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形的女人》作者：孙频

     入乎张爱玲内
    ———一论孙频
    ○刘涛

    孙频是80 后作家中的佼佼者，她以独特的题材和语言风格等引人瞩目。近几年，孙频创作了很多中短篇小说，时有佳构，颇为人称道。孙频在小县城中长大，之后通过高考，在兰州大学读中文系，毕业后任职于太原某文学杂志。经历尽管简单，但一路走来，或许有不少辛酸与慨叹吧，久积于心中，于是以小说鸣之。通读孙频的小说，大概可以见出她极喜欢张爱玲，其小说题材、人物、语言隐约都有张爱玲的影子。孙频小说笔下的女主人公多似白流苏或曹七巧，男主人则多似佟振保或范柳原，其事则似《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倾城之恋》等。迄今为止，孙频大致笼罩在张爱玲之下，以张爱玲之眼看世界，以张爱玲之心理解人事，以张爱玲之笔写故事。张粉遍布天下，学张者亦多矣，但孙频是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她的好几部小说已经超过了张爱玲。
    孙频这些年非常勤奋，写了大量小说，但也伴随着模式化现象。究其原因，大约有二：孙频年轻，历事尚少，故写作资源易尽；思想资源亦较为单一，张爱玲不够深厚，若止于她，充其量只是再出一个张爱玲而已，应学张爱玲所学，甚至学张爱玲所不学。作家难以只写一篇或几篇小说即为人所知，故须保持数量，但亦应有长远的考虑，尽量避免遗人重复之类的话柄。若欲不重复，则应尽量消除我相，去除个人才能，进入传统，如此或才能给人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之感。
    孙频的小说将男女们置于不同场合或不同时代，给予他们不同的身份、职业，使他们有不同的处境与困境，但这些只是修饰，孙频意在写男女之间的纠葛、算计、窥测，她是直指人心。男女之间，真是道不尽，多少文人雅士以诗、词、曲、文章、小说等写之，有动人心魄者，有感人泪溅者，有令人攘臂怒目者，有使人辛酸者。然而，时移世易，大环境、小环境都已变化，可是男欢女爱之事不变。譬如《桃花扇》写兴替之际的男女，明朝覆亡，清朝建立，此乃当时最大事，几乎牵动了彼时所有人。今日读之，时局之变已与我们无关，但侯方域与李香君的感情却依然动人，盖因男女之情乃经乃常，时局则瞬息万变。张爱玲志于常，亦写男女，但有独特理解，故有《红玫瑰与白玫瑰》、《金锁记》、《倾城之恋》如此风貌的作品，让无数男女嗟叹断肠。孙频愿意接受张爱玲所描述的男女关系，其小说约有两类：一是以女性为主者，譬如《红妆》（《山西文学》2010 年2 期）、《耳钉的咒》（《山西文学》2010 年5 期）、《同屋记》（《山西文学》2010 年5 期）、《碛口渡》（《上海文学》2010 年6 期）、《玻璃唇》（《大家》2011 年1期）、《骨节》（《江南》2012 年3 期）、《美人》（《山花》2012 年3 期）；二是以男性为主者，譬如《鱼吻》（《上海文学》2010 年2 期）、《凌波渡》（《钟山》2012 年3 期）、《天堂倒影》（《大家》2010年5 期）、《醉长安》（《钟山》2011 年6 期）等。
    《红妆》是一篇非常优秀的小说，该小说集中体现了她的思想倾向和写作风格。孙频很少写历史题材，其实历史云云亦皆是装饰而已，《红妆》关键是写1970 年代的两个女人杨秋平与商燕行之间的竞争，各自的遭遇和命运。读罢真觉惊心动魄，有“人心惟危”之叹。杨秋平与商燕行表面波澜不惊，但暗处却汹涌澎湃，她们的较量先是因为高考，后则围绕着一个男人李开阳。《红妆》颇似《红玫瑰与白玫瑰》，但孙频主要写这两朵玫瑰之间的竞争，《天堂倒影》与《醉长安》则写两朵玫瑰之间可以和解，竟至于惺惺相惜。为了提高数学成绩，她们分别接近数学老师李开阳，但忽一日高考取消，彼此都前功皆弃。之后，商燕行不择手段，几经辗转，留在城里，嫁与李开阳，逐渐胜出，但终成弃妇，为了能去天津，不得不性贿赂当权派，机关算尽，最后精神失常，让人唏嘘感叹；杨秋平在竞争中一路失败，又所嫁非人，自杀未遂，最后沦为小工，生活艰辛。读这篇篇小说时，我时时感慨，尚不足三十岁的孙频，何以会有如此残酷的体验，何以能够如此不动声色地叙述如此残酷的体验？譬如，作者对商燕行母亲的描写，“商燕行的母亲是个疯子，春天一到，疯病就厉害了，她父亲就把她装在大木箱里，只在箱盖上打了两个通风的眼，每天晚上把一碗饭送到箱子里，其他时间，吃喝拉撒全在这只箱子里。一天晚上，她父亲打开箱子时才发现，她已经死在箱子里了。她死后蜷成一团，像只风干的鸟的尸体一样很轻很零散地蜷在箱子的一只角落里。昨天的那晚饭一口都没有动过，还静静地摆在面前，碗的周围碗的上面是一堆一堆的粪便。”
    《玻璃唇》甚至比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写得更为穷形尽相。张爱玲通过一场战争，成就一对夫妻；孙频却让林成宝沦为娼妓，历经磨难，然后成就一对夫妻。《玻璃唇》高潮迭出，意料之外更有意外。作者写一个弃妇林成宝的经历，她被不良人欺骗，生下一女，然后不良人飘然逝去。林成宝不得不回到家中，与祖母和老处女姑母同居，备尝寄人篱下的辛酸。对于这种感受，孙频有极妥恰的譬喻：“家常这东西，软起来是温暖，硬起来却也是暗器，寒光闪烁。”“她感觉自己像躲在防空洞里的难民，天天隔着防空洞的栅栏看外面的天，扳着指头数着自己哪天能出去，每一天都是一场战争，不见硝烟却一天比一天身心俱损。”林成宝在彷徨之时遇到程亮，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觉相好且发生了性关系。之后，程亮给了林成宝一笔钱，作者写此时林成宝的感受道：“她第一次底气十足地走进了奶奶家，手里攥着那卷钞票。那钞票像植物一样长在她手心里，像核能量一样居然把她所有的虚弱都照得彻亮。”孙频所用的譬喻是如此生动，一语道尽林成宝彼时的感受，可见功力。林成宝终于不堪忍受家常的冷眼，逐渐沦落为吉祥街的娼妓。故事若就此结束，《玻璃唇》就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故事。孰料，作者陡转，林成宝的奶奶去世，于是她从良回家，由于略有积蓄，在家庭格局中她由客返主。孙频笔底再生波澜，由于林成宝的积蓄不足以开出一家服装店，所以她不得不重操旧业。整篇小说让人不寒而栗，唯林成宝尚得善终，她与程亮结婚，并有了一家服装店。孙频将人黑暗的一面掀开来，纤毫毕现，让人为之动容。
    《玻璃唇》尚有一丝暖意，但《美人》、《碛口渡》等却排除了所有的暖意，消除了所有的光亮，黑暗到底。《美人》、《碛口渡》似乎接着《玻璃唇》写，《玻璃唇》浓描重写了林成宝前面经历，有了爱人和小店之后简写，几乎一笔带过。《美人》与《玻璃唇》相反，前面创业经历简写，后面则详写。孙频似乎怀疑起《玻璃唇》中程亮喜欢林成宝的动机，她又以《美人》与《碛口渡》接着追问，女人若林成宝者历尽沧桑，略有积蓄之后，是否会有爱情？若以《金锁记》为譬，孙频的追问可以表述为七巧熬出头之后，能否和季泽或其他男人在一起？张爱玲否定，孙频亦否定。张爱玲否定或能见出张爱玲的形象；孙频让人物如此，也能见出孙频。《美人》取“美人迟暮”之意，小说倒叙，从美人有了积蓄之后写起。美人杨敏玉先后被两个不良人抛弃———不良人经常改换姓名、职业出现于孙频的各个小说之中，有不良人，于是就有弃妇，孙频擅于描写这两类人———之后，杨敏玉历经磨难，终于成为颇有资产的家具店老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敏玉碰到了愣头小伙子刘诺龙，刘误认迟暮之美人为如花似玉的少女，杨也甘于扮演这一角色。可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原来美人已37 岁，原来美人不是一文不名的模特，而是身价颇丰的老板。情况遂急转直下，孙频让美好的亲情、爱情、友情等一旦碰到金钱就纷纷破碎，前面刘诺龙的青春萌动的美好情感忽然变味，一个雄心勃勃的油画青年忽而江郎才尽，成为吃软饭者。杨敏玉疑心重重，最终赶走了刘诺龙。《碛口渡》与《美人》雷同，但此篇孙频表现得更为决绝。《玻璃唇》给了一个美好的结局，《美人》打碎了美好的结局，《碛口渡》则消灭了“万一”。万一真有美好的爱情呢？万一刘诺龙真爱上了杨敏玉呢？孙频对“万一”也说了NO。陈佩行亦是历尽沧桑，做过戏子，嫁给煤老板，后因不能生育而离婚，因此得到一笔可观的财产。大龄沧桑女忽有财产之后，怎么办？孙频让龙龙出场，当他还是一个少年时就暗恋了陈佩行，若作者以正面结束故事，老妇得少夫也是美谈；但作者就此未休，龙龙来者不善，他与陈佩行结婚只是为了骗取财产，一旦得手，就毫不留情，弃她而去。陈佩行万念俱灰，回家之后却不经意地开发起旅游项目，她又碰到了一个追求者华其山，这次陈佩行断然拒绝。作者安排华其山投黄河而死的情节，并使真相大白，原来又是一场骗局，华其山亦为财而来。
    孙频一般喜欢平铺直叙，《骨节》则从后往前写，夏肖丹已从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她站在白天鹅的视角回首往事，然后又回到当前。《骨节》高潮迭起，故事之外又有故事，孙频时有神来之笔，可见才情。《骨节》亦写弃妇，只是这篇小说更为残酷，震动人心。《骨节》写了母女两代人，母亲乃弃妇，一失足而用一生承受后果，女儿则因吸取了教训而步入正轨。夏肖丹没有父亲，母亲孔梅是卖油花者，辛苦可知，她儿时受尽同伴们嘲笑、欺辱，但在母亲所编织故事的鼓舞下悄然长大，考入大学，脱胎换骨。一旦恋爱，差点误入歧途，沦为第三者，这时母亲孔梅反应激烈，再次剁下骨节，以示对女儿的教训。由此，夏肖丹洗心革面，成为老师，嫁作公务员妇。小说若就此而止，也会是一个很好的女儿吸取母亲教训的故事。但孙频竟尚有余力，再掀起高潮，她彷佛一个女高音歌唱家，在大家都觉得声音要低下来之际，忽又起高亢嘹亮之声。夏肖丹暂时脱离家庭，去上海培训，又心猿意马，约见大学追他的男生，一谈之下颇为扫兴，乘坐出租车时情绪忽然爆发。孙频的小说语言非常好，时有佳句，譬如“她有些莫名的心虚，今晚要见尹亮让她觉得自己像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残兵游勇，明明是一碰就支离破碎了，还硬要装得刀枪不入一样。可是，就算是已经粉身碎骨了，她都要把自己一块一块地缝起来，垒成一个人形。”这些句子构思精巧，也不虚空，能极妥切地传达主人公的感受。孙频写男性的小说较少，但她笔下的男性与其笔下的女性一样，亦是历经沧桑与磨难；或是如同张爱玲笔下的范柳原或佟振保，徘徊在两朵或多朵玫瑰之间，抉择不下。
    《鱼吻》中的江峰属于前者，其形象在韩光的片段信息中逐渐丰满、立体起来，他几度易名，曾是贫困生，卖过讲义本，摆过地摊，当过服务员，干过所有低级的体力劳动，做过包工头，代理过华泰药业、医疗器械等，投资过铁矿和铝矿，却血本无归，之后考研，毕业后吃软饭，四处骗女人的钱，最后锒铛入狱。一个经历平淡者，三言两语可说尽，其故事不会好看；经历丰富者，其故事或才会精彩。孙频取后者，大有故事不惊人死不休之势，江峰在高峰与低谷之间起伏，大起大落，因此故事好看。孙频写过沧桑男，也写过沧桑女，二者一旦相遇会如何呢？《凌波渡》即讲此。王林考大学十年，小说写他道：“这十年里我都是白天打工晚上复习高中课程，就是再累再累，累得都爬不起来了也要看书看到半夜，不然到第二天我根本不能原谅自己。深夜，我边看书边用针扎自己的手指，为了让大脑能清醒点。夏天的时候，蚊子能把人吃掉，我就用塑料布把腿和胳膊包起来。冬天的时候，我一边在灯下看书，一边把脚泡在热水里取暖。这十年时间里我经常吃不饱饭，一天就吃一顿饭是很正常的，身上最没钱的时候我一天就只喝水，把肚子灌撑了。”陈芬园本是中学老师，之后辞职读高中，然后千辛万苦才考入大学。小说花开两朵，强男、强女相遇于校园，强男忙于早起、背单词，强女忙于找男友，最后退学，不知所终。二者相交又相离，相离又相交，最后小说留下一个开放的结尾，毕竟不知是相交抑或相离。
    《天堂倒影》塑造了一个佟振保式的男子刘春志，他是有妇之夫，然而夫人远在美国，故能游戏于查桑燕、祝芳等几朵未婚的、已婚的玫瑰之间，最终却娶了另外一个离异的女官员。孙频将男女之间彼此的试探、调情等写得极为细致，颇见才华。《醉长安》与《天堂影》类似，亦是两个女人围绕着一个男人转，小说写了两个剩女的故事，同时也塑造了一个唐璜式的人物张以平。张以平彷徨难抉，小说写道“不然他选择了白玫瑰，终究觉得还是红玫瑰让他魂牵梦萦。选择了红玫瑰，又觉得白玫瑰才是朵玫瑰，自己选了红的简直就是上当了。”孟青提为了张以平大醉于西安，放弃了北京工作，但却迟迟得不到婚姻的保证，遂放纵于酒，最终因饮酒过度，得了肝癌。孟青提患病之后，二人方才结婚，半年后孟青提客死于拉萨。孙频写唐璜男的这一类小说要比写沧桑女类小说弱，尽管她可以将男女之间的暧昧写得极为动人，但就是那么一些事，写得再才华横溢又能如何呢？
    孙频创作起点很高，其第一步走得极为扎实，目前她已入乎张爱玲之内，因此我的这篇文章名为《一论孙频》；但我更希望孙频有所变化，能够出乎张爱玲之外，我也会再写二论、三论孙频。日日新者，榜样会经常更换，故能进步不已。张爱玲身上阴气过重，久浸其中，小说固然会有独特风貌，但对于所学者可能有所损伤。孙频在《天堂倒影》中有一个譬喻，谈两个女人共进晚餐，好比鸿门宴，小说写道：“两个人默默的吃着面前的牛排，满耳朵全是刀叉碰着盘子的声音，有些朔风中的兵器声，冷而硬。”读到此佳句，我不仅击节赞叹孙频的才华，但亦有所担心。孙频以写阴见长，我所担心的是其阳不足以支撑。万物负阴而抱阳，所负者可以阴，但所抱者应阳，且所抱之阳愈强，所负之阴方能愈大。否则负阴而抱阴，难以久长。张爱玲逐渐江郎才尽，作品越来越差，原因或即在此。
    孙频的这一篇《掮客》较之于此前作品，有较明显的变化。《掮客》虽亦写男女，但不再写男女情人，而是写一女四男五个同事。孙频擅写关键时刻，盖因其时最能见出人物心态与命运。这篇小说写公司裁员前夕男女的心态与作为，写出了城市80 后上班族的生存状态。小说结尾处，于小敏出人意料的反应，使得整篇小说为之一变，境界得以升华。《掮客》前面写80 后上班族的境遇，后面则写人一旦被发现龌龊行径之后的心理。《掮客》也充分展现了孙频的才华：华美却又妥切的语言，出人意料的结尾等。《掮客》有变之征，希望孙频能为其才华找到一个更好的方向，也希望她能好好养护其才华，持盈保泰。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