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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重塑皇权

当上了皇帝,自然有很多急迫的事情要做。


最要紧的,宫里的妃嫔、伺候丫鬟必须赶紧得换一换了,新任皇帝怎么能接着用前朝天子用过的二手货?到时候万一生了龙种都说不清是谁的种了。去,赶紧派一队太监,去给我,不,给朕,到各地搜罗一批美女来!


接着呢,我们家的房子得好好装修下。未央宫虽然大吧,但墙啊、地板啊已经好久没修缮了,趁着这次新人新气象,得抓紧找人拾掇拾掇。地砖也别太讲究,做个汉白玉的就行了;大殿柱子给换换,搞点黄花梨,不行的话金丝楠木也凑合……没工人?你不会去天下抓一些能工巧匠上来吗?


打住。你这是鬼子进村的节奏呢?


刘恒可没心思弄这些个,他正烦着呢。


如履薄冰


作为戡乱之后众人期待的中兴之主,刘恒这个皇帝位子可不容易坐。


从吕太后掌权以来,皇权一直被皇帝以外的人掌控——先是太后,再是权臣——皇帝本身的威望降到了最低点。皇帝这个职位已经全然沦为没有实权的荣誉称号。


另一方面,刘恒之所以能坐上皇帝的宝座,也是来自于朝中大臣们的推举。尽管他本人有实力基础,也颇有人望,但到了京城以后,小刘同志两眼一抹黑、人生地不熟的,朝中重权仍然把持在几个大臣的手里。既然他们今天有能力杀刘恭、灭诸吕、拥立刘恒,谁能保证他们明天觉得不爽了,再上演一遍同样的戏码,推个齐王、楚王的出来做天子?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好这帮老臣,而长久之计则是要收拢权力,重塑皇帝的权威。


对皇族的清洗,其实就是安抚工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说实话,周勃、陈平等人废立皇帝的举动,在皇权时代实质上就是赤裸裸的谋逆。所以,他们迫切的需要新皇登基来给他们正名——证明他们诛戮大臣、皇子的举动并非谋逆,而是为了“匡扶汉室”。


因此,刘恭和他的兄弟们必须得死;而且,他们必须被认定为“野种”。


清洗皇室只是第一步,这是追认大臣们的废立之举“师出有名”,是为了正名。务完虚之后,当然也得来点实惠的:给参与此次事件的一干人等论功行赏。


首功当然是周勃,周勃获得的封赏是加封了万户的食邑,并获得了五千斤黄金;居中谋划的陈平则加封三千户,获金二千斤;连在前线只是按兵不动、并没有实际出力的灌婴都加封了三千户。封赏力度不可谓不大。


安抚完内臣,刘恒想到,皇族内的有功之臣也亟需讨好逢迎。其中最微妙的就是朱虚侯刘章。刘章是皇族中为平定诸吕贡献最大的人,加上他有个特殊的身份——他是现任齐王的弟弟。原本刘章积极跟齐王勾结,让他首先出兵反吕,就是为了能在平定诸吕之后由自己的亲哥哥承继大统,不想却被刘恒半路杀出、捷足先登,心中多少有点想法。刘恒充分体察了这一点,为了安抚他,特地封他做了城阳王。


同样在吕氏之乱中立下大功的皇室宗族刘兴居,也受封为济北王;而赵王的王位则是给了被饿死的赵幽王刘友的长子刘遂;刘遂的弟弟刘辟彊则受封为河间王。当然,刘恒也抓住机会让自己的几个亲儿子在大封诸侯的过程中分一杯羹,占据了三个王位。


本来,王公大臣们普遍对刘恒还存有些疑虑,但一看哥们登基以后干的几件事都很上道,出手又大方,让老哥几个都名利双收,自然就对他心悦诚服了。刘恒的皇位算是暂时安全了。


稳固皇位


不过,从刘恒的角度来说,稳住老臣仅仅是权宜之计,他要真正将皇权长期掌控在自己手里,还是得尽快控制实权才行。


最重要的自然是军权。其实,控制京畿地区的军队,是刘恒一上位立刻就做了的事情,只不过不像安抚内外群臣那样高调罢了。


在刘恒进入未央宫的当天夜里,他就下发了两个关键岗位的人事任命。一是在代国期间力主刘恒早日进京承袭皇位的宋昌,被刘恒封为“卫将军”,掌控长安城外南北两路大军——转眼间就把太尉周勃的实权转移到自己的控制之下。第二个人事任命,则是封张武为郎中令,负责把守宫殿大门,算是给自己做保镖头儿。通过这样的安排,刘恒迅速掌控了都城内外的军事力量,给自己吃下一颗定心丸。


政权方面,他采用的方式则是分步骤的提拔、安插自己的亲信故旧。登基之后,为了稳住老臣,丞相和太尉的位置,他没有插手;但是在三公之下的九卿位置,刘恒则是陆续提拔了不少从代国就跟随自己的亲信,让他们积累中央官僚的资历,逐步渗入朝廷中枢。刘恒自己清楚,他有一个独特的优势,就是年轻。汉初还遗存下来的那些老臣们,像陈平、周勃、灌婴等,都早已步入暮年,没几年的寿命了,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刘恒完全等得起。果然,刘恒登基后不出三年,这几个老头子就死得死,退得退,朝廷的最后几个最重要岗位自然就回到了刘恒的皇权控制之下。就这样,他慢慢的实现了对朝廷权力的有效控制。


朝廷就是个大舞台,政治就是舞台上上演的戏码。刘恒这位导演非常称职,他导得最出色的一场戏,是在立太子这件事上。


立太子表面上是为了确立帝国未来的主人,但在当时却另有深意——能够通过明确血脉传承来进一步巩固刘恒的帝位。刘恒设计的剧本是出双簧。


首先,有关部门(肯定是刘恒的自己人)向中央领导(也就是刘恒)提出,为了天下安宁,应当早日确立太子。


刘恒同志却表示,立太子的事情还是先等等。他的理由是他自己并非贤德之人,不能把这种不贤德的基因传承下去,而是应该学习五帝那样,找到有能力的人,然后禅位给他。


刘恒这个台词说得很有水平。血脉相传在当时早已经成为了不成文的规定,靠他这样说几句推词是绝对推不掉的;这番说辞的真正价值,是把刘恒跟历史上的尧舜这样的贤明天子放到了一起,极大的提升了他的光辉形象。


但这件事的最终目的可不是仅仅为了树立刘恒的光辉形象的,于是,有关部门继续力争:陛下啊,跟这件事比起来,你自己的名声不重要啊,应该抛弃虚名早立皇子、以保全江山社稷啊!


刘恒当然要继续推辞了。他说,既然这样,那皇室里头还有很多辈分高、能力强的人呢,比如楚王刘交,是朕的叔父;吴王刘濞,是朕的哥哥;淮南王刘长,是朕的弟弟。这些人不是很合适的继承人吗?朕不能忘记这些有贤能的人,而把天下传给自己的儿子啊!


这些话显然是说给楚王、吴王、淮南王这些诸侯王听的。刘恒是借此机会把这个问题抛出来,通过“有关部门”的嘴来封杀他们对皇位的幻想。


有关部门很给力,马上给予了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他们说,三代(夏商周)绵延数百年,都是因为确立了嫡长子继承的制度,这都是成例;而在本朝之中,太祖高皇帝也顺应了这个规则。如果陛下不从,就是上愧天理、下愧高祖的行为啊!


这帽子扣得有点重啊,给人的感觉是,如果刘恒再不答应,就是不忠不孝了。最后,刘恒“迫于无奈”同意立他的嫡长子刘启为太子,顺应了“天理”和“民意”。


至此,双簧圆满落幕。通过本次双簧,刘恒顺利立了儿子为太子、树立了自己高大圣明的光辉形象、并通告了诸侯王们放弃对皇位不切实际的幻想,可谓是一箭三雕。


三角关系


文帝执政前期,还有一段有趣的三角关系值得拿出来说说。这三角分别是:皇帝刘恒与两个丞相周勃、陈平。


皇权政治这出戏,并不是皇帝的独角戏,好的配角也很重要。陈平就是一个极具份量的角色演员。


大家应该还记得,陈平是个非常高明的政治投机者。楚汉战争的时候,放弃项羽阵营投奔刘邦;刘邦死的时候,耍了点小聪明抱上了吕太后的大腿;太后死之后,又领导群臣灭掉了吕氏,迎立新帝——每次在政治斗争到达风口浪尖的时候,他总是能投靠到赢家的阵营之中,以保障自己的高官厚禄。


如今,新主登基,这位政治投机者又是怎么做的呢?


陈平敏锐的分析了形势,知道刘恒是个有抱负、有能力的年轻人,同时觉察到了他恩威并施的政治手段。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堪称高明的举动。


刘恒一登基,陈平立刻上书,请求辞去右丞相这个位极人臣的职位。他的理由很充分,他说,当年高祖开国,周勃的功劳不如我大,所以吕太后执政时期,他是太尉,我做右丞相,我的地位比他高;但在平定诸吕之乱的过程中,他的功劳要超过我,所以当下应该让他来做右丞相。


理由虽然冠冕堂皇,但实际上陈平的举动背后是另有隐情的。所谓“伴君如伴虎”,如今新皇登基,自己还摸不清他的脾气,到时候万一政见不合,就会有杀身之祸,所以,不如趁此机会把“右丞相”这个“出头鸟”让出去,自己退避三舍观察一段再说。


刘恒很上道,对他来说,油嘴滑舌的陈平远不如老实巴交的周勃容易对付,便马上批准了陈平的建议,任命周勃做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


周勃没有陈平那么高的政治水平,还真的觉得自己对新老板有天大的恩情,毫不推辞就接受了这个“出头鸟”的工作;而且看到刘恒对自己非常尊敬,他就更骄傲了,有点得意忘形的意思。


但刘恒很聪明。他观察了一段周勃之后,就知道他跟陈平是完全不同的人。首先,他没陈平那么机灵,不知道审时度势、以退为进;其次,他没陈平那么敏锐,有点木讷;第三,他是带兵出身,忠诚、憨直,所以有时候做事有点愣。


当上丞相后的忘形举动,就是周勃“愣”的表现。但不同于那些权臣,周勃的愣是“娇惯”出来的,他的本心还是很好的,只要加以引导便能控制。于是,刘恒的近臣袁盎提了一个方法,让刘恒以后上朝的时候,对周勃不要太谦卑,而是要拿出皇帝的威风,如此,就能让他守回本分。刘恒采纳了这个建议,结果也确实如袁盎所料。


经过第一回合的来往,刘恒控制住了中央权力,陈平实行了韬晦策略、却仍然维持了自己在权力中枢的地位,周勃则以功勋位极人臣,三人各归其位、各得其所。


但这个平衡状态持续不了太久。首先是刘恒不满意,因为这样的人事安排的行政效率不高;因为周勃这个人,带兵还可以,搞政治完全是门外汉。同时呢,陈平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也逐步摸清了刘恒的脾气秉性,发现自己还是可以继续发挥余热再干几年右丞相的,也在找机会重新上位。倒是周勃,“不知道自己不会”,傻呵呵的在丞相位置上占着茅坑不拉屎。


于是,没过多久,刘恒就找了个机会,开始重新调整这个三角关系的平衡状态。在一次朝会上,他公开问了右丞相周勃两个问题:


全国一年判决的案件有多少啊?全国一年的财政收入有多少啊?


周勃平时懒散惯了,对这些具体问题是一问三不知的;但他是老实人,不会耍小聪明,便十分诚实地回答刘恒说不知道,一边道歉,一边还涨红着脸,非常惭愧,汗流浃背。


刘恒就转过头问陈平。


其实陈平也不知道,但他比较滑头,知道怎么回答能赢得老板的信任。他并不直接回答说自己不知道,只是说,这些事务都有相应的主管官员,陛下你如果想知道具体数据的话,直接问这些官员就可以了。比如决狱的事情,就应该问廷尉;而钱粮的事情,则应该问治粟内史。


刘恒心里呵呵一乐,表面上还装出很天真的样子问陈平,按爱卿这么说,天下事情都各有主管了,那爱卿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陈平没料到老板还会来这么一招,心里不自觉的暗暗一惊,对老板的水平有了新认识。不过,这种问题难不倒他,他清了清嗓子,先谦虚了一下,说,我就是因为才能低劣,所以只能干丞相的工作。接着又侃侃而谈,说丞相的工作职责主要有四条:对上辅佐天子,理通阴阳,顺应时节变化;对下使万物各得其所;对外震抚四夷和诸侯们;对内亲附百姓,使百官各归其任。


大家听听,那么大的工作职责,是才能低劣的人能胜任的吗?呵呵。但是,陈平所说的只不过是漂亮的场面话,并没有太多的实质内容。


但大家要明白,身为帝国丞相,就得会说这些场面话、有点小聪明才可以,像周勃这样的老好人是不可能胜任这样的工作的。


刘恒也是聪明人,当场就表扬了陈平。这次朝会弄得周勃很难堪。哥们继续发扬他一贯的“愣”的风格,一下了朝就找陈平理论,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教他这些话,导致他今天出了大洋相。


陈平呵呵一乐,摆出一副很无辜的神情,您都是丞相了,我还以为您早就知道自己的工作职责呢!


周勃再次闹了个笑话。不过,这次之后,周勃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比陈平实在差得太远,就借故生病主动辞去了丞相职务回封地养老去了。


这也是刘恒和陈平希望得到的结果。周勃辞去右丞相之后,刘恒将左、右两相再度合二为一,由陈平专任。


不过,后台君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相比于滑头、爱好投机和骑墙的陈平,我还是更喜欢老实憨厚、正直不屈、不懂得变通的周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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