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同情的悲剧角色
——浅谈曹雪芹笔下的赵姨娘
线天长 吴营洲
一
赵姨娘尚未成为姨娘时，她是贾府的家生子所谓家生子，就是家奴的子女依照清代法规，家奴的子女，仍是家奴，不可更改因此，赵姨娘的奴才身份是与生俱来的赵姨娘别无选择而女性家生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嫁给主子当妾，成为姨娘这点上，赵姨娘自是幸运的，终于混成了贾政的妾，成了半个主子
以常理揣度，赵姨娘做姑娘时，应该长得不错倘若容貌欠佳，好色的贾府主子恐怕很难垂青于她且也不符合贤妻美妾这一传统心理再就是，赵姨娘年轻时的言谈举止或曰品行，恐也符合礼仪规范，至少没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不然，恐也不会被贾府相中在这里不妨附一佐证：《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张道士在给宝玉提亲时，贾母道：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得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她几两银子罢了只要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可知模样性格自是贾府的择偶准则说来也是，包括赵姨娘，哪个人生来就是坏人呢？
那么，赵姨娘又是怎样变得人见人嫌呢？
在《红楼梦》中，贾政另有一妾，人称周姨娘周姨娘无儿无女，外加性格平和（也许性格并不平和，只是已然认命，懒得发泄罢了），所以一直就无声无臭地活着因此我们猜测，如果赵姨娘同样无儿无女，恐怕也会跟周姨娘似的，活得安分守己，与世无争，怎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第六十回探春语）然而，曹雪芹偏是志存高远的，偏要为闺阁昭传，即要写尽天下各类闺阁，使赵姨娘既不同于无儿无女的周姨娘，也不同于只生了一个女儿的迎春的娘在《红楼梦》第七十三回，邢夫人数落迎春时说过这样一番话：你是大老爷跟前人养的，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如今你娘死了，从前看来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他一半？所以在曹雪芹的笔下，赵姨娘不仅生了一个女儿探春，偏又生了一个儿子贾环
正因为生了儿子，面对不合理的宗法制度，为了维护自己儿子的合法权益，或是为了使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他人的平等相待，潜藏在赵姨娘内心深处的那种母性被渐渐激活了……
赵姨娘的所作所为，最初的时候都是为了她的儿子为了她儿子，她不能像周姨娘那样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当她儿子的合法权益遇到挑战，或她儿子受到不公正待遇时，她便像母兽似的，凶相毕露，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这才使得她一步步地走向了自己的反面进而使人们，也使她本人，渐次忘却了她最初的那点合理诉求，而成为人见人嫌的主
从某种意义上说，赵姨娘的命运，跟时下的某些上访者或有一比
二
本来，做妾的为主子生下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该是立了功的历史上不乏因此而获得安稳富裕的生活，平平安安的过了一生的妾那算是修成了正果而赵姨娘却不同因为贾政的嫡妻王夫人早已有子在先，且其子贾宝玉人品上乘，聪慧异常，人见人爱，不同凡响，是贾府统治者的掌上明珠，当然的接班人这样，贾环就成了不是十分重要的替补队员了
但是，替补队员终归是替补队员替补队员有着替补上场的可能，也有替补上场的渴望而在场的队员，则害怕被替补掉当然，就宝玉而言，他并不在意或害怕会被谁替补掉，但身为母亲的王夫人，却不能不心存顾虑这也是母性使然
替补队员能不能上场，什么时候上场，或以什么方式、形式上场，成了几个相关人物的心腹之患
一般看来，这是封建伦理中的嫡庶矛盾，做妾的及其所生子女，大都会受到来自嫡妻一方势力的歧视封建制度也制定了一些伦理上的措施，譬如说，庶出的子女，只能认嫡妻正房为母，不承认亲母这样就在名义上切断了母子的亲情关系姨娘只有生育子女的义务，没有抚养子女的资格，甚至连怜惜自己亲生子女的权利都没有（当然，在封建社会的家庭伦理中，实际上也不全是如此因人而异）正因为贾环不是太太亲养的，所以他便时时处处遭人歧视当然，这和贾环的个人品行也有一点关系连他的亲生父亲贾政都觉得他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第二十三回），何况他人？
这是一种封建专制下的家庭伦理的环境，有强大的封建政权做保障，谁敢说不
说来也怪，赵姨娘却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种极具内在冲动的自然本能——母性，被强劲地激活了想到贾环的未来，她在内心无比的焦躁中，自不量力地站出来，想了许多很不高明的歪主意，要维护儿子贾环在家族内的权益但她处处碰壁，却又不知悔改母性的冲动，力度巨大，坚韧不退，极有耐力，赵姨娘决不回头
此时的赵姨娘，徐娘全老，风韵不存，没有文化，粗俗愚昧，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贾环身上，想为儿子的未来挣扎出好的出路但，这只是一场梦幻
《红楼梦》第二十回赵姨娘正式登场一登场就干生了一肚子闷气当时，贾环和莺儿赌钱，输后耍赖，宝玉打发他回家，他便一脸的不痛快赵姨娘见他这般，因问：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一问不答，再问时，贾环便谎称：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一听便怒火中烧，当即啐道：谁叫你上高抬攀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听她这几句尖酸粗俗的话，似是在数落贾环，却更像是发泄她自己的满腹牢骚与不满
然而，正说着，可巧凤姐在窗外过，都听在耳内，便隔窗申斥起赵姨娘来：大正月又怎么了？环兄弟小孩子家，一半点儿错了，你只教导他，说这些淡话作什么！凭他怎么去，还有太太、老爷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赵姨娘听着，不敢则声
其实，凤姐的这番话，就是在重申宗法制度的嫡庶原则，并在警告赵姨娘，那是铁律，不可逾越
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能怜惜，这就在母性的心头插了一刀
赵姨娘本是明白嫡庶关系这些原则的，但她总也不想心甘情愿地接受或全部照办因为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杀死母性这种本能因为这是自然赋予的本能的潜在力量是巨大的，有时也是盲目的
由此赵姨娘干出了一系列的蠢事在有些人的眼里看来，赵姨娘干的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犯罪行为且看赵姨娘的胆大妄为都是些什么事
三
《红楼梦》第二十五回煞是热闹：贾宝玉嬉戏了贾环的相好的彩云，恰巧被贾环见到贾环素日原恨宝玉，如今又见他和彩霞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向宝玉脸上只一推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满脸满头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贾环生了事，偏让赵姨娘遭受斥责赵姨娘不但吞声承受，而且还要走去替宝玉收拾
曹雪芹把这个矛盾推向表面化、尖锐化，同时也表现出人的自然本能的阴暗攻击的非理性于是，赵姨娘此后便变本加厉，倾其所有，还打了五百两银子的欠条，请马道婆施魇魔法，想要凤姐和宝玉的性命
马道婆的魇魔法，看似见了效果，凤姐、宝玉疯了但作者告诉我们，两个人是因为过分追求声色货利才迷失本性的，和魇魔法无关迷失本性，按现在的词语，就是异化了曹雪芹每每遇到现实中的难题，总是请出一僧一道来，让一僧一道说出作者不好说，但又不得不说的道理曹雪芹显然不信魇魔法真能有置人于死地的作用在书中，由谁来点破，或者由谁来说出凤姐、宝玉如今是被声色货利所迷这层道理呢？显然没有这件大事，只能由一僧一道代言声色货利是凤姐、宝玉迷失本性的真正原因，曹雪芹根本不提和魇魔法有什么关联声色货利是有所指的，不言自明可是在赵姨娘的这场陷害中，让我们看到了人类自然本性的另一特质——非理性所表现出来的阴暗与残酷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因凤姐生病，探春临时掌权，按旧例给了二十两的丧葬费赵姨娘知道，也有因故多给丧葬费的例子，譬如袭人之母死后，就给了四十两赵姨娘为了面子，同时也想就此多要一点赵姨娘对探春说：我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又有你和你兄弟，这会子连袭人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连你也没脸面，别说我了！探春非但没给赵姨娘面子，而且闹得乌烟瘴气真正刺伤赵姨娘心窝子的话，就是探春根本就不承认赵国基是自己的舅舅，只认他是奴才
要面子，用现代流行词语，也叫尊严赵姨娘要求平等待人，只和一个大丫头袭人相比要求也不十分况外，但结果是亲闺女不认亲舅舅同时拉下脸来公事公办，驳回了赵姨娘的多给二十两的请求，让赵姨娘丢了大面子
《红楼梦》第六十回，贾环想跟芳官要点擦春癣的蔷薇硝芳官敷衍了事，只给了一包茉莉粉贾环想以此来讨好彩云，谁知竟被人当乡巴佬给哄了赵姨娘此时又心有不忿，便挑唆贾环去找芳官闹事贾环胆小不敢去，赵姨娘便亲自出马她脚下生风，直进园子，一头气火地要争回脸面，恰又碰到夏婆子火上浇油地挑了几句，便和芳官以及后来的藕官、蕊官厮打了起来闹得园子里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又让赵姨娘丢了大面子赵姨娘本来是想讲个理，怎么会引起了战争了呢？谁放的第一枪？是赵姨娘先打了芳官一记耳光为什么先动手？因为芳官俏皮地贬讽了一句：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直戳赵姨娘的软肋何为奴几？几者，排列、辈分也[1]芳官这话是在说：你赵姨娘有啥了不起的，不过和俺们一样，都是奴才辈的！
一点硝呀粉呀什么的，本来是件小事，但赵姨娘却感到了别人对她儿子的藐视且看赵姨娘是怎样骂芳官的：小淫妇！你是我银子钱买来学戏的，不过娼妇粉头之流！我家里下三等奴才也比你高贵些的，你都会看人下菜碟儿宝玉要给东西，你拦在头里，莫不是要了你的了？拿这个哄他，你只当他不认得呢！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听话听音，赵姨娘就是嫌芳官没将贾环与宝玉同等相待
连女奴眼里都没有她们娘儿俩，自是气昏了头脑儿子受了歧视、蒙骗，护子之心让赵姨娘铤而走险结果呢，讲理不成，反受了对方——也是个奴才的一顿奚落和厮打，更丢面子
当然，被唤醒的自然本能，是不会轻易熄灭的特别是母性与尊严这种人的本性要求，总是从正反两方面表现出来
四
有些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以显示自己的尊贵或高人一等，但薛宝钗似乎就没有这种恶习，她对贾环就像对待贾氏家族的其他子弟一样同等看待
《红楼梦》第六十七回，薛蟠从江南贩货回来，带了些土特产，薛宝钗也分了一份给贾环赵姨娘心里甚是喜欢，有了种被尊重和平等的感觉她想道：他哥哥能带了多少东西来？他挨门儿送到，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我们这样没时运的，他都想到了一面想，一面把那些东西翻来覆去的摆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宝钗系王夫人的亲戚，为何不到王夫人跟前卖个好儿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东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边，陪笑说道：这是宝姑娘才刚给环哥儿的难为宝姑娘这么年轻的人，想的这么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怎么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专就收起来，特拿来给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欢喜欢王夫人听了，早知道来意了，又见她说的不伦不类，也不便不理她，说道：你自管收了去给环哥顽罢赵姨娘来时兴兴头头，谁知碰了一鼻子灰满心生气，又不敢露出来，只得讪讪的出来
赵姨娘说的话，究竟哪句是不伦不类的呢？王夫人又怎么看出不伦不类的呢？其实赵姨娘讨好是表面，真正的意思是向王夫人兜售自己平等待人的价值观，希望王夫人也能像薛宝钗那样对她及对她的儿子同等相待这点在王夫人看来，自然是不伦——不合伦理的要求，不类——也不能化为同类
可叹赵姨娘痴心妄想在封建专制制度下，求得对她这样的贱民能平等相待岂不知，封建专制制度一天不退出历史舞台，宗法的等级制就会永远存在下去它是封建统治秩序的基石当然，赵姨娘并不知道自己失败的原因
作者曹雪芹呢？是不是他在创作《红楼梦》时，已经意识到人的自然本能巨大的冲动力量，巨大的扩张力量，以及它的残酷？曹雪芹是不是意识到人权、自由、平等的思想？《红楼梦》文本中并没有明确的说法哪怕是暗示也没有但是，曹雪芹对现实社会生活深刻细致的观察与体验，用他高深的写实技巧，准确地描述出那个时代所存在的封建家族伦理中嫡庶关系，那种反人性、反自然的残酷性也许这就是恩格斯在评述巴尔扎克《人间喜剧》时说的那句话，这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2]吧
五
行文至此，可能有些词语所用不尽恰当，因为是在用现代语言，说明近三百年前的某些问题，容易引起读者反感但在这里，我们仍然冒着被读者讨厌的危险，做些必要说明：
总览赵姨娘的一生，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出于母性护子的自然本能，完全是出于人对尊严的天性需求她不是作者曹雪芹要揭露批判的对象曹雪芹也没有刻意丑化她赵姨娘的许多做法，确实十分荒唐与不妥，甚至是恶劣卑鄙，但贾府的环境，制约、压抑、打击了她母性的自然本能，也没有为人人平等、平等待人、让人民生活得更加幸福、更有尊严提供任何保护
著名红学家聂绀弩在《略谈〈红楼梦〉中的几个人物》一文中，曾经说过这样几句话：他（曹雪芹）认为妇女都是薄命的，无论犯了什么罪，哪怕是乱伦，哪怕是血债，都是值得同情的，她们自己不应该负什么责任，责任应该由诱导她们犯罪的人或制度去负[3]
当然，我们并不想把赵姨娘辩解成好人，但我们支持她提出个人要求的基本权利美国《独立宣言》中有这样一句话：人人生而平等，他们都有从他们'造物主’那边赋予了某些不可转让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
孤军奋战的赵姨娘，不择手段的抗争，在屡屡失败中，企盼能绝处逢生任何走投无路的人，在本能的冲动下，都可能会铤而走险的，从而失去他原始动机的合理性，甚或成为千古恶人
但不管人们怎样厌恶赵姨娘，我们只是从人的自然本性，从人性合理要求的角度，支持赵姨娘原初对母性尊严的要求仅此而已其实，探春对待赵姨娘的态度之所以常常被人所诟病，也是她有违于正常的人情及人性
有人撰文称：鲁迅说过，《红楼梦》这部小说打破了以往塑造人物的臆造化、简单化的模式，好人不一定都好，坏人不一定都坏赵姨娘正是如此她只是不够聪明，有点愚，但并不坏曹雪芹以赵姨娘为一个宣泄的发力点，将荣宁二府内部的宗法和等级形成的嫡庶之间的矛盾一览无余的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更将吃人的中国几千年的婢妾制度的悲剧一览无余的展现在世人面前并称：赵姨娘的一生是悲剧的反抗的一生也折射出了几千年婢妾制度的悲剧[4]其实在我们看来，赵姨娘一生的悲剧，不仅仅是折射出了几千年婢妾制度的悲剧，更是一个人追求平等，渴望幸福，希望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而在专制等级社会里，终归是一场梦幻的悲剧[5]
[1]杨为珍、郭荣光主编：《红楼梦辞典》，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10月，第85页
[2]恩格斯：《致玛·哈克奈斯》，《马克思主义文艺论著选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270页
[3]《红楼梦研究集刊》第一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
[4]刘振：《其情可悯的赵姨娘——封建婢妾制度的悲剧》，国学网，2009年10月30日
[5]我们读了《红楼梦》后四十回赵姨娘的恐怖下场，感觉续书是在宣扬因果报应而且是为人解恨的写法，但又让赵姨娘临终做了忏悔我们认为，曹雪芹大概不会这样幼稚吧所以我们不接受这种悲剧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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