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的外貌怎么样？在小说第三回，曹公借着黛玉的眼睛，对他有两段文字描写，一段是：“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还有一段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这两段文字对宝玉的脸庞、肤色、眉毛、眼睛、嘴唇都作了形象的描状，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其外貌最是极好。”还是在这一回，一首《西江月》词中这样评价他：“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这句话反过来说就是，尽管他“胸无点墨”，但那副“皮囊”确实生得很给力。这样一个出身高贵、长得极好、“落草”时嘴里还衔着一块奇异美玉的公子，不但让贾母、王夫人宠爱至极，而且还得到了众姊妹的青睐，甚至连对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父亲贾政都不得不承认他“神彩飘逸，秀色夺人”，为“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的贾环所无法相比。但就是这样一位在贾府算得上是“国宝级”的人物，不仅没有因此而自视甚高，反而还常常自惭形秽，有时甚至还像张爱玲给胡兰成的一张照片背面写的那段文字一样，“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他这样的内心活动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成为了他性格形象的一个鲜明特征，比较典型的有以下几次：
其一，惊宝琴等之“绝色”，喻自己为“井蛙”。
第四十九回，贾府突然又热闹起来，因为一下子来了一大帮子客人，其中有邢夫人的兄嫂、王熙凤的哥哥、李纨的寡婶、薛蟠的从弟，更还有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等四位美丽的女孩。他们的到来，让宝玉特别兴奋。宝玉在见过他们后，便“忙忙来至怡红院中”，在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袭人、麝月和晴雯等，让她们“还不快看人去”。在介绍那些客人时，宝玉先是特别点出了薛蝌，说他虽是薛蟠的堂兄弟，但其“形容举止”与薛蟠完全不一样，“倒象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然后又对薛宝琴和李纹姐妹啧啧称叹：
“更奇在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
薛宝琴和“大嫂嫂这两个妹子”到底有如何的惊艳？在这里，宝玉并没有描述她们的眉眼仪态，而是从三个方面进行渲染：一是“比”。将她们与宝钗进行比较，宝钗是众所公认的“绝色人物”，而她们完全能与宝钗有得一比。二是“叹”。直接慨叹她们的美丽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可以说是“老天”集了世间的“多少精华灵秀”而生出来的“人上之人”。三是“贬”。为了反衬这些女孩的绝色灵秀，他不惜将自己喻贬为孤陋寡闻的“井底之蛙”，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不知道这些女孩们的“本地风光”有多么的动人。言语之中，满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那种按捺不住的激动。
其二，奇藕官之“呆性”，愤自己为“浊物”。
藕官在小说中绝对是一个“跑龙套”的，她留给读者的唯一印象，就是第五十八回在大观园里违规烧纸钱，而且被一位婆子逮了个现形。当时如果没有贾宝玉出手相助，其后果将不堪设想。当宝玉问她到底是在给谁烧纸钱时，藕官虽然心存感激，但并没有直言相告，而是让他去问芳官。后来芳官给宝玉解开了这个谜团，说藕官祭奠的不是别人，而是“死了的菂官” ：藕官与菂官因常在戏中扮演“温存体贴”的“夫妻”，故在“寻常饮食起坐”中也是“你恩我爱”；后来“菂官一死”，藕官便“哭的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芳官虽然知根知底，却对藕官的行为并不理解，觉得那不是正常的“友谊”，而是一种“可笑又可叹”的“疯傻的想头”。让芳官所不理解的还有：藕官既然如此牵念菂官，那么就该情有独钟，但藕官却很快“移情别恋”，对后补的蕊官也是“一般的温柔体贴”，而且竟以男子丧妻后在“必当续弦”的同时又“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作为“得新弃旧”的理由。
对藕官的呆言呆行，芳官在讲述中充满“不解”甚至“不屑”，但这位宝二爷却怦然心动，他觉得“这篇呆话，独合了他的呆性”，他在藕官那里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于是“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悲叹，又称奇道绝”。宝玉的这三个“又”中，不仅有着对藕官之疯言呆行的理解与共鸣，更还传递出对藕官之情性的欣赏与敬重。更让人“称奇道绝”的是，再生“魔意”的宝玉接着又说出了下面一句话：“天既生这样人，又何用我这须眉浊物玷辱世界。”也就是说，宝玉从纯澈清爽的藕官身上，又发现了自己的肮脏与污秽，进而对自己作为“玷辱世界”的“须眉浊物”而心生不满和羞愧。在他的眼中心中，并没有身份阶层的区分，有的只是清浊净脏的区别。纯洁美丽的世界，需要的是这些水一样的清爽女孩，而不是自己这样的“须眉浊物”；需要的是这一种超越生死、不容玷污的纯情，而不是现世的随波逐流和对功名利禄的迷恋与追求。这是宝玉再一次对自己的否定。
其三，叹秦钟之“人品”，贬自己为“粪泥”。
作为一位多情的公子，贾宝玉并不只是在美丽可爱的女孩面前感到自惭形秽，当他见到品貌出众的男孩子时也会产生这样的心理。小说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第七回他遇见 秦钟时的描写：
那宝玉只一见秦钟人品，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这等人物！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可恨我为什么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早得与他交结，也不枉生了一世。我虽如此比他尊贵，可知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富贵’二字，不料遭我涂毒了！”
较之以见到薛宝琴和听到藕官故事后的心理，贾宝玉的这段内心独白可以说是更加触目惊心，表现在哪里？第一在“叹”，叹“天下竟有这等人物”。秦钟到底生得怎样？曹公在之前有段描写：“较宝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似在宝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概括地说，就是清秀俊俏而又羞怯腼腆。第二在“惭”，惭自己“竟成了泥猪癞狗”。宝玉的长相之帅已不容置疑，但是秦钟一出现，不仅王熙凤说秦钟把宝玉给“比下去了”，而且连宝玉也自愧自惭，在“俊俏”“风流”的秦钟面前，自己的模样竟如同泥滚的猪和癞皮的狗。第三在“恨”，恨自己竟“生在这侯门公府之家”而没有“生在寒儒薄宦之家”，恨自己没能“早得与他交结”，恨“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恨“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恨自己把“富贵”两个字给“涂毒”了。就这样，一见到秦钟，宝玉原先的那种优越感顿时变成了强烈的自卑感。
其四，恨“仙女”之无玉，摔自己之玉石。
宝玉之自惭形秽除令人震惊的上面三次外，还有一次极为神奇的是在第三回。
这一次让宝玉自愧不如的是那位天上掉下来的黛玉妹妹。与上面三次所不同的是，这次曹公没有描状宝玉的心理活动，而是直接从语言动作切入。第一眼见到那个“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的表妹，宝玉就觉得似曾相识，故而特别开心。在挨身坐下、“细细打量一番”、又是问读书又是送“表字”之后，他愣不丁地向黛玉提出了一个被脂砚斋批点为“奇极怪极，痴极愚极”的奇怪问题：“可也有玉没有？”当听到黛玉“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回答后，他当即魔性大发：“登时发作起痴狂病来，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直“吓的”众人赶紧“一拥争去拾玉”，“急的”贾母一边“搂”住他一边骂他“孽障”。
宝玉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你听他后面的话：“什么罕物，连人之高低不择，还说'通灵’不'通灵’呢！我也不要这劳什子了！”一语道破！原来通灵宝玉已成为他的一个心结，原来在他的心中一直有着一个想法：美玉当与美人相配，“罕物”当与“高人”相随，既然那是块“通灵”的“罕物”，那么它至少应该分清“人之高低”。在此之前，当他看到“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时，就早已觉得非常“没趣”，现在看到家里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她居然“也没有”。所以，那块被贾母等视为“命根子”的“通灵宝玉”，在他眼里则成为了“连人之高低都不择”的“劳什子”。
这段情节中，虽然宝玉没有直接将自己贬为“井蛙”“粪泥”之类，但从他那愤而摔玉的原因和举动中，我们可以明白，在他的心目中，身边这位“神仙似的妹妹”要比自己“高”很多。这样的充满孩子气、情绪化的摔玉行为，与其说是对封建对传统的反叛，还不如说是那早已植入其骨髓的对聪明美丽之女孩子的怜爱，以及自己作为须眉浊物的自惭形秽。
在“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的薛宝钗面前，他没有自惭形秽；在“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的“高富帅”北静王水溶面前，他没有自惭形秽；在“素性爽侠，不拘细事，酷好耍枪舞剑，赌博吃酒，以至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的红楼第一酷哥柳湘莲面前，和“妩媚温柔”、一见便让他“心中十分留恋”的蒋玉菡面前，他也没有自惭形秽。但薛宝琴、藕官这样的女孩和秦钟这样的男孩却给了他巨大的“杀伤力”。综合这些“杀伤力”，我们会发现，它们与出身地位无关，与贫富贵贱也无关，与现世功名无关，与它相关联的是：要么是“绝色”的美貌，那些人都长得极为清俊秀美，那秦钟也是眉清目秀，身上有着明显的女性化特质，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贾宝玉身上那个厚重的“怡红”情结；要么是“魔意”的品性，他们的“三观”和为人处事与世俗的“主旋律”完全不同，从中我们则可以读见贾宝玉对“情”的痴恋和对人生、人性的悲思。
注释：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脂砚斋评，吴铭恩汇校，《红楼梦脂评汇校本》，北方联合出版传媒（集团）股份有限价公司、万卷出版公司，2013年10月第1版，2013年10月第1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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