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19日,宿北战役已届尾声。国民党军整编69师被围困在一个名叫人和圩的小村庄,困兽犹斗。师长戴之奇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对着报话机歇斯底里地叫道:伯玉老弟,你再不来,就只能替我收尸了!
电波那头的整编11师师长胡琏露出苦涩的微笑,中气不足地答道:老兄,你再顶几个小时,只要坚持到天亮,我就有把握打通和你的联系。——两人之间的直线距离并不远,甚至能隐隐听到风中传来的枪炮声,遗憾的是,胡琏亲自指挥的援军遭到山野1纵与8师的顽强阻击,寸步难行。
门外传来怒涛般“放下武器,缴枪不杀”的呼喊声,绝望的戴之奇忽然触电般弹起,将手枪抵在自己脑门,声嘶力竭地高喊“国民党万岁”,随着一声枪响,横尸当场。
戴之奇是解放战争爆发以来,第一位“杀身成仁”的国军将领。
两天后的清晨,二纵司令员韦国清皱着眉头,望着眼前一队垂头丧气的俘虏,其中有69师副师长饶守伟、参谋长张东彝,只有师长戴之奇下落不明。韦国清的脸色阴沉下来,对身边的几名干部嘟囔道:你们是怎么审俘的?两天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不信这小子长了翅膀,把戴之奇的副官庞白林押上来,我要亲自审问。
庞白林也说不出所以然,讷讷半晌道:当时的场面太混乱了,师座......不,戴之奇和师部人员被困在村子的东北角,贵军即将迫近,戴之奇让我们各自逃命,后来我就没见到他了。
韦国清正要发作,门外踅进一个人来,原来是《拂晓报》的战地记者胡奇坤。庞白林瞥了他一眼,耷拉着的眼皮倏然张开,死死地盯着胡奇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这一幕没有逃过韦国清的眼睛,他好奇地问道:莫非这位大记者的身上有戴之奇的线索?
庞白林吞吞吐吐地说:这位长官脚上的棉鞋十分眼熟。
胡奇坤紫涨了面皮,慌忙解释道:我跟着突击队过壕沟的时候,一脚踩进了冰窟窿,打进戴之奇的师部后,保卫科的高干事顺手扒了这双鞋给我。我现在就脱下来,上缴归公。
原来,这双金丝绒棉鞋是人和圩区长馈赠给戴之奇的,在整个战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此时,戴之奇正静静地躺在地上,拉开外面裹着的士兵棉衣,赫然是一身崭新的中将军服。
戴之奇的遗物:一柄蒋介石御赐的“中正剑”、一本日记、一枚胸徽送到了粟裕案头。粟裕久久端详,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飞扬跋扈的面孔。十个月前,粟裕作为华中军区的代表远赴徐州和国民党商谈停战问题,离别的时候,时任徐州绥靖公署副参谋长戴之奇前来送行,那时的戴之奇颇为狂妄,不将土包子粟裕放在眼里,如今终于为他的自大付出了代价。
粟裕叹口气,吩咐道:对戴之奇的遗体妥为看护,备棺装殓,好好安葬——戴之奇被埋在一块水田中央,墓碑上刻着“为执行反动军令而死的整编第六十九师中将师长戴之奇之墓”一行字。
宿北战役大胜,陈毅顿时扬眉吐气,仰天大笑道:谁说我陈毅老了,不会打仗?——他心中实在欢畅,一时间“得意忘形”,连帽子都掉在了地上。
心情大好的陈毅赋诗一首曰:
敌到运河曲,
聚歼复何疑。
试看峰山下,
埋了戴之奇。
宿北战役尘埃落定后十几天便是元旦新年,魔幻而激荡的1946年即将谢幕。沂蒙山中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天地间一片混沌,位于峄县(今峄城区)县城的国军整编26师师部张灯结彩,师长马励武正摇头晃脑地欣赏京剧《风波亭》,时不时还哼上几句。
宿北战役胜利的第二天,粟裕向陈毅献计:西渡运河,直取睢宁、灵璧、泗县等地,威胁徐州,迫使淮北、鲁南之敌回救,实现围魏救赵的目的。
陈毅拍案叫好——他一向从善如流,和谁搭档就听谁的。
可惜的是,中央并不赞同。
粟裕的方案有点冒险,这也是他一贯的风格,胆大心细,擅打险仗,但中央觉得还是应该稳扎稳打,先集中兵力解决鲁南的危局:“第二步作战,似应集中主力歼灭鲁南之敌,并相机收复枣峄,使鲁南获得稳固,然后无顾虑地向南发展,逐步收复苏北、苏中一切失地”。
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这时,粟裕得到情报:徐州绥靖公署主任薛岳命令张灵甫率整编74师北上进攻沭阳。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指着地图,兴奋地告诉同志们:张灵甫只要敢出动,将形成孤军深入之势,这正是歼灭他们的天赐良机。
整编74师和我军可谓是冤家路窄,淮阴和涟水三场大战,我军两负一胜,大伙儿心里都憋着一口气,听说要打74师,官兵们踊跃请战,人人奋勇,个个争先。陈毅被高昂的士气感染,连忙上报中央,并告诉山东军区的张云逸、黎玉:主力暂时无法抽身,请你们坚决保卫临沂,做好艰苦斗争的准备。
张云逸、黎玉不干了,马励武率领的整编26师和第一快速纵队已经杀到临沂城下,鲁南危在旦夕,好不容易中央点了头,怎么陈老总又变卦了?
张、黎请求山野立即回援鲁南,陈、粟并不理会,依旧紧锣密鼓地布置迎战74师。谁知却惹恼了山野参谋长陈士榘,他拉上政治部主任唐亮,联名致电中央,要求将山野一纵与八师调回鲁南。
陈毅听说陈士榘越级进言,不由得怒火中烧,在电话里咆哮道:你们有电台,你们能发报,你们向中央告我的状!
陈士榘吓了一大跳,小心翼翼地回答:老总,我是出于全局考虑,不是闹个人意见......
粟裕指挥部队在沭阳以南守株待兔,谁知一连三天,整编74师毫无拔营启程的迹象。原来张灵甫十分乖觉,知道一旦孤军北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所以顶着薛岳的命令,就是不挪窝。
粟裕和陈毅商议道:敌人一在鲁南,一在淮北,南北夹击,必须击破其中一路,既然张灵甫不上钩,不如集中兵力,彻底歼灭鲁南之敌。
鲁南有三股敌人,其中整编26师是正儿八经的中央军嫡系,师长马励武毕业于黄埔一期,妥妥的天子门生;整编第51师周毓英部出身东北军,整编第33军冯治安部则是西北军的残余,两支“来路不正”的杂牌军显然缺乏为国民党尽忠的觉悟,走得慢慢腾腾的,任凭整编26师一马当先,前进至峄县,兵锋直指临沂。
马励武并非鲁莽冒失之人,在催促手下将士驰出峄县一百里地后,他发觉自己的位置过于突出,隐隐感到不安,果断下令道:停止前进,就地构筑防御工事。
陈、粟盯上了实力孱弱的整编33军,毕竟“柿子要拣软的捏”是我军的传统戏码。主席收到作战计划,提出了不同意见:应该打整编26师。正因为26师实力最强,是主力,是精锐,所以只要干掉26师,鲁南的局面将彻底扭转,如果先收拾打酱油的冯治安,对全局并无影响。
陈、粟对主席的高瞻远瞩佩服得五体投地,粟裕马不停蹄地安排各部兼程北上,他们昼伏夜出,在黑夜的掩护下隐蔽行军。
话说粟裕跟随滚滚洪流般的队伍,忽见华野1师师长陶勇飞奔而至,脸上写满焦虑,喘着气问道:粟总,我们过陇海线的时候,被敌人的飞机发现了,是否停止前进?
粟裕沉吟片刻,笑道: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看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以营连为单位,白天赶路,晚上睡觉。
消息迅速传到薛岳耳中,薛岳愣了半晌,抚掌大笑道:陈粟从来都是夜猫子,如今居然大白天在公路上行军,完全不避我军耳目,可见其仓皇逃回山东,军心已乱,不堪再战。
马励武可没有薛长官那么自信飞扬,他生性谨慎,获悉我军主力正在往鲁南移动,立即向薛岳请求退守峄县县城,凭险据守。薛岳不听则已,一听之下,怒气如火山般爆发,连珠炮般呵斥道;胡说!你这是怯战,畏敌如虎!你按兵不动,我还没和你算账,命令你部继续前进,不得停留!
马励武讨了个没趣,只得收缩阵地,将部队集中在东西五十里的狭长地带。第一快速纵队的坦克在阵地内往返巡逻,那低沉而巨大的轰鸣声在马励武耳中如天籁般美妙,这是他最大的底气:有这些来去如风的钢铁巨兽在,土八路便拿他没辙。
马励武认为我军将在12月28日至31日左右发动进攻,于是,整编26师摆开架势严阵以待,谁知连续三天风平浪静,马励武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笑逐颜开道:看来,我可以过个轻松的元旦了。
新年第一天,马励武起床后,草草扒了几口饭,匆匆忙忙地向副师长曹玉珩交待了几句,便溜回峄县县城享受假期。
1月2日晚,马励武全神贯注地观看京剧《风波亭》,戏台上演到岳爷爷下狱、即将遇害的时候,马励武心中一动,向身边人吐槽道:大过年的,真是不祥之兆。
话音未落,只见副官气喘吁吁地飞奔过来,边跑边喊:师座,电话!
打电话的竟是他的直属上司、整编24军军长李玉堂。李玉堂劈头就是一句:前方打起来啦!
整编26师已经陷入重围,要命的是,师长马励武居然开小差了,各部群龙无首,无心恋战,我军势如破竹,不断攻破敌军防线,其中有一个小山丘,敌军修了一溜的地堡,负隅顽抗,忽听得轰轰几声,连续八发炮弹准确无误地落在地堡上,敌人瞬间溃不成军——大炮是不久前缴获的,神炮手是不久前起义投诚的国军士兵。
马励武急火攻心,立即联系前线,电话早被切断,他慌慌张张地跳上卡车,带着两个连直奔前线,路上遇到几个侦察兵,七嘴八舌地劝道:师座,前方战事激烈,你这样硬闯太危险了!
马励武不禁色变,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怔怔地出了会神,长叹道:回去,向徐州发报,请求将部队撤回峄县。——他依旧存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上有飞机掩护,下有坦克开路,突围应不在话下。
谁知当天晚上,风云突变,稠密的雪花夹着冰冷的雨水纷纷而下。参谋人员向粟裕请示,天气太坏,是否改变作战计划。粟裕笑道:这是老天爷帮忙,雨雪天坦克开不快,这次敌人逃不掉了。
我军奋勇出击,将敌军压缩在漏汁湖,漏汁湖名为湖,其实是一片沼泽地,雨雪融化,仅有的几条旱路也成了烂泥滩,坦克陷在里面,再也快速不起来,成了铁乌龟。坦克手们只得转动炮塔,向四周胡乱扫射,然而坦克的死角很大,完全无法阻挡我军战士一拥而上。
战士们有的扔炸药包、有的将步枪伸进通风口射击、有的抱来高粱杆放火,有的一把扯断天线,坦克手们肝胆俱裂,尖叫着爬出来投降。最终,只有整编26师师长曹玉珩率领7辆坦克逃出生天,其余全成了我军的囊中之物,后来,粟裕以此战缴获的28辆坦克、48门榴弹炮及400多辆汽车组建了华东野战军特种兵纵队。
陈毅忍不住为第一快速纵队献上赞歌:
快速纵队走如飞,
印缅归来自鼓吹。
鲁南泥泞行不得,
坦克都成废铁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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