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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休:汉代(公羊学)的殿军

 

         罗曼·罗兰曾叹息:对任何一个正直的人来说,人生都是苦难的,但假如一个正直之人生活在一个混账的世界,这份苦难于他则更是变本加厉。

  汉和帝刘肇之后的东汉社会,在宦官与外戚集团长期惨烈的彼此构陷,相互打压,竞相培植党羽,操控朝政下,已陷入一派乾坤失清、灾难重重的黑色恐怖之中。

  暮年的
张衡,深感阉竖当道,朝政日非,豪强肆虐,纲纪全失,俟河清乎未期,无明略以佐时,对现实彻底绝望,以归隐田园的傲岸身影,写下“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来与面前这个深为厌恶的世界永诀。

  晚岁的马融,面对这个豺狼当道、是非颠倒、祸从天降的世界,将世间万千景象均化为心中的彷徨无着,渐次冲破礼法道德的禁锢,走向“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的蔑视礼法、任诞放达之路。

  但,他俩还是幸运的。

  张衡死于公元一三九年,他已无暇看到外戚梁冀的横行不法、飞扬跋扈,也不会经历公元一五九年在宦官单超、左悺、具瑗、徐璜、唐衡协助下,汉桓帝刘志对梁家的反攻倒算,进而,宦官集团又迅速崛起,作威作福,虐遍天下,民不堪命。

  生命力相对长久一些的马融,则于公元一六六年卒,死在了第一次党锢之祸的前夜,他也不可能看到汉灵帝的卖官鬻爵,以及宦官曹节、王甫发动政变,继之引发的长达十几年的酷烈异常的第二次党锢之祸。

  这些更大的苦难,还需要他们身后的人来承受。

  就这样,何休一脸愁苦地走来了。


何休
 
  何休生于公元一二九年,汉顺帝永建四年,卒于公元一八二年,汉灵帝光和五年,享年五十四岁。

  这短暂的五十四年,却是两汉四百年历史中最荒唐、最无耻、最黑暗、最恐怖的时期,在整个中国历史上也极为罕见。

  梁鸿的《五噫歌》即写于汉桓帝之时:“陟彼北芒兮,噫!顾瞻帝京兮,噫!宫阙崔巍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赵壹的《疾邪诗》即写于汉灵帝之际:“河清不可恃,人命不可延。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伊优北堂上,肮脏倚门边。”

  声声含愤,句句抑悲,这些歌诗与张衡的《四愁诗》,秦嘉的《赠妇诗》,一同成为那个时代的见证,是文学的记载与表达,也是历史的控诉和哀叹。

  生于汉顺帝时期,长于汉冲、质、桓帝,终于汉灵帝的何休,就生活在这些如泣如诉的诗行所反映的现实世界。

  《后汉书·儒林列传》载:“何休字邵公,任城樊人也。父豹,少府。休为人质仆讷口,而雅有心思,精研'六经’,世儒无及者。以列卿子诏拜郎中,非其好也,辞疾而去。不仕州郡。进退必以礼。”

  如马融的出生背景一样,何休也有着显赫的门第,他出生于贵胄之家,其父何豹曾任少府,位居九卿。

  在极端讲究阀阅门第的东汉,一个人如果出生在世族之家,那么基本上保证了他一生在宦途上的亨通无阻。

  两汉之时,选官制度在以察举、征辟为主的同时,还辅之一项“任子”制度。而且,前者产生的干部不管从数量还是位置,都远远赶不上后者。

   任子制度属于汉朝的一项政治福利,凡享秩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在任期满一定的年限之后,就有资格举自己的儿子出任郎官。如刘向父亲刘德在汉昭、宣帝时任宗 正,赐爵关内侯,刘向便享受这种待遇,十二岁时即被
汉宣帝任为辇郎。还比如马融父亲马严为将作大匠,马融也享受这种优待,但他主动“隐于南山,不应征 聘”。

  这便是在读《汉书》、《后汉书》时,为什么总能在各个时代的朝堂上,看到众多开国时期文臣武将的后代。同时,这也是造成两汉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真正原因。

  少年就学有所成,而且已经取得“精研'六经’,世儒无及者”丰硕学术成就的何休,没有利用父亲的少府高位,使用这个政治优惠券,而是极具个性意识地认为,以列卿子诏拜郎中,非我所好,于是辞疾而去。甚至,他还不应来自任何州郡的为官之聘,拒绝致仕。

  这当然有他潜心学问、淡漠官场的读书人本色在起作用。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存放于胸的
儒家情怀,孔子这样教导过:“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在他学道有成,用清醒眼光打量外部世界的二十岁的年轻眸子里,看到的是外戚梁冀的不可一世,滥杀无辜;看到的是充斥政体的正直废放,邪枉炽结;看到的是这个王朝的颓废敝败,乌鸦寒号。

  这样秽臭的官场,自己怎么能置身其间?

  而让自己敬仰的众多刚正之士,纷纷选择逃离来拒绝同流合污。他们或岩壑为家,与世隔绝,或退隐林下,袖手冷眼。

  譬如皇甫规。朝堂上严厉指责梁冀狂妄无礼的他,对时政深感绝望后,托疾免归,“州郡承冀旨,几陷死者再三。遂以《诗》、《书》教授,门徒三百余人,积十四年”。

  还譬如陈蕃。他面对时局,“初仕郡,举孝廉,除郎中。母忧弃官。州辟别驾从事,复弃去。公府举方正,不就”。

  值得注意的是,陈蕃是皇甫规的弟子。

  何休却是陈蕃的门生。

  男人对男人的倾心,往往是建立在相同的人生志趣上,经过对对方高蹈的人格、宽博的智慧、幽深的思想系列打量之后的认同,由认同而欣赏,由欣赏而钦敬,由钦敬而在内心产生皈依的力量。

  陈蕃对于何休就是这样。

  所以,依家庭背景轻松可以为郎,何休不干;州郡纷纷礼聘,何休不屑。但当陈蕃征辟他时,他竟欣然有归,高高兴兴地前去报到。《后汉书·儒林列传》记:“太傅陈蕃辟之,与参政事。”

  
王勃的《滕王阁序》中嵌着一个典故:“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中间提到了另外一个人:徐孺。

   徐孺,名稚,字孺子。《后汉书·徐稚列传》曰:“屡辟公府,不起。时陈善为太守,以礼请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谒而退。蕃在郡不接宾客,唯稚来特设一榻,去则县之。”孟浩然《荆门上张丞相》一诗中有“坐登徐孺榻,频接李膺杯”之句。

  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将这个人记载成了周璆,说陈蕃为乐安太守时,有郡人周璆,高洁之士。前后郡守召见,周先生皆拒不见召,唯独陈蕃却能招来他,每叫每到,每到必聊,每聊必晚,于是,陈蕃特意为其备专门卧榻一具,待其走后则高高悬起,不供他使。

  不管榻上的客人是谁,都一样可以佐证陈蕃在世人心中声望之隆,人格感召力之大,以及待友之诚。

  一个高尚而正直的人最擅长做的,就是以高尚为麻搓绳,然后用正直结套,最后将自己活活吊死。

  如果这个高尚而正直的人恰巧还兼职老师,那他还会将这一神圣而悲惨的使命传递给他的学生。

  皇甫规就是这样做的。

  所以,学生陈蕃的命运已经不言自明。

  有关他的另一则著名典故是,陈蕃还是个十岁娃娃时,被到家造访的父亲朋友问道:“孺子何不洒扫以待宾客?”他却傲然回答:“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

  这也足见他少年即有用世之心,渺然有廓清尘世之志。

  看看他一生的行次,便知这是一位何等怀抱正义、刚肠疾恶的人。《后汉书·陈王列传》中有着详细的纪录,简短摘录几则:

  他先是经太尉李固表荐,征拜议郎,再迁为乐安太守。“时,李膺为青州刺史,名有威政,属城闻风,皆自引去,蕃独以清绩留。”一个廉洁正直的上司来了,吓跑了所有贪官污吏,而陈蕃独留。

  “大将军梁冀威震天下,时遣书诣蕃,有所请托,不得通,使者诈求谒,蕃怒,答杀之,坐左转脩武令。稍迁,拜尚书。”不给当朝第一红人情面,首次降职。

   零陵、桂阳二郡发生山民叛乱,公卿们商量讨伐,陈蕃上疏反驳说:这些都是帝王你的赤子,赤子为害的原因,应该是地方官吏贪虐所致,“宜严敕三府,隐核牧 守令长,其有在政失和,侵暴百姓者,即便举奏,更选清贤奉公之人”,就因此他犯忤左右人,被出放为豫章太守。不懂官场规矩,犯下众怒,再次降职。

  “会白马令李云抗疏谏,桓帝怒,当伏重诛。蕃上书救云,坐免归田里。”又为正直之士说话,触犯龙颜,再次遭免。

  “自蕃为光禄勋,与五宫中郎将黄琬共典选举,不偏权富,而为势家郎所谮诉,坐免归。”坚持持公用人,惹下众怒,再次遭免。

   此时,在与宦官集团激烈的对抗中,逐渐形成了以太尉陈蕃、司隶校尉李膺、河南太守王畅为核心,以澄清天下为己任,在士林中广有声誉的清流集团。《后汉 书·党锢列传》称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敷公卿,裁量执政,耿直之风,于 斯行矣”。

  宦官张成唆使人上书,诬告李膺等人与太学生结成死党,诽谤朝廷。公元一六六年,朝廷下诏逮捕李膺等人。为救李膺、刘瓆、成 瑨等贤臣,陈蕃涕泣上书,痛切指出“左右群竖,恶伤党类,妄相交构,致此刑谴”。最后,汉桓帝免李膺等罪,将他们罢官归家,终身禁锢,不许做官。这便是第 一次党锢之祸。

  党人虽然罢官归田,被禁锢不得为官,但他们却得到了崇高的社会声誉。

  范滂出狱归乡,家乡迎接他的车辆多达数千辆;名将皇甫规为度辽将军,觉得自己未能名列党人之册是一种耻辱。“士大夫皆高尚其道”,而鄙视朝廷。

  这只能为陈蕃招来更大的嫉恨,“宦官由此疾蕃弥甚,选举奏议,辄以中诏谴却,长史已下多至抵罪。犹以蕃名臣,不敢加害”。

  汉灵帝即位后,窦太后临朝,以陈蕃为太傅,录尚书事。此时,灵帝乳母赵娆,与中常侍曹节、王甫等交构,附从者升进,忤逆者中伤,陈蕃与窦武联合上书太后,要求急诛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宦官,但“太后不纳,朝廷闻者莫不震恐”。

   风闻此事后的曹节、王甫
先发制人,他们挟持汉灵帝和窦太后,矫诏发动政变,窦武与陈蕃在这场政变中先后遇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年已七十余岁的陈蕃,仍 然愤而直面,不计祸福,慷慨倜傥,“闻难作,将官属诸生八十余人。并拔刃突入承明门,攘臂呼曰:'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何云窦氏不道邪?’”

  以扫除天下为己任的他,终于倒在了清扫的路上。明朝的李贽在《杂述·昆仑奴》中说:“忠臣挟忠,则扶颠持危,九死不悔;志士侠义,则临难自奋,之死靡他。”这应该是陈蕃的真实写照。

   范晔在《后汉书》中相当深刻地认为,陈蕃不避险恶,与宦官争衡,不是贪恋权力,不能自洁情志,远离是非,而是出于“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 也,以遁世为非义”的积极进取之心,“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任,虽道远而弥厉”。所以,“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 数公之力也”。

  这样的一个老师,如何不让何休衷心拥戴?

  我一直在党锢之祸后的人群中寻找何休的踪影。

  陈蕃死后的公元一六九年,侯览、曹节等宦官开始大肆搜捕党人,将李膺、杜密、范滂、 虞放等百余位名士清流一并下狱处死,其家属遭流放。之后,灵帝又下诏各州郡查究党人,凡党人及其门生、故吏、父子、兄弟现居官位者,一概免职禁锢,受其牵 连被杀害、流放、撤职禁锢者有六七百人,这就是第二次党锢之祸。

  时光仿佛倒流到春秋,一切像极了晋国发生的“下宫之难”。

  陈蕃被诛之后,其友朱震闻而弃官,冒着被杀危险,不远千里前来收葬陈蕃尸首,并将陈蕃之子陈逸隐姓埋名,藏匿于甘陵地界。事发之后,朱震被捕入狱,合门桎梏,酷刑考掠之下,他誓死不说陈逸藏身之地。

  名贤被诛,清流遭洗,众口钳制,万马齐喑。

  作为秦焚书坑儒余绪,东汉末年发生的党锢之祸,又成为后世残暴统治者以言论治罪士人的先声,如发生在北宋的蔡京惩治元佑党人案,发生在明末的魏忠贤迫害东林党人案,均效法于此。

  士穷而节现。血腥而酷烈的党锢之祸,一方面使整个社会陷入空前的黑暗和混乱之中,但另一方面却砥砺了士风,涌现出一大批不避祸难、挺身而出、慷慨赴死的士人。

  很遗憾,这个人群之中没有何休。

  同时也很庆幸,他没加入这个人群。

   如明知“吾观中国,知大劫行至矣”的清末儒者谭嗣同,只求“以心力挽劫运”,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求为陈涉、杨玄感,以供圣人之驱除,死无憾焉!”最 后,他死于屠刀之下,杀身成仁。但,谭嗣同轻掷的不只是他的一己血肉之躯,而是如果活下去,则可能在其他方面对社会有更大贡献的一条伟大生命。

  这种无谓的牺牲,虽然不能用数学法则进行换算,但依然让人在尊敬之余感到万分可惜。

  何休没有赶赴那个刚烈的队伍,以身殉死,他做得很对。

  党锢之祸后,大批士人选择了另一条人生之路——退归林下,隐于泉壑。

   早在汉顺帝之时,就有高洁之士毁裂冠带,避祸深山。到桓、灵之时,更多的士人开始大规模逃遁或隐居,以苦身修节,绝交当世,表达他们的愤怒与不满。如袁 闳“筑土室,四周于庭,不为户,自牖纳饮食”,潜身十八年。申屠蟠“因树为屋,自同佣人”。夏馥剪须变形,走入林虑山中,“为冶家佣”。

  请记住,这不是懦弱贪生,也不是明哲保身。

   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就这样叹道:“天下有道,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莫敢不服;天下无道,君子囊括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而犹或不免。党人生 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虺蛇之头,践虎狼之属,以至身被淫刑,祸及朋友,士类歼灭而国随以亡,不亦悲乎! 夫唯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机而作,不俟终日,卓乎其不可及已!”

  正是抱着这样的思虑,何休带着他的悲伤与绝望、带着他的沉痛与宁静走进书斋,然后关起身后的房门。

  从此他坐在里面,一坐就是十七年。

   《后汉书·儒林列传》载:“太傅陈蕃辟之,与参政事。蕃败,休坐废锢,乃作《春秋公羊解诂》,覃思不窥门,十有七年。又注训《孝经》、《论语》、风角七 分,皆经纬典谟,不与守文同说。又以《春秋》驳汉事六百余条,妙得《公羊》本意。休善历算,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作《公羊墨守》、《左氏 膏肓》、《谷梁废疾》。”

  世界很大,但哥已无意。我只求一张安静的书桌。

  其实,何休伏在这张寂寞的书桌上苦思冥想,奋笔疾书,并非如《后汉书》所言的十有七年之久。因为,陈蕃死于公元一六八年,被废锢的何休此时乃作《春秋公羊传解诂》,公元一七九年解除党禁,何休得以走出书房,拜为议郎,前后共十一年时间,比马融滞于东观十载只多出一年。

  十一年里,他只专注地干一件事,为日呈衰势的今文经学“公羊学”补敝起废,重振雄风。

  “公羊学”有过属于自己的骄傲与辉煌。

  《春秋》本是东周前期列国史书的统称,但最后只有鲁国的《春秋》经孔子删定而流传下来。由于对《春秋》史实的理解角度不同,后来形成了不同的学派:公羊、谷梁、左氏、邹氏、夹氏。因邹氏无师,夹氏无书,于是又只剩下“春秋公羊”、“春秋谷梁”与“春秋左氏”三派。

  “春秋公羊学”是汉代今文经学的主要代表。自西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董仲舒所倡的“春秋公羊学”独树一帜,之后绵延相传,演变为今文经学派。

  就在今文经学独步天下之时,古文经学悄然而生,并与今文经学展开了旷日持久的争论。

  先是刘歆欲倡古文经学,移书让太常博士,失败后落荒而逃。经
王莽新朝,古文经学取得了短暂性的全面胜利,但随之在东汉光武帝治下,再次退出意识形态主流阵地。

  公元二十八年,刘秀召集公卿、大夫、博士聚会于云台,《春秋左氏传》等古文经典获得了官学地位,但很快因左氏、谷梁二家不晓图谶,而被光武帝刘秀下令中道而废。

   公元七十六年,今文经师、校书郎杨终上书指出,西汉宣帝博征群儒论定“五经”于石渠阁,方今天下少事,学者得成其业,而章句之徒破坏大体,“宜为石渠故 事,永为后世则”。在这次长达数月的白虎观会议上,古文学派虽然没有取胜今文学派,但《谷梁春秋》被允许教授,表明它实则已为官方学术所承认和接纳。

  这之后,在古文经学主将扬雄、桓谭、王充、张衡等人摧枯拉朽般的有力批驳之下,今文经学到何休时已显疲态,从原先雄踞正统官学的位置上走下,让位给古文经学。于是,公羊之学衰落了。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妙得《公羊》本意”,“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的何休撰著《公羊墨守》、《左氏膏肓》、《谷梁废疾》。

  一看他起的书名便知道,在何休看来,《公羊》学说结构严整,固若金汤,如墨子守城一样坚不可破,而《左传》如病入膏肓,不可医治,《谷梁》则废疾日久,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在自序中说:“至使贾逵缘隙奋笔,以为《公羊》可夺,《左氏》可兴。恨先师观听不决,多随二创。此世之余事,斯岂非守文、持论、败绩、失据之过哉!余窃悲之久矣。往者略依胡毋生条例,多得其正,故遂隐括使就绳墨焉。”

   在古文经学处于极盛之时,何休独臂撑天,最终使得今文经学没有完全覆灭。“公羊学”在经历十几个世纪的长期冷遇之后,于十八世纪中晚期随着常州学派的出 现,又得以重新崛起。
清代中晚期时,龚自珍、魏源、康有为等一大批《公羊》学者出现,使得“公羊学”再次成为中国学术界的主流学派。

 不独于此,身置积贫积弱的鸦片战争前夕中国的龚自珍、魏源,还将何休对《公羊》的解释之旨,运用到化改风俗、端正学术、议论时政之上,将经学研究与救亡图存紧系一处。康有为、梁启超更将何休的“三世说”作为他们维新变法的理论依据。

  这些,何休大概在当初向董仲舒致意时,一点也没有想到吧。

  皇皇一部《春秋公羊传解诂》,如果说只是何休想用此向远去的一位大师致意,那确实有失公允。

  何休在《春秋公羊传解诂·自序》中谈 到,《公羊春秋》意义重大,董仲舒明天人之际,言天命之所归,所构建的天人感应、天道相应学说,因之推演三纲五常、天不变,道亦不变、通明三统等重要思 想,是“圣人之极致,治世之要务”。但因后人传授《公羊春秋》者众,且各守残阙家法,泥着孤陋之见,因而使“公羊学”产生了许多“异义可怪之论”,这才使 得“公羊学”一步步走入衰落的困境。

  为了补敝振衰,还原“公羊学”本来面貌,他祖述圣意,旁采博搜,经纬典谟,“略依胡毋生条例”,但自辟新路,“不与守文同说”,以期揩净并还真蒙尘日久的“公羊学”。

   
王国维在《书〈春秋公羊传解诂〉后》中说:“后汉书·儒林传》惟言休与其师博士羊弼追述李育意,以难二传。李育亦为博士,在《儒林传》,传亦但言其少习 《公羊春秋》,未著其为严氏或颜氏也。故何氏学出何人,其书用何本,自来无以说之。余以《汉石经校记》考之,知何氏实兼用严、颜二家本也。”

   可见,在何休的学术体系中,并非像汉代其他今文经学派学者那样,固守一家之法,他综述了前代今文经学学者如胡毋生、董仲舒、严彭祖、严安乐的研究成果, 又采纳了当时学人如李育的成就,同时也对古文经学的有益之处加以摭拾采纳吸收,博采众家,择善而从,因而使得《春秋公羊传解诂》在经学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 地位。

  同时,何休著《春秋公羊传解诂》,还有着他对现实世界的观照之情。

  置身在汉末叔季之世,世道浇漓,民心思变,纲维不举,他笔下述仲尼之意,心中是在抒发对现实的愤慨之情,所以借经言事,借经畅怀,希冀重建王道,还政治以清明。

  由此看来,他推衍春秋,言“大一统”,倡“张三世”,主“三科九旨”说,都是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基于现实的认真考虑。

  那么,同治《公羊》的西汉董仲舒,与何休的出发点也就显出不同之处。董氏立足王统需要,其学理的侧重点在如何施政;何氏着眼于现实,因文立意,其学理的重心则在如何打理失衡的世道人心。

  分处在两个时代的两位大师,如果视线相碰,他们定当会心一笑。

  在《春秋公羊传解诂》中,何休依照“三科九旨”、“六辅五始二类”等义例原则将“公羊学”中的事例归纳分类,并使之各自系统化。

   他在《春秋文谥例》中为之解释道:“六辅者:公辅天子、卿辅公、大夫辅卿、士辅大夫、京师辅君、诸夏辅京师是也。”“五始者:元年、春、王、正月、公即位 也。”“二类:人事与灾异是也。”“三科九旨者:新周、故宋、以《春秋》当新王,此一科三旨也。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二科六旨也。内其国而外 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是三科九旨也。”

  在他看来,孔子正是遵循着这些原则,所以用特有的写作方式,或曰春秋笔法,来记述历史事件,从而表达推崇周室,达到“使乱臣贼子惧”的目的。

   仅看何休注“文公即位”一条即可完全明白。他写道:“即位者,一国之始,政莫大于正始,故《春秋》以元之气,正天之端;以天之端,正王之政;以王之政, 正诸侯之即位;以诸侯之即位,正竟内之治。诸侯不上奉王之政,则不得即位,故先言正月,而后言即位。政不由王出,则不得为政,故先言王,而后言正月也。王 者不承天以制号令,则无法,故先言春,而后言王。天不深正其元,则不能成其化,故先言元,而后言春。五者同日并见,相须成体,乃天人之大本,万物之所系, 不可不察也。”

  何休在继承中发挥的“三科九旨”、“六辅五始二类”义例原则,不仅为《公羊》中的事例进行了重新归纳分类,而且全面总 结了早期“公羊学”的研究成就,并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哲理化,从而倡明了“公羊学”向来所坚持的微言大义学宗,使以史为鉴、以古为用的《公羊》学术思想 得到空前的彰显。

  清代学者刘逢禄对何休佩服之极,甚至反着说:“无三科九旨则无《公羊》,无《公羊》则无《春秋》!”

   何休在继承董仲舒“大一统”理论的同时,也将之进一步深化。董氏认为“大一统”是上天意志的民间体现,即“上系天端”,但人副天数,如果统治者德行不 合,那么上天就可以收回成命。何休则认为,“大一统”是事物发展变化的客观结果,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具有不可更改性与不可变易性,天子拥有至高无上 的一统权力。

  很难说何休的这一见解符合历史发展规律,但却有着深刻的现实针对性。东汉时期,外戚与宦官集团交相争权,王权旁落,白虎 观会议制定的《白虎通义》开篇甚至就对王权充满挑衅意味地写道:“天子者,爵称也。”这些,无疑都是在降低王权等级,为豪族势力扩张确立理论依据。何休强 调“一法度,尊天子”,这才是正道。

  针对《白虎通义》中所说“夷狄者,与中国绝域异俗,非中和气所生,非礼义所能化,故不臣也”,他 态度鲜明地指出,“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他认为夷夏之间的区分,不能以所生活的地理区域或种族之别作为依据,应该以道德文化所达到的高度来 区分,野蛮与文明的分界才是夏夷之间的分水岭。如此,在道德文化修养的变化中,夏夷不是一成不变的。夷如果追求仁义,广施礼乐,就可以进而为夏;夏如果道 德败坏,丧德失仁,丢弃文明,那么也可以退而为夷。

 于多民族的大一统中国而言,何休的夏夷之辨,无疑有着划时代的重大而深远的意义。

  将近两千年过去了,何休的认识高度依然那么嵯峨与巍然。

   抗战时期的公元一九四一年,顾颉刚在云南《益世报》办了个《边疆》副刊,大谈汉夷问题。傅斯年立刻意识到这是个极为重要和敏感的问题,于是正告顾氏,要 尽力发挥“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并以历史为证,“即如我辈,在北人谁敢保证其无胡人血统,在南人谁敢保证其无百粤苗黎血统,今日之 云南,实即千百年前之江南巴蜀耳。此非曲学也”。顾氏赶快从正面撰文,挽回不良影响。

  不久,吴文藻与费孝通的民族学会,却举着“为学 问而学问”的大旗,又公然宣称“中华民族不是一个”。傅斯年再次以他的敏感,意识到吴、费等人的言论将会在国难当头的此时云南,发生极其不良的社会影响。 他立即密函朱家骅、杭立武对其制止,揭露吴、费谬说,痛陈其妄为胡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危害,条列乱党扰国之举动。最后,在朱家骅、杭立武的责问之下, 民族学会才灰溜溜地逃走了。

  一个在公元二世纪就被何休轻松解决了的问题,却在二十世纪的学人那里依然成为鸿蒙难解的难题,只能说何休了不得。

   董仲舒以“所见”、“所闻”、“所传闻”形成了自己的“三世”说,何休创造性地将其“三世说”与“异内外”相结合,认为“所传闻世”为“据乱世”,所以 《春秋》记录此时所用的笔法是“内其国而外诸夏”;“所闻世”是“升平世”,所以《春秋》记录此时的笔法是“内诸夏而外夷狄”;“所见世”为“太平世”, 所以《春秋》记录此时的笔法是“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大小若一”。

  何休正是以“张三世”的理念,建立自己学术体系的逻辑起点,将历时二百四十二年的春秋历史划分为递进的三个阶梯,从而告诉人们,历史不可逆转,社会演进必以进步为原则,进化是客观规律,人类不可能倒退。

  这无疑是一种充满理性意识与美好向往的哲学提示,给衰世中的人以自励,给陷入绝望之境的人以自奋。

  公元一八九六年,三十九岁的康有为在《强学报》上撰文,用何休的“张三世”学说,向民众指出,历史在沿着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的有序进化程序前进,对长期盘桓在中国哲学史上的今不如古的历史退化观进行了批驳。

  可见,康有为的进化改制思想完全脱胎自何休,这就为即将发生的“维新变法”找到了重要的理论依据。

  汉灵帝光和二年,公元一七九年,党禁稍解。何休终于又可以站到阳光之下,享受自由而清新的空气。“党禁解,又辟司徒。群公表休道术深明,宜侍帷幄,幸臣不悦之,乃拜议郎,屡陈忠言。再迁谏议大夫。”

  但,所有这些对何休而言都已不重要了。

  就像
哥白尼在他的《天体运行论》一书终于得以出版时,他欣慰地说:“我终于推动了地球。”大愿已了,便再无牵挂,只在平静中死去。

  《春秋公羊传解诂》已经写就,自己来到世上的全部使命已经完成。丝尽春犹在,烛化意更稠,但再好的春已与我无关,再浓的意也不关吾心,更何况这是个遍布着愁苦与凄惨的世界?

  那就走吧。

  公元一八二年,于黄巾起义爆发前夕,何休与世长辞。在大风暴、大动荡到来之前,提前走入永恒的宁静港湾,何尝不是雅而好思、进退有礼的一代大师的终极夙愿呢?

  大师,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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