的小姑娘,活泼灵动,不像如今这般,她静默地躺在棺椁中,一言不发。

 

日后想寻她的身影,也只能是在史官笔下看到“灵秙阿莲伽,谥号端宁昭仁,史称昭仁莲皇后。”这寥寥几笔。

 

他常想,到底是哪里错了,他们竟以这般地步作结。

 

天地恒静无言,她再也无法陪他看这青山长河,皎月晨曦。

 

她成为他心中的死结,日日夜夜,生动地活在他心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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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博:俐俐温】

简介:作者俐温,作品散见《南风》杂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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